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萬水千山
萬芝第一次離家是在初中畢業的,投奔外出打工的表姐。
臟亂的汽車站里,汽油混合著垃圾腐臭的氣味執拗地鉆進鼻腔,引得萬芝胃里一陣作嘔。
伴著一陣陣煩躁的汽鳴,萬芝開始了她的第一次遠行。
盡管困意席卷著她的神經,可她卻不愿意閉上眼睛,就那樣看著車窗外的天際一點點被拉開,悅動的太陽伴隨著一路倒退的風景消失在時隱時現的云層,后面出行的汽車一輛輛魚貫而出,四散在不知去向的城際公路,快得連一句像樣的告別。
萬芝不知道等待著她的目的地是怎樣一個陌生的城市,也不知道那個等待著她的城市是否真的像傳說那樣,賺錢快,風景美。
一切都像隱遁在清晨未散開的霧里。
車子在路上顛簸了兩天一夜后終于停了下來。
從沒做過長途汽車的萬芝已經吐得渾身沒了氣力,拖著沉重的行李顫顫巍巍下了車在路邊喘了半天氣才抬頭看這個向往已久的城市。
下車的車站是在一個高架出口,車水馬龍的繁華充斥著鄉下姑娘的眼睛,聳立的高樓冰冷得插在灰色地面上。
萬芝局促得擰巴著自己青色的新連襟,展平因為長時間坐車擠壓的褶皺。
那是母親在出門前在村頭的裁縫鋪新做給自己的。
萬芝喝了口水,潤了潤干裂、沒有血色的唇,信手攏了攏微亂的頭發,心里也燃起了一把火,笑著向這個蓬勃的城市走去。
表姐之前在電話里交代萬芝,讓她下了車往在車站對過的面館等,萬芝不斷重復著,新奇的左顧右盼,全然沒有一絲焦灼。
傍晚面館的生意正是紅火,急匆匆過來吃飯的人一波接一波,大家都玩味兒地瞥了一眼這個背著行李,穿著土氣的姑娘,下一秒又害怕被人發現似的閃躲開。
那時候周圍行人廉價的鄙夷、冷漠的眼神絲毫傷害不了淳樸的萬芝,善良的萬芝也還沒變成現在的鐵石心腸。
路燈點亮街道,城市浸泡在黑夜里的時候,面館才停下一晚的忙碌。
表姐這時候還沒來。萬芝有點害怕了。
面館的老板看她在門口做了這么長時間也不走就招呼萬芝進來,萬芝抵不過老板的熱情就坐了進來,正在收拾碗筷的老板娘給她善意地送來一碗熱騰騰的面湯,萬芝心里一陣暖流,推搡著說自己沒有錢,不能喝,客氣地還像一個沒出家門的小姑娘。
一來一去中表姐就來過來了。銀色的月光灑進窗子照在表姐臉上,萬芝這才發現,表姐早些年蠟黃的臉色現在已經變得自然白皙,穿著盡管沒有光鮮靚麗,但也自然大方。
萬芝輕唊一口面湯,親昵地拉著表姐的手聽她一搭一搭的安排著自己的未來。
當天晚上,萬芝住進了表姐只能容納一張床的出租屋。幾天后,萬芝跟著表姐進到了電子廠暗無天日的車間,這樣一呆就是兩年。
兩年之中,萬芝再也沒回過家,就連打電話都是寥寥數語。
白天在封閉的車間里一站就是十多個小時,晚上蜷縮在出租屋里又仿佛浸泡著黑暗。萬芝的皮膚由于終日見不到光的緣故也變得煞白煞白,沒有血色的白。
在漫無天日的黑暗里,萬芝學會了插科打諢、含沙射影、油嘴滑舌、流里流氣的強調,她說,自己變成了大家討厭的那種人,她是這個城市最底層的打工人。
生病的時候躺在堆滿雜物的床上一角,原本整潔的出租屋也終日不再打掃變得臟亂不堪,她覺得自己快要死在這個冷漠的城市里,渾身的冰冷吞沒了她越來越瘦削的軀體,空洞的眼睛絕望地睜著,現實和錯覺就電影般一幀幀交疊穿插著。萬芝看到家里飯桌上熱騰騰的飯菜,看到母親粗糙的手穿過自己的碎發,看到自己流在豆莢地里的那一顆顆汗滴。
