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風在哭泣

　　1

　　夜鄉的風是粘的，如棉花糖一般。

　　夜鄉的人是方的，如正方形一般。

　　夜鄉的夢已經過去了很久，我閉上眼仔細的想，只記得那風，那人，還有那樹。

　　夜鄉的樹是紅色的，每到夏天整座城市就如同著了火一般。而生活在夜鄉的人就如同大火中的塵埃，頑強而又固執。

　　在夜鄉，家家戶戶都住鳳凰木，行道樹也是鳳凰木，小巷里用來乘涼的也是鳳凰木。這里的人們對鳳凰木有著一種瘋狂的癡迷，如遠古遺傳下來的信仰。

　　鳳凰木取名緣于“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花語為：離別、思念、火熱青春。

　　在紅色的夜鄉里，仔細想來，我始終只嘗到了離別與思念，火熱青春與我來說，是遙遠的。

　　我叫青山，別人都說我的性格像名字一般安靜而又沉重。火熱青春這個詞與我來說，從一開始就是對立的。我們如同仇人，一旦相見，就要用枯萎的手抽出滿是塵埃的長劍，在紅色和青色里，我們將會分個你死我活。

　　后來是，我死他活了。

　　夜鄉第三高級中學，我們私下叫它夜鄉第三高級監獄。夜鄉的人都知道，三高不是最好的，一高才是最好的。進三高需要成績、錢。進一高需要好成績、好多的錢。

　　我是三高的。

　　在全國，夜鄉的鳳凰木最多，在夜鄉，三高的鳳凰木最多。夜鄉三高綠化面積占學校總體面積的三分之二，號稱全市綠化最好的學校。春天的夜鄉三高是綠色的，夏天的夜鄉三高是紅色的，遮天蔽日，夜鄉三高如同生活在鳳凰木下面的小人族。

　　我初次見到夕情是在高二開學，文理分班。

　　那時候正值夏天，溫熱的太陽把樓房烘烤的如電飯煲一樣，教室里的四個吊扇呼呼的轉著，卻沒有絲毫的涼意。夕情坐在第一排，穿的是什么樣的褲子我是記不清了，不過那天她是穿了一件比較寬松的T恤，把身材顯得有些臃腫，以至于后來朋友怎么說她如何如何的美，我都不以為然。

　　那天的夕陽特別的悠長，人的影子也特別的悠長，夜鄉仿佛也被拉成了長長的綢緞，西方是橙紅色的，黑暗來臨前的亮堂堂讓人有一種末日的感覺。

　　第二天排座位。循規蹈矩，班主任按照高一期末成績從前到后讓同學們挑座位。夕情和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祁云坐在了最后一排。我就坐在她的旁邊。現在想想夕情的美，并不是那種如耀眼的閃電一般，可以給人眼前一亮的，而是比較含蓄，比較溫柔，就像山間的流水，你需要用心慢慢去體會才行。

　　在陌生的環境和陌生人面前，夕情不善言語，以至于別人都知道王琳琳還有誰誰誰如何如何的美，卻都遺忘了這個喜歡低頭走路的女孩。

　　我們來自不同的班級，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她，她也從未見過我。高一的一年，我與她在這個紅色的學校中，無數次的擦肩而過，對方都不曾回眸和微笑。

　　當時的夕情，我也沒有覺得她有多么的難以讓人忘懷。她就像一塊糖，慢慢的就甜進了心里。

　　后來聽夕情說，她和祁云從小學就在一起玩一起上學，一直到高中。她非常依賴祁云，因為祁云是個做事比較仔細的人，而她就不需要操心太多了。

　　祁云是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女孩，就像凌晨六點的光一樣，她不緊不慢的在你身邊，當離開之時你就會發現她是多么的令人難以忘記。

