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學(xué)行類（一）

　　顧亭林好學(xué)

　　亭林先生自少至老手不釋書，出門則以一二羸馬捆書自隨。偶邊塞亭障，呼老兵詣道邊酒壚，對坐痛飲。咨其風(fēng)土，考其區(qū)域。若與平生所聞不合，發(fā)書詳正，必?zé)o所疑乃已。馬上無事，輒據(jù)鞍默誦諸經(jīng)注疏，遇故友若不相識，或顛墜崖谷，亦無悔也。精勤至此，宜所詣淵涵博大，莫與抗衡與！

　　勖甥

　　亭林先生嘗勖其甥徐立齋相國曰：“有體國經(jīng)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臨水；有濟(jì)世安民之略，而后可以考古論今。”此正先生自道其抱負(fù)。一部《郡國利病書》，胥在是矣。自漢以下，堪當(dāng)此語者，殆無幾人。

　　拒夜飲

　　亭林先生貌極丑怪，性復(fù)嚴(yán)峻。鼎革后獨身北走，凡所至之地，輒買媵婢、置莊產(chǎn)。不一二年，即棄去，終已不顧。而善于治財，故一生羈旅，曾無困乏。東海兩學(xué)士宦未顯時，常從假貸，累數(shù)千金，亦不取償也。康熙丙辰，余在都下，而先生適至。兩學(xué)士設(shè)宴，必延之上座，三爵既畢，即起還寓。學(xué)士曰：“甥尚有薄蔬未薦，舅氏幸少需，暢飲夜闌，張燈送回何如？”先生怒色而作曰：“世間惟‘淫奔’、‘納賄’二者，皆于夜行之，豈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學(xué)士屏息肅容，不敢更置一詞。陸舒城常言：“人眼俱白外黑中，惟我舅祖兩眼俱白中黑外。”非習(xí)見不知其形容之確。

　　獄事

　　顧亭林獄事，志乘未詳。見于《與顏吏部光敏書》，特錄其略。先是蘇州沈天甫、施明、夏麟奇、呂中偽造《忠節(jié)錄》，托名已故祭酒陳仁錫，譏毀本朝，羅列江南北之名士巨室，以為挾害之具；又偽造原任閣輔吳一序，詐其子中書吳元萊銀二千兩。事發(fā)，刑部定讞，即將沈天甫等斬決，此康熙五年中事也。次年，萊州即墨黃指揮培之仆姜元衡刪易此書，增入黃氏唱和詩，控其主與兄弟子侄作詩誹謗本朝，又與顧亭林搜輯諸人詩，皆有訕語。處士于七年二月在京師聞之，即出都抵濟(jì)南，幽縶半年，因援沈天甫故牘，謂姜元衡所控之書，即沈天甫等陷入之書，事旋解，株連二十余人均得開釋。處士賦詩六章紀(jì)其事，有“偉節(jié)不西行，大禍何由解”之句，又末章云：“天門讠失蕩蕩，日月相經(jīng)過。下閔黃雀微，一旦決網(wǎng)羅。平生所識人，勞苦云無他。騎虎不知危，聞之元彥和。尚念田書言，此舉豈足多。永言失一心，不變同山阿。”詩集中皆不載，詳見顏氏家藏尺牘。

　　廣師篇

　　亭林先生《廣師篇》云：“學(xué)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錫闡；讀書為己，探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jīng)師，吾不如張爾岐；蕭然物外，自得天機(jī)，吾不如傅山；堅苦力學(xué)，無師而成，吾不如李容；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聞強(qiáng)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彝尊；好學(xué)不倦，篤于朋友，吾不如王宏撰；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召。”百詩先生論人物，嘗稱吳志伊之博覽、徐勝力之強(qiáng)記，自問不如。吾鄉(xiāng)李杲堂先生，最心折萬氏家學(xué)，嘗云：“粹然有得，造次儒者，吾不如公擇；事古而信，篤志不分，吾不如季野。”杭太宗太史亦自謂：“吾經(jīng)學(xué)不如吳東壁，史學(xué)不如全謝山，詩學(xué)不如厲樊榭。”數(shù)公皆經(jīng)術(shù)湛精，文章淹貫，尚樂集思廣益，謙自下如此。今鄉(xiāng)里晚學(xué)粗識徑途，便謂朋輩中莫可與語，志高氣溢，宜其盡矣。

