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胖子說長跑有利于減肥

　　一、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就是最終的結局。

　　拿著錄取通知書，在操場上狂奔了二十幾圈之后，終于像個死人一樣地被胖子背回了寢室。

　　“快收拾收拾吧，林大爺說了，這屋子從十二點之后，一小時19塊錢呢。”胖子丟下他，去到廁所澆最后一次澡，撒最后一泡尿，在這金色的墳地上面。

　　抬頭乜斜著窗外，夕陽從后山斜進屋里，窗臺上僅剩我的一只鋁合金牙杯在那熠熠生輝，高考前幾天剛買的一管牙膏已然不見，一柄刷毛都已經外翻了的牙刷垂頭喪氣地杵在里頭，一切都結束了嗎，這他媽的就這么結束了嗎。還沒等我的眼淚和情緒到位，只聽“咣~”的一聲巨響，睡了四年的床板應聲斷裂，胖子聞聲，趕緊抖了抖余尿，跑出來一看，低吼了句我操你大爺，背起我以光速跑出寢室樓。三四余秒，林大爺便拿著蒲扇追了上來。

　　“胖子，胖子，我那東西還沒收拾呢，有東西還沒拿呢~”

　　“你他媽除了那惡心的被褥，就是破了洞的褲衩，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我有，我有，謝小瑩送我的音箱還沒拿呢”

　　“誒喲喂，你可趕緊拉倒吧，你那床板要賠可比你家廁所貴多了，就咱學校那黑勁你還不知道啊~”

　　熱風呼嘯而過，我們像兩只小毛賊似地逃離這所學校，胖子背著我就像背著一身榮辱，顛吧顛吧卻始終沒有甩掉。

　　“快快，胖子，那兒有輛出租車”

　　“你他媽的快重死我了趕緊下來”于是我邊聽胖子嘮叨邊從胖子厚實的背上溜滑下來，和胖子一左一右地鉆進車里，司機一腳油門，我們就徹底地和這所黑芯的學校說了拜拜，再也不回來也再回不來了，轉彎的時候我看見胖子，整片臉全是濕的。學校在記憶里定格的最后一下，竟然是林大爺手持蒲扇在兩排香樟樹的中間狂追我倆的場景，七月陽光毒辣，樟樹葉一片油亮，我們在這一共耽擱了四年，包括一年無用的復讀。

　　回來后我題了一句詩，“青春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胖子在我朋友圈里評論我，文盲。

　　我回胖子，你長跑挺厲害呀。

　　胖子說，長跑有利于減肥。

　　二、

　　胖子第二回來找我，想來元氣已經恢復。中伏過了半截，在這座被人們稱為夢里水鄉的城市里，高溫還是熱死了好多狗與流浪漢。胖子帶著街道上的粉塵與腥熱，一屁股坐在了我爹的Gamma沙發上，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骯臟的分子與顆粒瞬間在空中彌散并且滲透進細致的皮具里去，心臟不由一緊。

　　“趕緊給我挪地方！”我踹了踹胖子，胖子就勢疲軟地滾到了地板上。

　　“喲，您這地兒可真稀罕啊。”他憤憤的說。

　　我朝胖子做了一個三分之一的白眼。在我家這不出80平方米的鳥窩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比這沙發更加金貴的東西，不管是鍋碗瓢盆還是家電冰箱，這都是拜我那愛吹牛逼的老爹所賜。

　　我回屋拿了筆記本，打算和胖子來一局五殺，一續我昨日的雄風。

　　胖子擺擺手，不理會我的提議，獨自坐到客廳空調的出風口前，挑逗我養在茶幾上的幾只倉鼠。

　　于是我回到房間，繼續擺弄我的船艦模型。

　　“誒，金夏，你聽說了嗎？那個謝小瑩???”胖子故意頓了頓，仿佛在試探我似的。

　　“謝小瑩怎么了？”我故作淡定地問他。

　　“那個，聽說啊，我只是聽說，謝小瑩她好像和你一個學校~”

　　“不可能，她不是被她爸送出國了嗎？”我萬分吃驚，但不好表現。

　　“誰知道呢，人都以為她飛出國了，可是前兩天我去我小姨家聽她們說到她了，好像是她爸開的那什么水晶廠破產了，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還欠那些工人一屁股債呢！”胖子說著窺我幾眼，“嘿，你有在聽嗎？”