過節的時候車間里也沒有停下機器的轉動,天窗外面偶爾會傳來煙火鞭炮的聲音,雪花隨風飄過來,落在萬芝的眉角、頰邊。南方刺骨的濕冷煎熬著萬芝昏黃燈光下單薄的影子,凍得臃腫的骨節撐得滿手的褶皺生疼,洗的發白的工作服下已經凍傷潰爛的大腿又開始隱隱作痛。
機器停轉的時候,萬芝才覺得是一天的開始而黎明的來臨則是黑暗的到來。
這樣的日子在快要接近1000的時候停了下來,萬芝在最近的一次年關來臨之前回了家,父母不能理解她所受的苦,連說帶勸下,萬芝在年初二又帶著行李出了家門。
后來,萬芝再也沒回過那個她在外面心心念念的家。
內陸城市的小餐館后廚里,她洗過碗。
海濱城市的燒烤攤上,她穿過串兒。
吳儂軟語的纏綿里,她倒騰過水果。
粗鄙豪邁的黃沙里,她賣過biangbiang面。
她的眼睛不再那么清澈透亮,臉上是長年曝曬累積的斑,手指從未修長細膩過,也再也不會修長細膩,說話是自己都轉不過來的南腔北調。
有時候她也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很長時間不能給家里寄回一筆錢,腰間的贅肉隨著年齡一圈圈束縛著她曾經纖細過的腰。
越來越多的千山萬水,讓她封閉起自己的熱情,在笑臉得不到體己的了解后,無端的落寞也消極成一種悲憤。
萬芝再不是個戀家的小姑娘,在選擇遠飛,遠飛,再遠飛,直到望不見家鄉那金黃谷堆與漆紅煙囪。
萬水千山,終究不抵半尺港灣。
萬芝30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同樣漂泊的小商販。
他們結婚的時候什么都沒有,萬芝就帶著兩身衣服,一個簡單的行李箱跟著男人去了更遠的國境之邊倒騰外貿遠走異地。
沒有所謂的浪漫愛情,沒有父母的強壓逼迫,萬芝只是覺得該漂泊是一段無聲的痛楚,盡管刻骨,總該終結。
男人黝黑低矮,其貌不揚,卻對她極好,除了照看店子打理家務什么事情都不讓萬芝干。
開始他們沒有住的地方,兩個人就打地鋪住在店子的柜臺前,半夜老鼠肆無忌憚地在眼前招搖而過。
好在這種日子并沒持續多久。
九十年代的政策正逢黃金時期,外貿也跑火的很,一來二去萬芝夫婦倆的生意便做開了,有了一點積蓄,在距離商場很遠的村邊有了自己一個溫暖的小家。
時間就在五步之間的閑散下來,萬芝多年黯淡的眸子又重新被點亮。盡管離家千萬重山水相隔,但是丈夫孩子,生意成為萬芝的第二次生命。
時間的手翻云覆雨地改變著社會生產以及人情世故,一點點,一點點,微不可查,又有跡可循。
清晨的落雨,綿軟如絲,將整座城籠罩得水霧朦朧。
因為沒有父母幫襯所有都要自己照看孩子,所以店里請了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幫忙。
小姑娘像極了十幾歲剛出家門的萬芝,勤勤懇懇又兢兢戰戰。
萬芝腆著仿若二十幾歲的笑臉穿梭在市場,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耳畔的第一縷白發垂下來,溫柔了傍晚的歲月。
擦身而過的各種各樣膚色的人,這樣的邊陲小鎮,各種各樣的腔調突兀地你高我低。
小姑娘跟在萬芝身后,笑得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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