第一章    午夜來客（一）

　　與我借宿的一個朋友離開了我，跟別人與朋友道別的那樣，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確再平常不過了，本也沒必要擺上臺面故作姿態。沒有人喜歡聽到但是，可我不得不說一句，在分別的當晚，天還未亮麻煩就找上了我。如果我沒有記錯，他走后的兩個小時十五分鐘，距離凌晨三點還差十分鐘，一個不懷好意的男人猛烈地敲打我膠合板做的夾板門，門不隔音，材料劣質，易脫落易起裂紋，很清晰地聽到他朝里邊咆哮，紛飛的口水混雜著怒火撒在門上的花紋，“該死的，你趕緊給我開門。”

　　那會我正沉浸在酒精當中，當時要是再慢一步，他能把門敲出個大窟窿。我一邊喝聲制止他粗魯的行為一邊扭開晃動的門把手，門剛開了條縫，他帶著冷冽的冬風，強行硬擠了進來，一只粗壯的胳膊肘撞開了我，眼神兇狠地盯著跌倒在地的我，發現我不是他要找的人，徑直往臥室搜尋去。

　　我說，“你再繼續侵犯，我對你不客氣。”

　　我起身拍了拍褲子兩邊，顯然他已經被某件事情氣得發瘋，根本沒把我的話裝進腦子，他應該要為此付出代價。他正要踏上樓梯前往二樓，我跟了上去一手抓住他的肩，使了些寸勁往回拽，喝酒的人有時力氣大得出奇，我朝他心口來了一拳，他立即癱坐在臺階上，半會喘不過氣。

　　“我警告過你。可你偏不信。”

　　“那家伙在哪？”他一手捂住胸口，抬眼看我，一雙火藥青的眼珠，黛墨色的遠山眉，眉眼間距窄，仿佛永遠鎖著不為人知的過往，嘴邊掛著青皮胡，看樣子前兩三天才刮過。里面是一件天藍色和幽靈白相間的條紋恤衫，配深洋紅的馬甲，再套上午夜藍的西裝外套，最外面身著中長度灰色的斜紋呢絨，優雅得與之魯莽的行為極其不配。他怒不可遏地喊著，“他到底在不在樓上。”他的語氣失去了理智。我敢肯定很少有人會撞見他這般失禮。

　　“如你所見，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戶楚先生。”我瞧著他有些怪可憐。

　　“你認識我？”他懷疑道，“我從未見過你。”

　　“的確，”我回答道，“我們在此之前從未謀面，可你在這享譽盛名。”前兩星期《時行人》頭版用全版面刊登了戶楚大作慈善的事跡。

　　戶楚扶著墻壁站了起來，輕微咳嗽了一聲，“就因為剛才那一拳，我能讓你成為臭名昭著、全城唾棄、眾矢之的的家伙。”

　　“要能讓你這個大人物看上，那我深表榮幸，戶楚先生，被人知道你半夜硬闖民宅可是個大新聞，指不定《新星人》便由此大做文章。當然我無趣到干這檔事，一般情況下如此。”

　　“沒人聽信酒鬼的一派胡言。”戶楚憤慨地瞪著我。

　　“是不是酒鬼不是你能說得定，我現在還能保持一點理智，等一會可說不清，一不下心再利落給你一拳也說不好，聽著，戶楚先生，我不想有人闖入我的住宅，然后到處亂搜一通，每一個人都有底線，我也不例外。如果你剛才輕叩三下門，禮貌地問我，你要找誰，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威士忌，慢慢地告訴你，或者來杯雞尾酒也挺好。除了酒，這里沒有好東西。”

　　他漠視我對他的奉勸，快速抬腿，不管不顧地爬上了樓梯，似乎晚了一步就毀于一旦，我也只好由著他。他看起來不像個壞人，更像是名變瘋的紳士，有些不可理喻，只要是人都會發生這種情況，或許這里真的有什么他非需要不可，看在他是行大善之人，甭且先不管這是否屬實。

　　我有些暈乎地朝樓梯的另一邊去。樓梯恰好把一樓一分為二，樓梯的左邊是我的臥室，靠近家門是起居室，電視機對著臥室的門，一張玻璃制的矮桌放在電視機和一排軟沙發之間，樓梯的左邊以走道為軸分為兩側，一側是家庭式吧臺，我稱她為“莫妮卡”。通常我更愿意去“西里西”喝個痛快，哪里有一飽眼福的美女，不時會有段心潮澎湃的邂逅，甚至碰巧結成佳緣，也能偶遇一些擁有不同人生閱歷的不錯朋友，他們有時還挺可靠。走道另一側是整棟房子的盥洗室，二樓其實是間小閣樓，約莫能和我臥室才不多大小，由我前幾個小時才道別的朋友居住。我坐上了高腳凳，往高筒圓狀的柯林杯里斟滿了威士忌，我保證我喝完這杯能睡到明天午后。

