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苑春潮卷

　　暗香彌散，充落在大內皇宮，不知何時起。

　　端承殿內鋪金爍銀，殿周鑲玉流綾羅，幾個擎空大柱更是朱漆富貴、龍鳳飛驤，由于往日就是宮廷祭祀場所，殿壁上飛彩流丹的盡是諸佛飛天，環落長生燈火，晝夜不息，鸞鳳八寶香爐內煙息裊裊，而后又在這殿內散成光暈，就如同是來自西天極樂世界的祥瑞氣息，將整個大殿度離人世。試問南朝四百八十寺，雖盡是禪院高閣，而論富麗堂皇又有哪個能與這端承殿相比。而這里的今夜又是一個不同的夜晚——宋寧宗最寵愛的皇妃，明德妃，就將在此夜為宋寧宗延續下宗室血脈。

　　宋寧宗十六歲即位，先后迎娶十余妃嬪，曾有過七子，而不知究竟是寧宗命數無嗣還是大宋王命衰竭，如同被邪惡的詛咒一般，七子出生不久便相繼夭折，而其中三子便是寧宗與明德妃而生。明德妃雖然宮內地位不及楊皇后，但是在宋寧宗心里的地位卻是無人可比。明德妃是寧宗幼時玩伴，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若不是楊皇后是前宰相之女，或許現在母儀天下的便是明德妃了。宋寧宗也知道七子盡亡定有蹊蹺，也曾經暗下四處尋查，卻發現其中千絲萬縷的勾結關系到整個大宋的根基，最后也只能在自己肚里硬壓下一口氣將一切不了了之。不幸中的萬幸是，明德妃又懷上了龍種，經多重御醫把脈確定是一皇子后，宋寧宗更是喜出望外，尤為珍視，未等其降生便尋人起好了名字，明空太子。這個名字是大姒上師生前為這個皇子占星瞻命時所起。上師說過：“此子眾星護佑，運道使然，歸來帶名，叵測叵測?！钡扔趯幾诩鼻姓埱?，才留下明空二字。寧宗再問，上師便頻眉不語，只是輕嘆了一聲，寧宗一想明者日月相佑，空者仁智相協，便也諾了下來。但對于將要出世的皇子，朝中非議諸多。話說前幾日天現異象，太白金星晝出凌日，而又有奇方異士占星推卦，看到客星沖三垣，紫薇星芒暗之八荒大亂之象，臨安城四處無不流言紛紛，更以“明空為曌，昔有唐朝武曌易主的舊事，有女易朝，恐生變故”之說最盛，大臣也對八皇子的降生頗有顧忌，生怕禍根降世，擾的皇室動蕩。但是寧宗求子心切，又怎回顧及這些，更何況多方名醫都肯定是男嬰，這豈不是最好的理由封上大臣的嘴？但是他仍然早已安置下諸多的人馬暗加護佑，以防有人覬覦。而今天為了給他祈福轉運，特意舉辦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法會。

　　端承殿前高坐金字大佛，這尊大佛是為了祈福特地請自洛陽石窟，水路聯運日夜不停的運回臨安，又找來舉國聞名的能工巧匠大加修飾大佛，萬兩黃金塑金身，明珠玉石，零繞其間，大佛持妙善手印，垂目悲憫著塵世。殿中團坐五百高僧，身著嵌玉金絡袈裟，高聲稱頌佛號，他們來自南朝四處，在平日里都難得一見，而今天竟紛紛相聚于此，為即將降生的皇子祈福，足以讓人感嘆這孩子的造化！文武群臣兩側分列，錦繡朝袍紫金冠，面目嚴肅而虔誠，宮女宦官云鬢紅袍持燈持器，走動舉止間無不戰戰兢兢，碎步花蓮，生恐稍有差池。而宋寧宗就在大佛之前端坐，緊緊地攥著一串佛珠，小聲急促的念著經文。而寧宗之右正襟端坐著一個尊者模樣的人，頭戴紫金琉璃冠，身著八寶九華衣，肩綬五道華彩蟒紋條綢，但見他寬額橫眉，雙目間凝聚著不一般的神氣。這人便是當朝國師神罔。而旁邊也有一個眉清目秀的二十余歲的青年人，穿著一身天光云水法衣，恭敬的站在神罔身后，這便是神罔國師的徒弟，神罔曾說他天性聰慧，惟愿木心清明，于是給他了這個道號“花梨”，取自當年阇梨尊者在靈山上拈花一笑，寄予了師傅愿他能夠成就圓滿，大徹大悟的希冀。但是花梨平日里游手好閑，哪里有如此之高的頓悟，一直認為這“花梨”源自于“一枝梨花壓海棠”之句，莫不成師傅一直對自己老年的感情生活有所寄寓？師傅從小便把他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說起這陣暗香，別人或許不曾留意，但是對于幾十年修為的神罔來說，卻絕對可以品出其中一二的不同尋常。和師傅呆久了，花梨也不免有些靈覺，聞到了這異香后，他心里也不禁思索起，“此香似桃四菊似梅蘭，卻又非單單這四季的造化，更或是兼而有之！究竟是何種力量將這世間百草混雜其中？”花梨心中也一時間迷惑了，因為這花香絕對不是平常的胭脂香粉的味道，而是一種不一般的詭異的感覺。