　　傅青主衛(wèi)生堂藥鋪

　　太原古晉陽城中，有傅先生賣藥時立牌“衛(wèi)生堂藥鋪”五字。乃先生書也。青主善醫(yī)而不耐俗，病家多不能致。然素喜看花，置病者于有花木寺觀中，令善先生者誘致之，聞病人呻吟，僧即言羈旅無力延醫(yī)耳，先生即為治劑，無不應(yīng)手而愈。

　　識中氣

　　詩文字畫，皆有中氣行乎其間，故有識者即能覘人窮通壽夭。王椒畦文學(xué)浩，嘗述傅青主征君一事。征君偶于醉后作草書而臥，其子眉亦能書，見而效之，潛以己書易置幾上。征君醒而起，見幾上書，愀然不樂。眉請其故，征君嘆曰：“我昨醉后偶書，今起視之，中氣已絕，殆將死矣！”眉驚愕，跽白易書事。征君曰：“然則汝不食麥矣！”后果如言。蓋征君精于理氣數(shù)之學(xué)，故能識微知著如此。

　　征君有子

　　傅山，字青主，一字公之他，太原人。母夢老比丘而生，生不復(fù)啼。一瞽僧至門云：“既來，何必不啼？”乃啼。六歲食黃精，不樂谷食，強(qiáng)之乃復(fù)食。讀十三經(jīng)、諸子史，如宿通者。崇禎中袁臨侯（繼咸）督學(xué)山西，為巡按御史張孫振誣劾，被逮，山橐饣左右，伏闕上書，白其冤。馬君常（世奇）作《義士傳》，比之斐瑜、魏劭。亂后，夢天帝賜以黃冠衲衣，遂為道士裝。醫(yī)術(shù)入神，有司以醫(yī)見則見，不然不見也。康熙己未，征聘至京師，以老病辭，與范陽杜越君異，俱授中書舍人歸。山工分隸及金石篆刻，畫入逸品。子眉，字壽毛，亦工畫，作古賦數(shù)十篇。常粥藥四方，父子共挽一車，暮抵逆旅，輒篝燈課讀經(jīng)、史、騷、選諸書，詰旦成誦乃行，否即予杖。

　　不應(yīng)博學(xué)鴻詞

　　傅征君山，字青主，山西人，擅皇甫元晏之重名，秉司馬子徽之高節(jié)，兼以筆精墨妙，為世所珍。康熙己未，詔求博學(xué)鴻儒，當(dāng)事競為推薦，青主以老病辭，強(qiáng)之再三，乃令其子執(zhí)鞭，乘一驢車至崇文門外，稱疾荒寺。八旗自王侯以下，及漢大臣之在朝者，履滿其門。堅臥不起，朝廷遂聽其還鄉(xiāng)。是年應(yīng)試中選者，俱授翰林院檢討，然其人各以文學(xué)自負(fù)，又復(fù)拓落不羈，與科第進(jìn)者，前后相軋，疑謗旋生，多不能久于其位。數(shù)年以后，鴻儒掃跡于木天矣。天下莫不嘆征君貞志邁俗，而有先見之明也。

　　二曲講學(xué)

　　二曲主講關(guān)中，康熙中，初以隱逸薦，后以鴻博征，皆稱病力辭。自謂不幸有此名，乃學(xué)道不醇，洗心不密，不能自晦所致。遂杜門斷交接，朋友詣之者絕不得見。一日，白昆山顧炎武、元和惠周惕至，倒屣迎之，談宴極歡。一時門外瞻望顏色、伺候車騎者駢肩累跡，幾如荀、陳會坐，李、郭同舟，東漢風(fēng)流，再見今日也。

　　閻百師幼鈍

　　百詩先生為清代經(jīng)學(xué)大師，記誦精博，而其天質(zhì)實奇鈍。幼受書，讀百遍始略上口，性又善病，母禁之讀。遂暗記，不復(fù)出聲。如是者十年。一日，自覺豁然，再觀舊所研究本，了無疑滯。蓋積苦精力之應(yīng)也。世之以下愚自諉或托詞因病廢學(xué)者，觀于先生，愧可知已。

