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兒

　　孤兒

　　一

　　前些日子下過一場大雪，古城好似蓋了一層厚厚的被子。雪過天晴，房屋上的積雪融化成水，不停地滴落著。地面濕漉漉的，路上滿是泥濘。

　　盡管白天暖和，可到了晚上就會降溫，大家基本都不出門。外面沒有行人，看家護院的狗也就老老實實地臥在窩里。

　　但這些天，狗卻嗚嗚地叫了起來。原來，一個瘦弱不堪的小孩來到了這里，他穿著破舊單薄的衣服，臉有些腫脹，耳朵生了凍瘡。也許他是一個孤兒，如若不是，那誰忍心讓自己的孩子在漆黑冰冷的冬夜獨自出來呢？

　　孤兒似乎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他逐漸地沒有力氣了。北風呼嘯，地上的垃圾緊挨著地面嘩嘩地跑著，沒關緊的門窗吱吱地亂叫。孤兒縮著脖子，抱著臂膀，一步步地走著。

　　鞋底的泥巴越積越厚，孤兒舉步維艱，正當他打算清理一下泥巴時，忽然有條大狗躥了過來！它銜住孤兒的腿，胡亂撕扯著。孤兒又驚又怕，因為天黑，他看不清，于是就蹲在地上捂著腦袋，不停地顫抖。過了會兒，他發現這只狗并沒有打算咬他，只是跟他玩玩。但他還是非常害怕，不敢走動。

　　狗搖起了尾巴，舔了舔孤兒的臉，孤兒感到一陣溫熱，竟情不自禁抱住了狗。片刻過后，狗往回走去，孤兒跟在它的后面。到了一所房屋前面，孤兒才知道狗是屬于這戶人家的，只見狗嫻熟地鉆進了窩里。

　　孤兒慢慢地可以看清楚了，他走到狗窩，雙膝一跪，爬了進去。次日，天還未亮的時候，孤兒就早早地離開了，他怕受到人家的打罵。未經允許私自睡人家的狗窩，這畢竟不是正正當當的。

　　從這往后，孤兒一直住在這里。但就在后來的一天，由于孤兒又餓又冷，因此得了病。他渾身發燙，牙齒打顫，在早晨沒有及時離開狗窩。當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八點多鐘，這家的女主人端著剩飯來喂狗，突然看到一個小孩子竟然躺在狗窩里，并且蜷縮著身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將東西倒入狗盆后，又走近看了看。她沒看錯，里面確實有人，他的頭發既亂又長，耳朵上結滿了疤。他穿著一雙布鞋，沒穿襪子，裸著腳踝。身上套了一件炸線的秋衣，下面穿著一條臟兮兮的黑色褲子。

　　她急忙跑了回去，沒多久，她的男人也來了。他們站在狗窩的前面，看著狗拱著小孩，小孩痛苦地翻了個身，他們看到他的臉通紅，鼻子下面掛著一堆鼻涕。

　　“這是誰啊，咋跑咱狗窩里來了？”女人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說。

　　“我哪知道，前幾天還沒見呢！”男人從女人手中拿過木棍。

　　他叫了幾聲“小孩”，試圖把他叫起來，可這無濟于事。他回頭看看妻子，妻子給他使了個眼色，讓他進去看看。他對著狗罵了句：“滾出去！”狗聽懂了人話，不情愿地走了出去。接著，男人就蹲了下來，因為穿得太厚，他的樣子很是滑稽。他哈著熱氣，又叫了兩聲，看沒人應，便用木棍搗了起來。搗了他的屁股，他不出聲，男人又敲了敲他的臉。這一下，孤兒終于有意識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一看，立馬怕了起來。他抱住雙腿，看了看旁邊，然后用乞求的眼神看著男人。

　　“看啥看，出來！”

　　孤兒沒有說話，他跪在地上，慢慢地爬著。爬著爬著，他的胳膊仿佛失去了力氣，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爬出去后，他坐著，等待著他們的訓斥。看他這副樣子，他們倆誰也不敢上前去碰，生怕被孩子的父母訛到。

　　“你是哪里的小孩，上這兒干啥？”

　　孤兒還是不說話，一直發著抖。

　　“算了，你走吧，別再來了！”

　　孤兒艱難地站起身，走著，他東倒西歪，好似頭暈一樣。走過之后，男人和女人看著他的背影，在商量著什么。男人覺得這是一個孤兒，女人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女人覺得他是一個啞巴，男人想了想，覺得有可能。然后，他們又嘀咕了起來，過了會兒，男人一拍巴掌，沖他叫道：“先別走！”

　　他跑上前去，問道：“你是孤兒嗎？”孤兒點了點頭。他又問道：“你不會說話嗎？”孤兒點了點頭。他似乎有些激動了，接著又問：“你腿腳都沒毛病吧？”他張開嘴，又閉上了，似乎也有些激動。

　　“我收留你了！”

