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雷按下打火機,點燃了斜插在嘴角的煙卷,升騰起的煙霧將他兩道已初顯松散的劍眉熏得一高一低。整個駕駛室里開始彌漫出一陣香煙味道。車載音響一直循環響著張國榮充滿磁性的被煙熏過的嗓音“……人生是夢的延長,夢里依稀依稀有淚光,何從何去覓我心中方向,風悠悠在夢中輕嘆,路和人茫?!?/p>
那是2010年六月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貨車剛駛上成南高速不多久,先前還像是在白熾燈泡上蒙上了一層土色砂紙般灰蒙蒙的黯淡天空終于完完全全的黑了下來。才剛過下午三點半,來往駛過的汽車已不得不照亮了近光。
黑壓壓的烏云從北方掩來,一路摧枯拉朽的沖擊過頭頂蒼穹。仿佛有人在天上一腳踢開了一卷卷厚重的烏色棉毯,鋪墊得厚了,便沉甸甸的下垂而來,直逼山頂,山頂也快要折斷。
我焦急的扭過頭,透過沾滿泥污糞便的后視窗,望了望車后關著的二十余頭豬。那群畜生似乎一點也不為自己死期將至而感到驚懼半分。正在鬧著內訌,互相咬得不可開交,撞擊在銹蝕斑駁的鐵圍欄上砰砰作響。
“狗日的!這些剮千刀的畜生!等不及要去送死了!”我念叨般斥吼了一句。
“沒事,它們跳不出去的,今天外面還多加了一層網兜著。”我鄰座的張云也回過頭來看了看,說完便繼續和司機老雷聊起他今天在短溝里買豬時碰到了**的趣事,老雷聽得鼻子里直冒煙柱的哼哼笑。
我轉回身,將身體重重的摔坐在凹下便不再回來的海綿墊椅上。望著身畔窗外呼嘯閃過的車輛景物和五花八門的廣告牌,慢慢的環抱著身軀蜷縮了起來,倚靠著背墊。這萎靡的姿勢,像是二十世紀初躺在榻上抽了大煙的國人。
所不同的是,他們是在幻想中飄飄欲仙,而我此刻卻在回憶里痛苦萬分。其實不止是此刻,這一年多以來,我都是這般暗暗消沉墮落的狀態,無論是在課上,還是在載著豬的貨車上。
被烏云壓縮了的世界,沉悶得透不過氣來,恍恍惚惚間有一陣涼風卷過高速公路旁的綠化樹,亂竄著從窗戶里擠了進來。我皺了皺眉,伸出一只夾在腋下的手,搖上了窗戶。要下雨了。
剛一念想到這里,豆大的雨粒在陣風中斜斜的朝著整片大地拍打下來,窗戶上的噼啪聲尤其刺耳。老雷和張云一點也不為意料之中的大雨終于成行有所觸動,兩人仍舊沉迷在由那個**引出的**笑話里,嘻嘻哈哈,說到動情處還會不由自主的一掌拍在車上某處,以示惋惜。
蒼白干燥的路面在雨水的沖刷下顏色變得深暗了起來,道旁的麥地山林也在一瞬間隱入了氤氳彌漫的水霧里,模糊不清。
望著眼前這個再度被雨簾切割縮小了的世界,我終于從無限惆悵迷惘的飄搖情緒里失足墜落,完完全全的陷入了回憶的痛苦泥潭。
像多少個失落的往日,我仍舊在悲傷的河流里撲騰掙扎,而結果也是不出意外,腦海中泛起的畫面在撲騰中支離破碎,不斷的循環跳躍著那幾幅最最剜心的畫面。
在破碎的畫面里我又看見了父親昔日帶著我外出買豬時背著手低頭走在我前面,沉默不言的形象,就像一匹肩上承載著千斤重擔的老馬;還有他入棺前穿著令人心寒的詭異壽衣,蠟黃枯瘦的身軀躺在堂屋竹簾上的模樣,我撫摸過他冰涼僵硬的臉龐。隔著已經瘦成一層黃紙般的皮囊,頭顱骨骼的線條分外清晰,就像是用刀在枯木上刻出來的人像一般硬朗。
我總感覺自己當時已經在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中觸破了他軀體上的最后一層附著,那層皮膚。而且還摸到了他的骨骼,冰涼得像是鋼鐵,堅硬得也像是鋼鐵。