　　金陵三布衣

　　康熙中年，金陵詩人有三布衣，一馬秋田，一袁古香，一芮瀛客。古香最老，夙館康親王府。芮年少后至，意頗輕之，常短袁于王前。一日，王命宦者出一紙付客，乃賀新婚詩，韻限階、乖、骸、埋四字。外銀二封，輕重各一。能作詩者取重封，留邸；不能者持輕封，作路費歸。芮辭不能，袁獨詠云：“裴航得踐游仙約，簇?fù)砑t燈上綠階。此夕雙星成好會，百年偕老莫相乖。芝蘭氣吐香為骨，冰雪心清玉作骸。更喜來宵明月滿，團(tuán)圓不為白云埋。”王大稱賞，芮慚沮，即日辭歸。

　　嚴(yán)繩孫布衣

　　康熙大科，四布衣之一嚴(yán)繩孫方被薦，初貽書京師諸公曰：“聞薦舉濫及賤名，某雖愚，自幼不希無妄之福。今行老矣，無論試而見黜，為不知者所訕笑，即不爾，去就當(dāng)何從哉？竊謂堯舜在上，而欲全草澤之身，以沒余齒，詎有不得，惟幸加保護(hù)。”時有司奉詔敦趣，引疾不許。既抵京，赴吏部，自陳疾不能應(yīng)試狀，至再四，終不允。御試之日，發(fā)題賦詩各一首，中允僅賦“省耕詩”一首而出，冀被放也。圣主素稔其姓字，諭閣臣曰：“史局不可無此人。”仍用翰林。在職五年，嘗侍宴保和殿，和圣制升平嘉宴詩，稱旨，特命撤御前金盤棗脯以賜，又從容語左右：“嚴(yán)某好人，中外皆知。”時論謂旦夕當(dāng)大用，而中允拂袖遽歸。此固圣天子知人之明，愛才之篤，而難進(jìn)易退，若中允，真不改布衣面目者矣。

　　淄川小圣人

　　淄川孫先生名若群，學(xué)贍晶端，言動有則，鄉(xiāng)里咸稱為“小圣人”。早歲成進(jìn)士，謁選京師，任少司寇。克溥延之官邸，訓(xùn)其子彥方，處以廣廈，坐不易床，供以豐肴，食不兼豆，雖隆冬盛暑，衣冠如。司寇知孫有二子，已就童試，適是時山左學(xué)使者與司寇有舊，將為之地而未詳二子名，屢欲請之，憚其嚴(yán)正，終不敢發(fā)。先生端居緘默，遇有問難，輒指畫談議，袞袞滔滔，竟晷不倦。凡及門與輦下諸子以制藝就正者，一一評騭，務(wù)愜其隱，而運之菀枯、年之修短，皆能于文預(yù)決之。康熙癸丑，出為交城令，攜家以行。既而遣其長子歸淄就婚，課以書藝，忽驚嘆曰：“嗟乎！吾子其不返乎！”泫然而別。歸未匝月，忽無故自縊死。治交多異政，秩滿遷蜀中州牧，卒于官。迄今過其故里，詢孫姓名或不盡識，詢“小圣人”無不識也。

　　扁舟訪隱

　　徐俟齋，不出山者幾四十年。巡撫湯公慕其品望，悉屏騶導(dǎo)，止從一小僮，駕扁舟訪焉。鶴跡滿徑，松影在門，候之良久，竟不獲見，嘆息而返。吳人兩高之。

　　附辨湯文正致徐俟齋先生偽札

　　湯文正公撫吳時，嘗屏騶從，再訪俟齋先生于山中。先生避不見面，傳之載籍，世已久知。乃嘉慶年間，忽有人偽造文正致俟齋手札，有“幸得拜見顏色”等語，其事絕奇。考先生《居易堂集》中，有《偶書侯嬴事后》一篇，文中論姜肱及寡婦人二段，即可證其必?zé)o見湯公之事，況集首答王兵備、田汪二知縣等書，少年志節(jié)已如此，豈六十外遇湯公而反毀節(jié)乎？造此札者，何至《居易堂集》未曾寓目。揆其意，不過以文正墨跡，世所寶貴，俟齋而曾見文正，尤人所創(chuàng)聞，借此以炫異談而欺淺識，更難保無射利之思，而不顧厚誣高賢已甚。余見此札，已得售其偽，而刊刻流傳，恐后人信為真有其事，故特辨之。吾友陸方山嵩《意苕山館集》中有《澗上草堂詩》云：“蕭然廿載閉柴荊，過眼滄桑自變更。千古高風(fēng)追泄柳，一生心事托侯嬴。采薇得食何憂餓，卻聘無書為晦名。誰似山陰戴處士，死生不忘故人情。”其論正與鄙見相同。附記于此，可與天下后世有識者印證也。

