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話與夜談
很久遠的時候,我們的前人到了夜晚、到處一片漆黑的時候,除了睡覺就是干男女之間的那點事,至今在一些偏遠地區仍然保持著這種入夜既眠、聞雞而起的習俗。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們的前人還不知道建房抵御風雨與野獸,所以被灰太狼拖走吃掉的一定為數不少;有了火,就可以嚇退那些豺狼虎豹;會勞動,就擴大了生存空間;會說話,人就成了高級動物;建了房,就可以躲避風沙雨雪的侵襲;發明了紙硯筆墨,就可以進行文字交流;知道了動物脂肪和植物油可以進行燃燒、礦物質也可以點燃以后,就可以寫出那段膾炙人口的不朽詩篇:“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的這首《夜雨寄北》首句用看似平淡的一問一答,不僅巧妙地傳達出自身的旅愁,更使一片相思躍然紙上,堪稱語淺情濃;然后借景傳情,滿懷的孤寂與愁苦盡數顯現于綿綿無盡的秋雨中,不僅唏噓;后面便由眼前孤燈聽雨的冷寂之境穿越而去給人以馳騁想象,在對未來無限歡欣的憧憬和美好的夢想中結束。整首詩一方面更顯旅途思念之苦,一方面因為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雨的想象,不得不令人肅然起敬,這就叫驚天地、泣鬼神。
不過那些寫西窗燭的后來者中間,宋代的葉福孫似乎寫得不錯:“今雨水云來訪我,西窗剪燭話遼東。百千萬丌擲天外,一十四年如夢中。琴到拙時方得趣,酒於愁處恰收功。明朝又掛孤帆去,江海茫茫正北風。”元代的王國器寫則是寫得細膩:“潤逼疏欞,寒侵芳袂。梨花寂寞重門閉。檢書翦燭話巴山,秋池回首人千里。”清代的龔自珍寫得有些詩情畫意:“去時梔子壓犀簪,次第寒花掐到今。誰分江湖搖落后,小屏紅燭話冬心。”還是現代的豐子愷寫得興高采烈:“錦屏山下客流連,蒸饃油茶勝綺筵。他日五湖尋范蠡,夜船剪燭話當年。”據說是吃了人家的蒸饃油茶以后盛情難卻才寫下來的,也叫吃了人家的口軟、拿了人家的手軟。
不過我們的前人也有些和現在差不多,到了夜晚,也有酒局和應酬,所以白居易就寫道:“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來夜話否,池畔欲秋涼。”當然也有一起促膝談心,賀鑄是這樣寫的:“早年放樂五云鄉,遠笑垣東俠少場。憲也但貧猶未病,公乎非酒自能狂。塵埃輦路春游散,燈火僧窗夜話長。後日相思枉緘幅,茱萸灣北付漁郎。”也有談詩論畫的,長筌子就寫道:“斜橫疏影天香軟。冷齋夜話詩魂遠。好把紅潮頻滿勸。任教六出風撩。”也有送別的,陸游就這樣寫道:“平生結交無十人,與君契合懷抱真,春游有時馬忘秣,夜話不覺雞報晨。極知貧賤別離苦,明日有懷就誰語!人無根柢似浮萍,未死相逢在何許?道邊日斜泣相持,旗亭取醉不須辭。君貴堂廚萬錢食,我勸一杯應不得。”
不過到了現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商業社會,到了夜晚,燈紅酒綠之處的推杯交盞只是一個序曲,接下來就會去唱唱歌、跳跳舞,最后和那些小姐約好某某酒店某某房間再見,就把夜談的地點變到了床上,就似乎多了些庸俗,是少了些雅致;不過平民百姓小兩口的夜談也似乎大多在床上,只不過現實多了。有了寶寶以后,每天午夜,寶寶總要哭鬧一番,女人便會搖醒男人:“親愛的,去看看寶寶為什么哭?”后來,男人想方法讓寶寶安靜入睡了。可是每到午夜,女人還是會把男人搖醒:“親愛的,看看寶寶為什么不哭?”