但這終究只是我后來在紛亂的回憶里臆想出來的幻像罷了,父親干枯瘦弱的遺體仍舊完整無缺的被鄰居們用被單兜著抬入了棺木。他在長眠中依舊像來時一樣毫無破損的躺在終了的襁褓中去往來世。
回想起往昔與父母一起參加同村人的葬禮,我總是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若無其事的跟在送葬隊伍的后面撿開路人放了的鞭炮中未爆炸的炮子。再大些便索性留在家里看電視,絲毫不將他人一生中最后的儀式打上心頭。那時在我心中,死亡這個詞語平淡得毫無重量,仿佛自己永不會和它扯上關系。
但當我披麻戴孝,端著父親的靈位,首次緩緩的走在送葬隊伍之前時,我才意識到,永生的死神一直都回旋在我的跟后,從未離開。他挑準了某個不管恰不恰當的時機,出其不意的將陰森冰涼的鬼腳往我身下一勾,一個趔趄,我差點撲倒在地。當我在驚魂未定中咒罵著轉過身時,他沖我齜牙咧嘴的微微一笑,宣告他作為死神有永世追拿我的權利。而作為證明,他利用病魔取走了我父親的生命。
因為他也永隨在我父親的身后,直至他的鼻息完全消散,他永隨在每一個人的身后,直到將我們的靈魂抽離肉體。他在我們身旁的親人身上亂施淫威,借此督促著世人永遠記住他的信條——你們的光陰,由我掌控,由你把握。
那是我首次直面死亡,驚嚇得渾身跳顫,雙膝發軟。我開始在淚水濡濕枕面的夜里苦苦思索著自己生命的意義,卻又總是在對生活的深深眷戀和對死亡的萬分恐懼中沉沉睡去。我明白一個剛滿十五歲的男孩在沒有釋迦牟尼身后那棵菩提樹作倚靠的情況下,是萬萬領悟不出生死輪回的至理的。
但我也從此深知自己的來日不可預料。眼見了父親在短短幾個月內便被病魔掏空了生命之后,誰還敢肯定無力回天的疾病、不可抗拒的天災與人禍不會在下一秒悄無聲息的纏上我身,纏上你身?
從父親那蠟黃的面龐上傳導來的冰涼觸感依舊繚繞在我的指尖清晰不散,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我今后的責任,前路的迷茫。
那股冰涼是在太過寒冷,從我的指尖傳向手臂,傳向全身骨骼,全身凍得冰涼,凍得堅硬,冰涼得像是鋼鐵,堅硬得也像是鋼鐵。
手臂堅硬得有足夠的力氣掀翻一頭烈豬,冰涼得有足夠的底蘊抵御炎夏的酷暑,同化深冬的嚴寒。我開始在周末和其余節假日獨立承擔了父親遺留下的生意。家里的經濟需要我付出一份力。從那時起換成了我低頭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父親肩上的無形重擔在悄無聲息間已轉移在了我的肩頭。
操勞和繁忙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不再過多的考慮旦夕禍福、生死苦難等與這年齡不太適宜的命題。但在課堂上靜坐或是其他安定下來的時刻,我又總會不由自主的回味起死神曾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比如此刻在這舒適的貨車駕駛室里、煽情的傾盆雨幕中。心中總是隱隱的察覺到自己已經在無意間窺探到了人生線段的生死兩個端點,我認為自己這一生已算是徹底完了,注定了的生死,世界上還有什么事物值得我在這已知道出口的迷宮里繼續胡攪蠻纏?
2
貨車駛過竹篙時暴雨戛然而止,天空又漸漸的升騰得高遠,世界開始慢慢敞亮。我的身體也隨之擴張,不再那么壓抑。我又抬手搖下一半窗戶,在被暴雨沖刷過的空氣中長長吁出了一口氣,望著遠處在水霧中影影綽綽的樹影,一點點將自己從悲傷和迷惘的泥淖中抽離出來。我知道我還得繼續在這漫無目的、失望透頂的生活中參悟下去,尋找真諦。有真諦么?