　　“簡直狗屎，你接著說。”我扣下板材上的一豎支架，磨去那些多余木尖，準備往甲板上撐。

　　“其實也沒什么了，就是還聽說她現在沒地兒去，就住在我小姨家對面的那些老房子里。”胖子總是這樣，話不單純。

　　“狗屎！那一圈老房子不是早就不讓住人了嗎？”我提出質疑。

　　“誒我說，那大橋底下也不讓住人不是！”胖子此語一出立覺不妥，想收也是晚了，只好閉口不語。

　　這時候門鈴響了起來，胖子一咕嚕爬起來跑去開門，是快遞。不經我同意便拆開外包著的紙殼殼，一封大紅鑲金的信箋滑落下來。他一看便抿著嘴巴抱著頭，也不知是哭是笑。我好奇地拿過來一看，無曹，這家伙，竟敢把錄取通知書寄我家里來，真是。

　　“胖子你這怎么想的”

　　“金爺金爺，您的大恩大德我再報啊，再報，我得回去告我媽去我考上了，考上了”胖子推開門飛也似地下樓，邊跑邊呼再會。

　　樓里的震感隨著胖子的遠去而逐漸消失，關上門，可以聽見倉鼠受驚后的“吱吱”亂叫。

　　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高校銀聯卡被遺忘在桌子上，得得得！又得和胖子做四年同學。

　　這樣一來，謝小瑩、我、胖子還是在同一所學校，只是在不同批次罷了，真是孽緣。

　　三、

　　夕陽能夠斜進我的窗子，整個城市都被困在這伏天揮散不去的余溫里，我拉上窗簾，靠在床沿瞇睡。

　　不知過了多久，從淺睡中醒來，似乎聞見舊年深秋田野里秸稈燃燒的焦焚氣味，醫院在一片空曠的紅巖地上，夜路上女生的幾聲干澀尖叫，樓頂下水管那個深不見底的洞口，在泡了一夜的冷茶里面發黃的茉莉，又老又胖又猥瑣的游戲宅男，剪掉了筆尖的名貴狼毫，青橘子剝開時的香味，屋子里深秋莫名的霉味，葉子落光了，死了一半的泡桐樹似開出了淡紫色的大朵花，江水里飄著農藥瓶，對面的馬路上出了一場車禍，深秋里灰色和紅色的外套??????這樣亂糟糟地擠在我的腦子里，揩也揩不掉。

　　清醒過來驚覺已是半夜，模型因為沒有及時撐上那一截支桿而支撐不住散落一地。

　　推開窗，星繁無月。

　　一陣溫熱的風混著一陣夜來香伴著老舊空調的嗡嗡聲入眼入耳入鼻入心。

　　謝小瑩是我的初戀，在這種日子懷念初戀再正常不過了。

　　我悄悄拿了鑰匙，走出家門。開走父親的車，經過一群不良少年的夜間飆車路段，來到湖邊。晚上沒有人管制，湖水在暗夜里肆意涌動，雖然它表面平靜，而我確已聽見其深處的喘息。

　　某一年秋，謝小瑩轉到我所在的初中。

　　一條E-LAND中古藍的百褶裙里裹著一件本白的緊身襯衣，初顯形體的年紀。

　　胖子當時和我同桌，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落地空調的正前方。我們霸占著這個班級里唯一可用的充電插座和掌握著這個班的綜合氣溫。

　　我們可以穿著羽絨服打著16度的低溫欺負那些沒帶校服的同學和衣衫單薄的老師，也可以叫個東池便當利用空調的送風口使香味彌散在教室的每一個角落，我們還在自習課上大聲講各種各樣的葷段子來擾亂前排學霸們的心緒，什么事情壞我們干什么。

　　從來不是屌絲也從不愿當校草，可是這一切，都因為謝小瑩的來到而開始收斂。

　　謝小瑩是被校長帶進來的插班生，安排在教室額外的第一排。講桌邊的位置總是窗明幾凈。在蓬頭垢面的中學時代，謝小瑩簡直就是污泥當中的一朵白蓮，無人不覬覦。

　　可是因為她的低調和學校老師滴水不漏的照顧，她的初三過的異常平淡。

　　四、

　　初中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們學校的學生只要考到全校前百分之五十九可以順利升入全市最高水平的高中。

　　從謝小瑩來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帶上黑框眼鏡重新做人了，所以畢業后也順利升了上來。