古今中外,雖然秉燭夜談的不計其數,可幾千年以來還是會有很大差異的。最開始的時候人們是圍著熊熊燃燒的火堆閑談。現在往鄂西大山里走,還是會看見那些農家火籠里的樺樹皮被火舌燒得發出小小的爆裂聲,鐵壺里的水燒開了在冒著水汽,灰燼里有幾個紅苕也燒好了,發出撲鼻的香氣。一杯茶、一點夜宵加上一堆紅火,還能在慵懶的氛圍里感覺到渾身溫暖,那就是一種很令人向往的頂級享受。
然后就有了火把,不過就是在沒有手電筒以前,為了趕夜路將一些松樹枝扎在一起,點燃了可以照亮那些崎嶇的山間小路的。我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歷:浸透了油的火把會很活潑的搖曳著火焰,夜晚的黑夜就會被火光照亮一個很大的不規則的范圍;腳下的小路看得清清楚楚,遠處的那些山川河流依然還是剪影,靜悄悄的顯得很神秘,有人結伴打著火把邊走邊說也是一種夜談。我當時和那個同行者做了些什么屬于個人隱私,可惜的是我一直向往呂溫的那種把火看花的意境卻從沒有實現過,所以我也是個俗人。
熊熊燃燒的火堆很浪費資源的,知道了保留火種的方式,于是就有了各式各樣的油燈,燃料從動物脂肪到植物油,燈芯從龍須草到棉織品,燈座從普通的陶瓷到玻璃;于是也就有了那種用礦物質制成的蠟燭,不僅解決了人們在攜帶和使用上很麻煩的難題,從液體到固體那本身就是一場影響深遠、意義重大的革命,而為了防風,從用紙糊成的燈籠到玻璃罩的煤油燈,人們一點點的在改善著自己的生態環境和生活質量,就這樣一直延續了幾千年。
于是,在我們通過文字所熟悉的唐宋元明清那些漫長的朝代里,我們就可以看見那些皇宮大內里燭光搖曳,高高的紅墻里的那些油燈下有過王昭君的宮怨;一個絕無僅有的武則天很簡單就顛覆了李家王朝;那個連老婆都被人家霸占的李后主萬般無奈的在低吟:“春花秋月何時了”;安德海提著油燈大搖大擺的去和慈禧太后幽會;攝政王在溥儀的登基大典的那些被風吹的快要熄滅的燈光下對那個少不更事、哭啼不停的宣統皇帝說:“快完了,就快完了……”
于是,我們就通過那些經典和文獻讀到了那個革命的秋瑾在杭州大牢的燈下寫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絕命詩;那個很有懷舊感的朱自清滿懷眷戀的也在自己家的燈下寫下了那篇樸實無華的《背影》,那個浪漫色彩很濃的徐志摩借著昏暗的燈光摸上自己朋友之妻的床上的時候,矮小的魯迅卻正在燈下寫他的《狂人日記》;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蔣先生在南昌布置對紅軍大圍剿的時候,毛先生卻在井岡山的油燈下寫下那篇著名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油燈的使用歷史一直持續到十九世紀后葉,愛迪生發明了電燈,一個小小的照明燈泡用電改變了整個世界文明的進程,整整二十世紀都臣服在他的偉大面前。不過,到了科技飛躍發達的今天,燈的歷史進程的步伐越邁越大,LED是繼愛迪生發明電燈泡以來重新開始的一場巨大的光革命,燈不僅僅只是作為一種照明存在,也因為成本不斷降低、壽命越來越長、越來越節約資源,就被廣泛應用到更多、更廣泛的領域去了。
當人們開始利用火的時候,那種愉悅之心可想而知;當人們秉燈夜讀、或者共剪西窗燭的時候,就會感謝油燈是黑夜里的光明;后來,電和電燈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進入了人類生活;再后來,LED照明的出現卻顯得很平靜,再也不會出現當第一批電燈在巴黎點起來的時候,人們成群結隊地到大街上去,就像去看精彩的魔術表演一樣去看電燈。雖然不過就是百年的歷史,可是人們的思維和閱歷使得我們已經習慣于見怪不怪了。