　　“妖氣！”眉頭一皺，神罔低聲了一句后默默的起了身，然后循著香氣傳來的方向追去。穿過長廊，翻過別院的墻，而又順著后宮池水邊的小路一路尋找，氣息仿佛越來越濃，似乎在不斷的呼喚著他，告訴他什么東西在那里等著他。神罔三步一踱，五步一隱，步伐清靈，月光下如一匹綾羅綢緞飄散出去，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花梨不由得也加快了腳步，跟在師傅身后。夜色中，池水化成了一潑墨，而假山似乎是一只困獸，被禁錮在一個地方，同風與成蔭的垂柳相互低吼。花梨的步伐越加迅速，一路飛空掠影，急趨之下，抬頭竟是已到了東華門前，突然間香氣大盛，而不知何種妖力正在這里渦回聚流，在東華門前空地結成了一個結界，以往鎮守此處的將士已經不知去向，僅剩兩只辟邪石獸怒瞪中空?？湛债敭數囊股?，神罔袍飛袂，怒視著前方，卻只有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子在一副巨大的圖案上狂舞著條數尺紅綾。女人舞步周轉妖媚而華麗，那修長修致的酮體就如同是在嬌嗔的喘息，在風中幻化出了無數魅影，饑渴的唇、絕望的眼神、憤恨的眉宇……那魅影似乎是河中伸出雙手巴望的鬼魂，長發同紅綾一起在空中周旋飛亂，每一次抽動仿佛都有無數的生靈為之動容哭泣，似乎是在浴火而掙扎，又如同在重重束縛下尋求解脫，似乎她就是在阿鼻地獄里久經折磨的罪人在至極的苦難中狂喜，月色凄惶，一切說不盡的詭異?？吹媚昙o輕輕的花梨的心中不由得一陣躁動。

　　相比于花梨，神罔自然定力更深。瞟了這女人一眼，大聲斥道：“大膽妖孽，逢皇子之喜竟敢前來作亂，識相的速速離去，免得本尊震怒，自討沒趣！”

　　那女人見神罔已經問話，冷笑一聲徑自舞步飛舞的越加迅速的旋舞，突然一個翻躍，向前鋪跪在圖案上，雙手纏繞著紅綾在地上舒展開了一個圈，就如同一只大鳥在落地的一瞬間羽化成一只蝴蝶，長長的頭發輕輕的落在背后，直至腳尖，清吟起來：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催?！?/p>

　　花梨見這妖女很是怪異，思忖了半晌她的出身，仍沒有得到答案，只得輕嘆一句，“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啊。”神罔似乎聽到了花梨這一聲嘀咕，怒視了一眼花梨，花梨頓時一聲都不敢再吭了。可是那女人隨著聲音漸漸微弱空曠身體也漸漸消失，漸漸遁形于夜色中。

　　花梨被這陣勢嚇得心頭一驚，但是師傅在旁，只得故作鎮靜，近身去再看那圖，但見那圖中空靈活動，百花爭春，萬紫千紅，每一瞬間花瓣都在凋零而又周而復始的重放，于是一種妖異的盛錦就在這尺寸中上演著驚世之景，越看那花越深，仿佛是一個虛無妄度之境，媚逸出萬千的芳香，誰人見到這華麗的場景能不為之動容！輕哼一聲起，這聲音仿佛從深山海底，穿越了幾個輪回，短短一聲卻在風中留滯。畫中有如一人蘇醒，云氣中看不清眉目，但是隱約在繁華間隙里看見了身體的輪廓。突然香風一陣撲來，有如那人吐納氣息。再望去時，畫已消失在空中，一切如常，那云氣也沒有了，如同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花梨的耳畔反復重復著那女人說的話，總覺得似曾相識，卻又記不得是何處看過，思緒紛飛中，聽到神罔低聲說道：“武則天淫威之詩么？！傳聞一個正逢寒節武則天游興上苑，看百草枯零之景格外動怒，竟違天時而詔令百花之仙即日著華，結果第二日果然滿園春色，神圣皇帝大悅，下命當朝御筆吳道子摩當時異景，以興百代之盛！有傳聞說那畫栩栩如生，似真似幻，而少有人看過，武皇死后寧宗認為女朝遺物沾染不吉之氣而將其隨葬無字碑下，之后便無人問津。而如若這詩便是當時的詔旨，那這圖豈不正是那神圣皇帝的傳世神圖《上苑春潮卷》！”

　　想到這里花梨不由得又是一驚，難不成這圖竟是傳世神物！神罔國師長嘆一聲后，又緩緩說道，“太白凌日，客沖三垣，大宋八皇子降生之日，傳世神圖再現人間，這一切不言而喻豈是人力所能及，難道真的是天道無常，陰盛陽衰之卦變，莫非明德妃中并非男嬰，而是女娃，用妖星災氣妄想魚目混珠、瞞天過海，女主昌！”

　　神罔將目光轉向了花梨，眼神中不盡的蒼涼，“為師深思中愈覺這事初現了世事臨難之兆。”聽到這里，花梨不由得心頭一涼，神罔繼續說道，“歷代國師都為國擋劫消災職責，通神定乾坤因而往往不得善終。神罔身為當朝國師，三世結緣于本朝帝室，后又結緣于寧宗，曾與五嶺川脈神、方丈土地公立下匡扶社稷、庇佑江山的盟誓，此時更無法找到理由脫身善己，何況又何德何能敢輕看江山易主，視千萬子民于不顧?！北瘣碇?，神罔一聲長嘆，“山雨欲來，豈能全身而退；造化弄人，我又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