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我從未開口叫過爺爺。在他面前,我總是刻意地省略掉稱謂,直入正題。我以為,那便是對母親的忠誠。
爺爺和母親關系不好。他是鎮上出了名的“酒醉佬兒”,每逢趕集,只要他身上有錢,定能喝個爛醉如 泥。有一次他喝醉后把妹妹頭朝下腿朝天地背著回來,聽到消息的大姐趕緊跑去營救,卻看到他和妹妹兩人都摔進了村口的泥潭里。好在都無大礙,他還能記得要把妹妹背回來。
爺爺的這些酒瘋與他和母親的戰爭比起來,確又不算什么大的風浪。爺爺脾氣暴躁,母親性格強硬,父親又常年不在家,他們像是屬性背道而馳的水火,會有摩擦,有沖撞。爺爺會趁著酒勁撿各種最難聽的話砸向母親,有時甚至會拿了刀沖過來嚷嚷著要砍母親。攔在他刀下的,是身體單薄的奶奶。在推搡間,難免會有擦槍走火,年幼的我還不太懂得害怕,只記住了他臉上刺眼的血跡。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奶奶的。后來我年長了幾歲,便也能夠攔住他了。望著他手中泛著寒光的鋒刃,我害怕得兩腿發軟,牢牢地抱住他的腿大哭。他似乎愣住了,嘀嘀咕咕幾句便回了屋里……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明白,為何帶著醉意和盛怒而來的他每次都能被我攔在家門之外。
記憶中的爺爺喜歡的,是酒,月光和妹妹。他恨母親,卻一直把妹妹照顧得很好。妹妹八個月大的時候,與計劃生育做斗爭的父母只得把她留給爺爺奶奶。那時候妹妹瘦得出奇,村子里的人都懷疑妹妹養不活。但在兩個老人的悉心照料下,妹妹竟越發的白白胖胖,逐漸地茁壯成長起來。
在有月光的夏夜里,爺爺會褪去他白天的暴躁和戾氣,拾一把椅子沐浴在院子里的月光下,嘴里叼著他的大煙斗。妹妹就倚在他的旁邊。他不會講童話,也沒有糖果,但他手里的大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趕去妹妹周圍的蚊子。爺爺還給妹妹改了名字,很有些爺爺時代的氣息,叫“桂花”。他嚴厲禁止我們叫母親給妹妹起的名字。或許在沒上過幾天學的爺爺眼里,那在金秋時分十里飄香的植物,便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東西。
但“桂花”這個名字很快地便陣亡了,母親回來了。爺爺和母親像是站在天平的兩端,我們必須得做出這二選一的難題,除了妹妹,我們和姐姐們都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母親的這端,這沉甸甸的重量使得那端的爺爺被高高地翹起,翹出一種孤獨和冷清的高度。母親剛回來的時候妹妹仍是會偶爾倚在爺爺的身邊,但在母親的嚴厲指責下,妹妹去他那兒的次數也漸漸少了。爺爺和母親的戰爭一直持續到爺爺去世,而在多年后我才明白,我原以為自己扮演著的那個正義的角色,翻轉過來可能全是泛著冰冷而殘酷的光。那些血濃于水的情感被他表達得曲折淡漠,而那時的我始終沒能體會出我的行為帶給了他多少的傷害和心寒。
爺爺去世的那個晚上,母親考慮了很久還是讓我們都去看了爺爺。爺爺的屋子里擠滿了人,他的脖子鼓起來一大塊,呼吸時嘴里發出呼嚕的聲響。不知是因為他已神志不清,還是其它的原因,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看我一眼,連他最喜歡的妹妹,也沒有。那個晚上的閃電像是要將夜空給撕裂,轟轟的雷聲震得人心驚膽戰,爺爺就這么去了。
爺爺的去世讓家里松了一口氣,在這么些年里,他和母親的戰爭磨得我們都是身心疲憊。但每一個有月光的夏夜里,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來。想起那個下著雪的冬天,我從家門里走出來,妹妹高興地給我看她手里的東西,是幾個硬幣。我問她:“哪兒來的?”妹妹脫口答道:“是死佬兒給的!”這時候挑水回來的爺爺剛好出現在離我們不遠的轉彎口,我一瞬間囧住,臉有些發燙,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死佬兒”是母親要我們這樣稱呼他的。我從未開口叫過他爺爺便是這個原因,叫爺爺母親會不高興,但我隱約中也明白“死佬兒”不能當著爺爺的面叫。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他只是笑得像個孩子,許是怕聲音被屋內的母親聽到,他在臺階下面輕聲地問我:“你要不要銻殼子?”不知“銻殼子”是何物的我沒有反應過來,他便已放下他肩上的擔子,給我也扔了幾個硬幣上來,我看見他裸露在冷空氣里的手被凍得通紅。雪下得愈發地大了,沒一會他穿著單薄的衣裳的背影就變得模糊起來……
隨著年齡的增長,是非觀慢慢地形成,并逐漸地清晰。在這清晰的過程中,我慢慢地感到一種叫做愧疚的壓迫感越來越揪得我心里難受。恍惚間,我又看到他坐在庭院中,嘴里叼著他的大煙斗,一手搖晃著他的大蒲扇,我和妹妹都倚在他的旁邊,和著那一地的溫柔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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