　　胖子呢，五門功課掛了四門，卻因為滿分的語文成績和各種作文比賽的獎項也順利升了學。

　　這個暑假，是我畢生最難忘的一個暑假，原因是一場旅行。

　　我和胖子報了個旅行團，兩人前往福建武夷。

　　誰道天公作弄，丘比特突襲，讓我們在旅行團的大巴上遇見了女神謝小瑩。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說話。卻一次說了很多。

　　我們發現她旁邊坐著個中年男子，仰著粗粗的脖子在打盹。胖子又擠眉毛又弄眼睛的，指著中年男子悄悄問他，“你爸爸？”

　　“不是，不認識的。”女神說著便從靠窗的座位擠了出來，“我能和你們坐一塊嗎？”

　　“我一個人出來旅行，沒想到碰見你們，真的好巧”，謝小瑩往后撩撥了一下剛剛亂掉的頭發，瞪大眼睛甜甜地望著我說：“可以嗎？”

　　我正在愣神，胖子用手肘捅了捅我，“嘿，問你呢，金夏。”

　　“哦哦，不是，我是問你倆”謝小瑩不好意思地說。

　　“當然可以呀！”我和胖子異口同聲。

　　于是三個人的旅行就這么開始了。

　　和女神并肩的一路上，我的荷爾蒙無時無刻不在瘋狂的萌發，我很自然地回答著她提出的那些問題，沒三兩分鐘，我覺得我的家底都被掏了出來，然而卻不敢回問一句她家的情況。

　　我用眼神向胖子投去了求救信號，胖子就坐與我同一排的過道另一邊，兩排牙齒以超人的頻率啃噬著放在嘴邊的指甲蓋。

　　他丫的一人獨享了我提前下好的限制性視頻。

　　謝小瑩隨著我的目光看去，過后露出了一種我家孫子長大了的理解的笑意。

　　其實我不知道我喜歡謝小瑩什么，就是挺稀罕她的。

　　所以在武夷野地站真人CS的時候我處處護著她，有幾個混蛋老是追著她不放，終于在我們出戰壕的時候被崩到了一槍，正中謝小瑩的胸部，不偏不倚。

　　打了一場大架。以一對五，就算慘敗也出盡了風頭，我不該就不該過早地脫下頭盔和裝備，白色的T恤衫被彩彈打成了彩虹的顏色，左眼腫成了一個乒乓球。

　　下午的閩江漂流當然就去不成了，導游叫了車送我們回了酒店。

　　到了酒店我們才發現我們把胖子給落下了，打電話給他，那丫還在山腳下玩老虎機呢。

　　眼泡子生疼。

　　“還好不是子彈打的！”謝小瑩把樓下超市借來的冰塊抖落在一只不知道哪里拿來的麻紗布袋里，用皮筋一扎，準備給我敷眼睛。

　　我下意識地往后躲了一下。

　　“你放心，這個方法很有效的。”謝小瑩把我輕輕拉過去，輕輕揉按。

　　我閉上眼睛，問她：“你怎么會知道？”

　　良久不語。我睜開右眼偷瞄，又見到她那種看破塵世了的老奶奶的笑意。

　　真是！

　　空氣真安靜。那時我16歲，真正的內心純的跟什么似的。我坐在床邊，謝小瑩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能聽到她的呼吸，聽到她的心跳，聞到她的發香，低頭還能看見那敷著一層藏青色襪子的細而白嫩的長腿。而那時我對她只有好奇，以及因為好奇而帶來的新鮮感和好感。別的一點想法也沒有。

　　突然窗外就闖進了一陣沙沙聲。這就是南方的夏天，醞釀一陣雨不過只要十幾分鐘的時間。

　　窗外就是山水，不見芭蕉柳葉，卻是一大片翠綠的竹林。

　　“秋雨來時，林中撫琴，蕭蕭瑟瑟，風卷殘年。”謝小瑩望著竹林來了這么一句。

　　我不知其所云，只呆呆地望著她，然后迎來了我畢生最覺自己傻逼的時刻。

　　為了打破這樣的沉默，我呆笑著和她說：“嘿嘿，其實我挺討厭竹子的，嘿嘿嘿，因為我以前看過一部武俠電影，有個劍客在雨中的竹林里練劍，練著練著，突然一條青蛇從竹子上直垂下來，嘿嘿，可怕吧，嘿嘿嘿嘿??????”

　　謝小瑩轉身離去。

　　晚上胖子回來的時候我和他說了這檔子事兒，把胖子笑掉了好幾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