　　孤兒露出了笑容，倒在地上。太陽雖然升到了半空，但是仍不暖和，空氣中還是彌漫著清冽的氣息。旁邊的狗搖著尾巴，跑來跑去，像個頑童一樣。

　　女人拉扯孤兒的時候，發現他燒得非常厲害，身子如同一個熱水袋。她有些猶豫了，問道：“這么燙，萬一好不了呢？”男人聽罷，似乎想到了什么，愣在了那里。他眼珠轉了轉，說道：“也不會訛咱們的，他是個孤兒。要是實在治不好，就當積陰德了！”女人放下了心中的不安，歡快地將他放在了三輪車中。接著，又從屋里面拿出一件破舊的棉襖，蓋在了他的身上。

　　男人騎著三輪車，帶著孤兒去了街上的小診所。

　　二

　　男人叫老財，女人叫小愛，兩個人都是三十多歲。他們除了種地，還從外面批發炮仗，然后高價賣給別人。他們不算富裕，也不算貧窮，有兩間瓦房，一間廚屋。

　　他們把孤兒帶回家后，專門給他壘了一個小屋子。吃飯的時候，等他們吃過，剩飯一部分歸門外的狗，一部分歸孤兒。在平時，他們經常去看他，看看他的病有沒有好一些。沒過多久，他的病果然好了，而且他也不那么瘦弱了。

　　自此之后，老財和小愛逢人就說他們收養了一個小孩，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似乎天生有一副好心腸，來看望孤兒，有的人覺得孤兒沒衣服穿，便給他做了一件小夾襖；有的人覺得孤兒睡在地上會著涼，便用廢棄的木板和木頭給他訂了一張床。大家很關心孤兒，有好幾個人都對他們說：“要是我遇見他，我也會收養他的啊！”

　　他們因為收留孤兒，而贏得了很好的口碑，甚至周邊幾個村莊的人都知道他們是那么的善良。有人辦紅事白事，也會從他們這里拿炮仗，去的時候，還會專門看一下孤兒。孤兒穿著新衣服，坐在床上，向看望他們的人微笑著。

　　孤兒一天天地好起來了，他每天都很勤快，或許他知道白吃白喝是不好的，所以就經常幫他們搬柴禾，燒地鍋。到了沒事的時候，他喜歡跟狗一起玩，他們一起亂跑，一起休息。有時候看到別的小孩子在一起開心地做著游戲，大聲地呼喊，他就會停下來羨慕地看著他們。他知道他們不和他玩，因為他是啞巴，他們不愿意和不會說話的人做游戲。

　　到了十二月份的時候，老財和小愛看孤兒恢復得不錯，就跟他說讓他去外面干活。孤兒聽了，非但沒有難過，反而欣然答應了。他很早之前就想讓他們使喚自己，只是那時候自己身體還不算太好，因此他們也沒有讓自己做什么。他覺得，不做什么，就沒有理由在這里吃飯睡覺，這樣的話，毫無安全感，說不定哪天就被趕走了。一想到這些，孤兒就難受得慌，他極其害怕流浪的日子，流浪讓他沒有食物，沒有住處，讓他經常受別人的欺負，他再也不想流浪了。

　　他們給他找了兩份活兒，一份是上午給隔壁村的王大頭喂羊，一份是下午幫村里的木匠刷漆。

　　三

　　本來孤兒過上了好點的日子，可誰能想到呢，孤兒就是那么命苦！

　　這天中午，孤兒拿著錢去街上買鹽，就在往回走的時候，路上迎面駛來了一輛拉煤的大車。孤兒一轉頭，驚得呆住了，那車猛然一轉，一下子把孤兒撞倒，并從他的雙腿上壓了過去。之后，大車停了，從車里走下來一位穿著大衣的中年男人。他走到孤兒身旁，臉色青了，然后立馬開著車逃走了。孤兒手上、臉上都擦破了皮，流著鮮血，更嚴重的是他的雙腿萬分疼痛，就像用刀一刀一刀地割肉一樣疼。

　　他攥著手中的零錢，躺在路中間，望著路上的行人。行人往這里看著，看過之后又扭頭走了。過了會兒，孤兒疼得昏了過去，這時，大家便圍了上來，紛紛猜測著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有人說，這撞得真不輕，估摸著骨頭都斷了。有人說，看臉上的血哪，真可憐人。有人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有人告訴了老財，他知道后，先讓小愛把孤兒送到醫院，然后騎著摩托車“嗖”得一下往北開去了。老財騎得飛快，路上的他很失落，他想，孬種，我得找到你！最后，老財找到了肇事司機，并索要了幾千塊錢。老財拿著錢，滿面春風地回去了，他還大方地給車子加了五十塊錢的油。到了醫院，他付了錢，又拿了一些藥，接著就把孤兒領回家去了。

　　孤兒日日夜夜躺在床上，他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了。在他的屋里，有一個尿壺和一個塑料桶。老財在他的床上弄出了一個大洞，大洞的下面就放著小桶。他如果想拉屎，就直接脫了褲子對著洞拉。這里既是他的臥室，又是他的廁所。