　　夕情在外人面前總是低著頭，說話也非常的小心。但在好朋友祁云面前就像變了一個人，大大咧咧的，毫無顧忌。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她也會放肆的笑，就像外面鳳凰木，從春天到夏天，如一場不可收拾的大火燃燒了整個夜鄉。她的笑，比紅色的鳳凰木還要熱烈。

　　老實說來，夕情的聲音在女孩當中并不是太好聽，因為她的聲音少了女孩的綿柔，光是聽著就可以讓人的骨頭軟化了似得。但她的聲音另有特色，陳厚，干凈，大大咧咧。就像一口古井，雖然年代久遠，但井水卻依舊甘甜。

　　那個時候許多人都懂得她的美，我是不懂她的那種美。

　　2

　　夕情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不怎么像一個好學生的，她的聲音略帶陳厚，有時候還會冒出一些粗話，這與我眼里的好學生是不一樣的。在我眼里的好學生會做事唯唯諾諾，笑聲靦腆，說話很甜。她似乎都不太符合。

　　知道她的成績優秀是在第一次月考的時候，后來隨著慢慢的相處，本來一群沒有什么聯系的人，也慢慢有了話題。我與她卻從未言語，也從未凝望過。忘記了是什么時候，在我慢慢了解朋友口中她的美的時候，她已經被人變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學霸！

　　之所以稱呼夕情為學霸，主要的并不是她的學習成績，而是她的學習態度。

　　上了十幾年的學，以前的同學中也有許多許多學習認真，成績優秀的。但如她這般，有著那等美貌，又擁有如此毅力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是忘不掉的。自那天起。

　　那眼神如餓狼盯著獵物。她就像手持利劍未嘗敗績的女武士，所有的學習資料都將在她面前被斬碎。

　　對夕情來說，學習是一件瘋狂的事情，是要把自己徹徹底底的變成瘋子。似乎除了學習，其他的一切時間對她來說都是浪費。全世界的人都在瘋狂的咆哮，而她依然巍然不動，如同高山。

　　當然，其他的一切時間并不包括與祁云打鬧。就算她正在認真的做題，如果祁云高興的跑過來跟她分享快樂，她會扔掉手中的筆坐在凳子上兩個人一起捧腹大笑。

　　如果是不太熟悉的人，她會抬起頭對著對方微笑，很迷人，但又很疏遠，然后她會說，我在做題，沒時間。因為她的笑是那么的溫柔，讓人絲毫的都記恨不來。

　　當時的我，經常透過人群，屏蔽掉所有的嘈雜，透過濃密烏黑秀長的發絲看著她的側臉。思考，她的身體里到底有怎樣的一股力支持著呢！

　　我還常常會想，她什么時候會對我笑，和我說話呢。就像對祁云那樣，毫無顧忌，放肆的笑，大聲的講話。那時候我想是永遠不會有機會的。她不會主動，我也不會主動。兩個人就算離的很近，也注定要沒有交點。

　　十七歲的年紀應該是隨波逐流的，看到別人做什么就想做什么，看到別人在玩什么，自己要是不玩就像是犯下了什么罪過，就會被世界拋棄。沒有人不怕孤獨，沒有人不害怕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在黑暗中連個擁抱的人都沒有。

　　可十七歲的夕情就是那么獨特，那么的著迷，那么的讓人無法忘記。

　　在后來的一些日子里，我慢慢的了解到了她獨特的美。我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的水手，卻沒有勇氣登陸。

　　她極小玩樂，就算是下課時間依舊趴在桌子上看書，甚至吃飯也在課桌上完成。因此，回想起來那段日子，竟然想不起她的笑容。只記得那向下的側臉，不帶任何表情。

　　夕情就像一個制作精美的機器人來完成著不可能完成的事業。她的瘋狂，甚至讓人看著心里就隱隱作痛，只是她一直沉浸在其中沒有發覺。

　　她就像那個笨鳥先飛的笨鳥，一直在撲騰著翅膀，她仰望藍天，渴望自由，卻一直被束縛。可惜我沒有神之手，解脫不了她。

　　她在我心中更像是一個偶像。

　　3

　　我班級是文科班，原本以為就算不是美女成群，也會女生成群，但進了那個班之后，我就知道了什么都有例外這個道理。其他文科班，男生最多也就是十幾個人，但在我們班，男生達到了二十多人，完全可以和理科班相比，于是就經常可以聽到我們班男生不滿的聲音。