　　樓梯邊傳來咚咚的聲響，恐怕要踏穿木質樓梯板好幾十個窟窿，很快戶楚喘著粗氣出現在我面前，不由分說地問道，“他去哪了？”

　　“你說誰？”我浪著語氣答道。

　　“還能是誰，認真點，就住小閣樓的那混蛋家伙。”戶楚重重地強調，“青水，別說你不認識。他溜得可真快，匆忙之間可把這東西落這了。”他手中舉著一塊沛納海PAM00292，陶瓷表殼與表冠以及針扣牛皮帶裹著時尚的古典純黑色。“這表可是我送給他的。他不過是個理發師。”

　　我斜睨了一眼，不動聲色。

　　“他買不起這么昂貴的手表。”他朝我走近一步，我要是只小羔羊，他肯定生吞活剝了我。

　　我再瞟過去一眼，“他倒是沒帶過一回。”這舉止氣得他滿面紅顏。“一個開著梅德賽斯GLA454AMTICEditionOne的理發師，你真的了解他嗎？”柯林杯剩有半杯威士忌，我搖晃酒杯，“他還跟你口中的醉鬼同住一個屋，你真不該相信他。”

　　“他也偷走你的東西了吧。該死的騙子。”他喪著臉，實在沒有辦法。

　　“他難道偷了你的東西？對我而言，這倒真沒有。他盡管拿，我是說，他不必做些偷雞摸狗。”

　　“這是他本性。”他譴責著早些時候離開這屋的家伙，靠近過來。

　　“這話有些歹毒。”我說道。

　　他坐到我旁邊的高腳凳，匪夷所思地詰問，“你們的關系似乎很好。”

　　“請問指的是那一方面，”我不知他所指，我跟青水的關系算不上兩肋插刀。

　　他火藥青的眼珠干瞪著我，“要是你碰上這種情況，你就不會這樣認為。他不應該就這么逃之夭夭。”他問我拿了一個酒杯，自個斟滿了一大杯，滿口灌了下去，又倒上一杯，連續喝了三大杯，他酒量不錯。

　　“這么說因為他，你的處境很糟糕。”我看著他惱羞的模樣，舉起威士忌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歡迎來到西西里，我親愛的莫妮卡表示很愉快。”

　　“莫妮卡？”他抬起頭，環繞四周，“什么莫妮卡。”

　　“這，”我食指輕敲小吧臺，“就這。”

　　戶楚苦笑不得，嘟噥了幾句瘋子，“他去了哪里？我認真的。”

　　“我知道你很認真，我也很認真，我的確不知道。”

　　“你們怎么認識的？”

　　“哈，還管起我來了，說來話長。”

　　“那挑簡單的講。”他放下了酒杯，側身過來雙手抓住我的雙肩，用警官訓斥新兵的力道擺正了我，這著實弄疼了我，“我找不到他，我就會被他害死。你知道嗎，無論如何請你告訴我，哪怕一丁點消息也好。”

　　“但如果你真的找到他，可能事情更無法控制，即使我真的知道他現在身處何處。你和他看起來都不像是壞人，不像那種以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為樂趣的人。”

　　戶楚凝視著我，仿佛被我說中了，虎鉗的手終于松開了。他喝完酒杯最后一口威士忌，不忘夸獎了我的酒，甚至說了一句‘酒還不錯，如果我們第一次不是這么見面，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暢飲’。這是他為他自己的粗魯舉止所作的道歉。

　　我笑而不語，他此刻正當我作一個酩酊大醉的酒鬼。我看見他放下了幾張紅色大鈔，用空了的威士忌酒杯壓著，起身雙手理順了衣服，到了劣質的膠合板大門前，輕輕地旋轉門把手，身影矯健地閃了出去，屋外冷冽的寒風頃刻又被隔絕在屋外。他去了哪里？我便不再得知，我覺得我們會再見一面，就像我和睡在我閣樓的青水一樣，匆匆道別之后還會再見一面，只是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會以什么方式，這多少讓人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