　　他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他總是哭，看到他們哭，看到狗也哭。但是又能怎么樣呢？他被車撞殘廢了。孤兒的生活變得很糟糕，老財和小愛的生活卻變好了，他們會經常包餃子吃，偶爾還會買點牛肉。當然，這些東西是不給孤兒吃的，孤兒還是吃剩飯，吃面條、饅頭，或者青菜。

　　轉眼之間，就到了大年三十兒。大家都忙活著打掃屋子，貼春聯，包餃子。屋子外面，洋溢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他們嬉鬧追逐，放著小炮仗，打著玩具槍。噼里啪啦的，十分歡快。有的小孩子擓著筐，去爺爺奶奶、干爸干媽家拜年，然后拿壓歲錢。有些貪吃的小孩子，還會拿著炸好的雞塊、麻葉，一邊吃一邊玩。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外面就開始炮聲不斷了，家人圍在一起，吃著豐盛的年夜飯。孤兒躺在屋子里，聽著外面的聲音，默默地落著淚。香氣從廚房慢慢地飄進他的鼻孔，他知道，這是羊肉湯的味道。正當他想著，小愛端來一碗早上的剩菜，還有一個饅頭，她放在桌上后，說道：“今兒過年，一會兒給你端碗餃子。”

　　孤兒想著什么呢，他在回想以前的事兒嗎？他似乎也有個家，那時候，每到三十兒，爸爸媽媽便會帶著他去集市上買小炮仗、小燈籠，還有小蠟燭。他最喜歡小燈籠，那是紅色的燈籠，下面還綴著許多黃色的細線。有時候媽媽還會給他買煙花，他拿著煙花筒，點燃引線后，對著天空，啪啪，炫麗的煙花就打出去了。

　　孤兒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小愛看他睡著了，便將餃子又端走了。外面的炮聲依舊沒斷，大家吃過飯后，都聚在一起玩了。

　　年后不久，老財不想再養著孤兒了，老財覺得，他不能干活，還要天天吃飯，這樣的人是沒有用的，誰會平白無故去養一個沒用的人呢？他跟小愛說：“不要他了吧。”

　　小愛有些顧慮，說道：“不要了，別人怎么看咱啊！”

　　“當初要他，不就是為了給咱掙錢嗎，現在他不能走路了，要他也沒用。”

　　“那，那得在夜里把他弄走。”

　　幾天過去，夜里飄著小雪，雖然沒有風，但依舊很冷。路上很少有人，老財便趁著這時騎著三輪車，將孤兒送走了。他騎了很遠很遠，生怕他找了回來，等確定他不可能找回來的時候，他才掉頭回來。

　　他將孤兒放在了荒郊野外，那里四周都是莊稼地。孤兒裹著破襖，慢慢地爬著。身下的雪涼颼颼的，時不時地從他的衣領往里面涌去。不多時，雪停了，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孤兒在賣力地爬著。

　　之后，老財和小愛就跟別人說，他不想添麻煩，就私自走了。說完之后，還裝模作樣地出去找了找。大家看了，不禁唏噓不已。

　　四

　　春天來了，萬物復蘇，嫩嫩的柳芽冒了出來，黃鸝在枝頭自由地鳴叫著。路上的行人脫去了厚厚的棉襖，換上了輕便的外套。

　　這個時候，孤兒開始了殘酷的生活，他繼續乞討著，而且是艱難地乞討。他每天都吃不飽飯，甚至還被別人捉弄，有人看他不能站起來，便故意拿著食物放在他的面前。當他抬起頭去拿的時候，別人就一揚手，接著，他就會啪的落在地上。別人嘲笑他。

　　要不到吃的，他只能挨餓。到了最后，他實在撐不住勁兒，就在夜晚的時候去人家的菜園挖胡蘿卜吃。一來二去，不久他就被人抓住了。別人抓住他后，狠狠地打了他一頓，他挨得鼻青眼腫，嘴角還被別人撕裂了，不停地淌著血。

　　孤兒又換了一個地方，他已經五六天沒有吃飯了，他似乎爬不動了。于是，他找到了一座橋，爬到了橋洞里面。他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橋的不遠處有家辦喜事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飯菜的香氣肆意地飄著。

　　若是在以前，孤兒肯定會去要點東西吃，別人也都會施舍。有時候遇到了善良的人家，他還會給些肉。但是現在，孤兒爬不動了，他沒有一點力氣了，就連呼吸，都有一些牽強。

　　到了正午，天越來越暖了，河邊的草很茂盛，旁邊的麥子也長得很高了。孤兒看著這些，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他仿佛在和這個世界訣別。幾聲炮聲傳來，他知道人家要開飯了。

　　沒過多久，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以前的那只狗銜著一個白白的饅頭跑了過來。它將饅頭放在孤兒的面前，用舌頭舔著孤兒的臉頰。孤兒見狀，微笑著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淚。

　　他死了。

　　狗看他不動，朝著橋洞吠了幾聲，之后，傳來了回聲。

　　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