“冷布璜,你今天買的那頭最大的豬有沒有兩百斤?”
張云忽然扭頭過來問向我,我頓了頓才反應過來,又搖了搖頭。
“沒有,只有一百八十多斤。”
“咦!你這狗日的悶葫蘆裝水多嘞,這頭豬賺了!”張云一臉贊嘆。
老雷也插話進來問:“你是用臺秤稱的還是用的桿桿秤?”
我剛要回答,張云大聲的搶道:“那條溝里哪里有臺秤?全都是杠桿秤,還凈是些老秤!刀口上都能摳下二兩鐵銹來!我之前都那溝里買了好多次了,我還不清楚哦!”
說完他又扭頭轉向我,拍著我的肩膀嗯哼連天的感嘆道:“該你小伙子吃錢!老子去買,那些老狗日的圍著來捏刀口,生怕我靠緊了。我看你今天是把吃奶奶的勁都使出來了的,刀口咬得緊,那頭豬少說也有兩百斤嘛!”
“嘿嘿,人家小伙子掌秤沒得人懷疑,哪個去看刀口嘛!那些賣豬的主人家還全都想在數點點讀重量上去糊弄他哩!卻沒想到自己反被吃了一口?!崩侠籽劬粗胺?,笑著道。
我聽了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有多說話。先前堆積在心里的陰霾已緩緩退去,我的心思又集中在了今天晚上的點賣當中。我得盤算著拉哪幾位老主顧來才能賣個中肯的價錢,得計算好那幾頭腿骨肉不甚起眼的次等貨至少得賣在什么價格才能多賺一些,并且還能在今晚賣完。我還得計劃好明早幾時起床才能挑到一個好的位置守著自己家的邊口不被肉販買主毒手修割。
貨車咚咚跳過緩沖帶,出了淮口收費站,天上的云層竟又被撕開了一條條口來,從那參差不齊的斷口里射出一片片金黃的陽光,直直的打在前窗上。雨刷刷出的弧形線條在這愈來愈刺眼的陽光中被模糊修飾成了金色的工筆畫。
“去他媽的,又出太陽了!今晚上又要熱!”老雷把遮光的簾子放下一半,朝窗戶外吐了一口痰,罵道。
張云帶著奇特的笑上下打量了一遍老雷微微發福的身軀,嗤笑道:“出去嘛!半山腰涼快,有空調?!?/p>
半山腰是離屠場不遠的一處**,大家平素都稱作“雞窩”。老雷陰陽怪氣的笑著踩住了剎車,到屠場了。
3
我和張云跳下車,老雷從窗戶伸出半顆頭來望著后面,將車緩緩的倒入卸豬的院子里來。我站在布滿被雨水沖刷過的稀散豬屎的卸臺上,對老雷打著各種手勢,示意他另外一邊的車輪有沒有偏離軌跡,滑入側水溝里。
院子里是一片碎石和泥土混雜鋪地的斜坡,紅磚圍墻,四處流淌的糞水讓墻角的雜草快要翻出墻去。一側是與貨車斗等高的卸貨臺,一側是供洗車用的一片粗糙混凝地。貨車上沖洗下來的廢物沿著兩側的排水溝進入地下水道,再匯入滾滾流淌的岷江支流,沱江。
滿庭院都充盈彌漫著一股雨后的清新與屎尿交織的氣味。
“嘭”一聲脆響,銹痕斑駁的車尾親吻上了千瘡百孔的混凝臺。
我打開車門,掀開濕重的網兜,還未動手來趕,那群畜生便迫不及待的擁擠著沖了出來,連帶出鋪天蓋地飛濺起的屎尿糞水,濺了我半身。
“狗日的張云還沒出來?在打擺子哦!”老雷又點了一支煙,一邊收拾車廂一邊嘀咕著。
我將二十余頭豬趕到遠離圈道走廊鐵門的一角,以防等會兒主管花倫拿著鑰匙來了打不開鐵門。鐵門內側分布著大大小小三十余個豬圈,這個大棚里能關四五百頭豬。
“他叫花倫去了,花倫可能在打牌,要等一會兒。”
剛說到這里,走廊另一端傳來了鐵門吱呀的聲響?;▊惡蛷堅普f著話一前一后匆匆來了。
鐵門打開,我和張云輕車熟路的將豬趕進了三號圈,這是我們最常用的圈,因為它是蕓蕓眾圈中飲水設備仍舊完整的一個,雖說這些畜生第二天凌晨便會被宰殺,但在這之前它若有所飲食,第二日宰殺后也會重些,錢自然也會賣得多些。
錙銖必較是販夫走卒的基本修養。
“狗日的滑輪頭,你是躲在屋里**還是在摸活蛆?磨蹭了這么久才出來開門?!崩侠啄弥邏核畼屨驹谲図斏蠜_洗著貨廂,口里大聲的吼道。
“你這狗日的一天就知道**和摸活蛆,想不出其他的了?我看你跑一趟車的錢一半都拿去**了!”滑輪叼著半截煙,黃色的煙蒂被咬出一圈凹槽,涎長的口水浸濕了整個煙蒂。他朝地上狠狠的吐了一口,接著說:“另一半的錢留著治搞出來的病!”