　　我對班里面男生的印象是不錯的，從始至終都非常和諧，也很團結，這是在其他班很難見到的。不過我們女生在其他班也是很難見到的，在這兩年時間里，女生之間不知道打了多少架，以至于我們的班主任在高二寒假開學的時候換了一個新的。

　　現在想想她們也不是那么令人討厭，只是各有各的脾氣，無法容忍對方罷了。也或許是因為她們在班里從白天到黑夜的吵鬧，這才襯托出了夕情那個角落里的安靜。

　　如今回想起來，那些女生在上課期間也不斷令人頭皮發麻的說話聲，現在竟模糊的有些想不起起來了。或許正如那句話，過去的終究會過去，不管它是好是壞，就算美麗如煙花，最后也會湮滅。

　　命運中，與夕情第一次有所交集，是在高二下半學期的時候。3月12日。

　　那一次她有連續幾天都沒有來學校上課，因為她平時都在安靜的學習，很少說話，也沒人注意到，等我再次往那個角落看去的時候，她已經有三天沒有來了。

　　當時她沒有來上課的原因，我們說什么都有，有說她受不了學習的壓力，生病了。想想也是，那么瘋狂的學習，就算是制作精美的機器人也會短路的吧！也有人說，她家里可能有事，誰誰誰去世，或者誰誰誰結婚什么的。總之是因為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所以她才沒有來上課。

　　這并不是我們幾個男生八卦，而是閑來無事胡侃一些罷了。夕情對我們這些男生來說，就像一個觸手可及的青山，雖然看著近在眼前，卻無論怎么奔跑都遙不可及。

　　我不是青山，她才是。

　　當時我和祁云也是不熟的，就像和夕情一樣，雖然天天見到，卻從未說過話。所以也無法向祁云詢問原因，她在我們的討論中，過了一個星期才出現在教室。

　　她就像一直在那里，從未離開過一樣，埋頭學習，抬頭也是看黑板，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塵土般那么輕。有時她會向老師詢問一些題和前幾日落下的內容，這就算中間的一些插曲了。

　　3月12日的時候，我日記本上為她寫下了第一首詩——消失的人。

　　她走得很輕

　　正如這個季節的風

　　當人們注意到的時候

　　南風已經在哭泣

　　從日出到日落

　　不休不止

　　她有一顆頑強的心

　　不管這個世界多么歡樂

　　她都在角落里

　　堅持她的執著

　　從白光到黑夜

　　生生不息

　　這首詩當時我給朋友們看過，卻唯獨沒有給她看。我們從未說過話，感覺突然跑過去跟她說，我給你寫了一首詩，這樣會不好意思的。而且那個時候感覺她太難以接近了，如果她嫌棄寫的不好，或者生氣或者扔掉，難免會有些尷尬。

　　后來才聽她說，這首詩與我同宿舍的趙波濤拍下來用QQ給她發了過去，我的字體不好，她看了很長時間才看清。她說她當時非常感動。不過即使如此，我們仍舊在接下來將近一年里沒有說過話。

　　夕情的生活就像是一馬平川的公路，且這條路上只有她一個人，她不需要在意方向或者身后，只需要咬著牙一直努力的奔跑。我多么期待有一天她會累了，放慢腳步，看看身后，看看我，她卻一直沒有。

　　鳳凰木開始開花了，青色被壓在下面。六月的夜鄉如燃燒了一般，我情愿看著她被燒成灰燼。

　　夕情在我們心里一直都是一個高傲的人，她說她不是，這一點我到后來才敢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