不管是圍著火堆還是舉著火把,不管是對著油燈還是點著蠟燭,不管是電燈還是LED,人們夜話的習慣卻依然存在。
年輕的時候都喜歡交友、喜歡聚會,也喜歡出游,所以自然而然就有了很多的朋友。我不是土生土長的宜昌人,本地幾乎沒有一個親戚,所以我的朋友就是我的同學、我的相識、我的同事、我的街坊鄰居、我的那些因為這樣或者因為那樣認識并結交的人。那個時候很喜歡夜談的,常常和幾個朋友坐在一起抽著煙、喝著茶,一談就是一夜;那個時候很純潔的,朋友在一起很少互相猜疑、勾心斗角,除了傾訴就是傾聽,常常兩個男孩子促膝交談,連什么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醒來卻感覺彼此友誼又更深了一層;我們會在除夕之夜找一個地方呆在一起侃大山,談了些什么都忘得精光,吃了些什么也忘到腦后去了,記得的就是那黃橙橙的燈光、熱鬧非凡的夜話,記得的就是那紅紅的早已消失的棗陽葡萄酒,還有現在到處都是的滿地大地紅的鞭炮碎末。
人到中年依然喜歡夜談,不過就是換了一種形式。要么就是將臺燈的燈罩壓得低低的,和唐詩宋詞里的那些文人墨客談論詩詞格律,要么就和西方那些西服革履的文學巨匠交換對工業革命的英國、花香滿衣的法國以及駿馬、左輪槍、雪茄、牛仔的美國西部的看法;要么就是趴在燈下,一支筆、一疊信紙,和那些浪跡天涯的朋友長篇大論的進行筆談。我們談過的題目太多、涉及的范圍太廣,要么就是很高雅的談理想、談情操;要么就是很文藝的談文學創作、談音樂聲部、談電影蒙太奇;要么就是很激情洋溢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如今偶爾會翻到當年留下的一些通信,看過以后的一個感覺就是:“切!關你屁事?”
不過步入老年的老人似乎都比較有孤獨感,要么就去練太極、跳廣場舞,要么就去打麻將、玩撲克,也有的會背起行囊滿世界去旅游、去垂釣,也有的會在家里養花喂鳥、與小貓小狗為伴。美其名曰鍛煉身體、保持記憶;還有什么修性養生、開闊眼界,其實這些理由都可以嗤之以鼻:烏龜比老虎命長這誰都明白,鍛煉就是窮折騰;活了半輩子還有什么沒看夠、沒玩明白?那就是一種悲哀;玩物喪志是祖訓,學高雅其實也很容易東施效顰的。
所以人到了夕陽紅的時候還是可以找人夜談的,如果不是綠壩的和諧,互聯網可以聯通全世界,在網上和一些不認識但臭味相投、久未見面卻眷戀不忘的朋友筆談也很有意思的。一個在科摩羅的中國網友加上了我,說因為時差的關系,半夜難得找到一個朋友。我查了一下,那個國家在非洲,被聯合國列入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世界倒數39位,我就有些發暈:“先生跑到那個鬼不生蛋的窮地方干什么?”他回問了我一句:“中國不是富得沒地方花錢了嗎?你會是有錢階層中的一族嗎?”精辟,一語驚醒夢中人,這樣的朋友才值得夜談。
不管是真誠相待、熱情相擁的秉燭夜談也好,不管是在油燈下紅袖添香的筆談也罷;不管是在柔和的燈光下上網與認識或不認識的聊天也好,也不管是在LED的輝映下與心愛的人促膝夜話也罷,只要是“談”就行,只要是“話”就可以。我可能會和那些老人的夜談的理解一樣:認為**偏重藝術,**偏重技術;反正我怎么也不會和現在的那些高中學生一樣,將我國的**考察船去北極考察的填空題回答為:泰坦尼克號;將“待到山花爛漫時”的詩詞下句填為:“我便奮力把花采”;更不會將“何當共剪西窗燭”這樣的詩詞名句的下句填為:“夫妻對坐到天明”。(201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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