我和張云剛剛鎖好圈門,聽到這里都忍不住嘿嘿的失笑了出來。
“老子的女兒在后面院子邊上種的玫瑰花被大雨沖倒了幾棵,剛剛在幫著她把玫瑰扶起來重新栽好——”
“咦!你狗日的女兒回來了?。浚 崩侠钻P了手中的高壓水槍撇過臉望著大棚里,詫聲打斷花倫的話。
“老子今天——”花倫隨即反應激烈的將嘴里的半截煙朝著老雷重重的摔擲了過去,煙蒂在空中快速旋轉出幾個圈,一陣紅亮閃爍,在弧線的末端掉入了中間豬圈的屎尿里,嗞的熄滅了。
“你狗日的一口一句狗日的,沒有一點修養!要你問老子的女兒!”
老雷撇了撇嘴,笑著道:“你就把我想得那么餓慫了?我們這些三十好幾了的人哪里打得到你家那十六七歲的黃花閨女的主意嘛?!”
說著,他朝我努了努嘴,道:“要吃也只有冷布璜這樣的年輕小伙子才上得了牙口嘛!”
老雷那滿夾著腥味的語氣帶出來的話像是一記沉悶的重拳擊上我剛平靜下來的心湖壁上,湖面應聲蕩漾開一圈紋絡整齊的花紋。心中竟被他這話勾得泛起了一絲邪惡的臆想,但我從未見過花倫的女兒,所以這幻想也因為沒有明確的對象而枯萎在了萌芽中。
“你們鬧你們的,別牽扯我進去。”我故作沉穩的笑了笑,擺手道。
老雷齜著一口黃牙笑了笑,見花倫沒有給他好臉色看,不像是在開玩笑,倒像真有些動怒了。便跺腳解釋道:“你別擺出這副鬼樣子的表情哦!我知道你女兒一直在成都城里念書,就是好奇了一下她怎么會突然跑回來到你這殺豬場里度假,你就擔心成這樣子了!”
老雷弓著腰捧著洗車的水槍站在車頂上,從天上斜射下來的雨后陽光從他背后沖擊而來,這樣子竟像是一個披著金袍,滿臉胡渣的老頑童,實在滑稽。
花倫不覺軟了口氣,無奈的笑了笑,還未說話。從里面剛洗完手腳出來的張云一邊抹著臉一邊笑著道:“人家滑輪頭的老婆生病了,他的女兒回來看望照顧她的媽?!?/p>
老雷恍然大悟似的又一跺腳,道:“哦!搞半天是這么回事哦!”
說完,老雷打開水槍接著洗車,又問:“滑輪頭,你老婆病得嚴重嗎?”
花倫又點上了一支煙,站在石臺上將木板鑰匙串兜在懷里,望著老雷洗車。
“膽結石,剛做了手術。”
“哦——”老雷應聲,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你老婆有病在身,不方便,那你今晚還是和我們一起出去吧,張云請客上半山腰?!崩侠渍f得云淡風輕,不漏腥味。
“老子給你——”花倫又是一支煙扔了出去,這次落在了車上,被水流和糞渣沖走了。我和張云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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