　　名士近在吾家

　　季野先生為萬氏八龍之殿，少未知名，父以為癡，閉之空室中。窺架上書，有雜綴明代事者，題曰《明史料》，凡數(shù)十大冊，先抽讀之，數(shù)日而畢。伯兄斯年察知之，驚曰：“名士近在吾家耶！”遽白諸父，為易衣履，使從余姚黃太沖學(xué)，遂成名儒。《明史》稿本實出季野先生，而華亭王氏攘之，承學(xué)之士，無不知其源委矣。先生在史局時，周旋諸貴人間，不肯稍自貶抑，其題刺則曰“布衣萬斯同”，其會坐則攝衣登首席，岸然以賓師自居。故督師之姻人，方居要津，請先生少寬假，先生噤不答。有運餉官遇賊，走死山谷，其孫懷白金請附《忠義傳》后，先生曰：“將陳壽我乎？”斥去之。后先生兄子言與修《明史》，獨成崇禎長編，故國輔相家子弟，多以賄入京求減其先人之罪，言峻拒曰：“若知吾季父事乎？”其父子狷介如此。萬氏一門，經(jīng)學(xué)史才冠絕當(dāng)代；其操行之奇卓，亦復(fù)不愧古人，此則蕺山南雷道學(xué)之緒余，不僅以文章藻耀振起門第者也。

　　萬錢同修明史

　　初修《明史》之時，徐東海延萬季野斯同至京主其事。時萬老矣，兩目盡廢，而胸中羅全史，信口衍說，貫串成章。時錢亮工尚未達(dá)，亦東海門下士，才思捷敏，晝則征逐朋酒，夕則晉接津要，夜半始?xì)w靜室中。季野踞高足床上坐，錢就炕幾前執(zhí)筆，隨問隨答，如瓶瀉水。錢據(jù)紙發(fā)書，筆不停綴，十行并下，略無罅漏。史稿之成，雖經(jīng)數(shù)十人手，而萬與錢實尸之。噫！萬以老諸生系國史絕續(xù)之寄，洵非偶然；錢之才亦曷可少哉！

　　計東陳其年性情各異

　　計改亭東云：“予與陳其年，同讀書于宋司業(yè)德宜家，其年居西舍，予東舍，燈火相照。予不能夜坐，而喜早起；其年吟詠必至夜分，而起每遲。其年好為驚艷絕麗之文，予嗜蒼涼古質(zhì)之作，兩人性不相易，然至相契。”

　　侯方域魏禧軼事

　　侯方域，字朝宗，商邱人。祖執(zhí)蒲，官太常卿。父恂，崇禎間官戶部尚書。方域既世家子，幼從其父宦京師，習(xí)知中朝事，而于君子小人門戶始終之故尤熟悉。喜結(jié)納名士，與貴池吳應(yīng)箕、宜興陳貞慧最善。阮大鋮者，故魏閹義兒，屏居金陵，謀復(fù)用。諸名士共為檄于大鋮罪，應(yīng)箕、貞慧主之。大鋮愧且恚，然無可如何。讠知方域與二人者相善也，私念得交侯生，因侯生以交于二人，事當(dāng)已。乃屬其客陽交歡方域，方域覺之，謝客不與通。時大鋮家有伶一部，以聲技擅名，能歌所演劇，號燕子箋者。又值諸名士以試事集金陵，朝宗置酒高會，趣征阮伶。大鋮心竊喜，立遣伶往，而令他奴讠之。方度曲，四座稱善。奴走告，大鋮心益喜。已而抗聲論天下事，箕踞叫呶，語稍及大鋮，遂戟手罵詈不絕口。大鋮聞之乃大怒，而恨三人者尤刺骨。后數(shù)年，南都擁立，大鋮驟柄用，興大獄，將盡殺黨人，捕貞慧入獄。應(yīng)箕亡命，方域夜出走渡楊子，依俊帥高杰得免。方域倘蕩任俠使氣，好大言，遇人不肯平面視，然一語輒合，吐出肺肝，譽(yù)之不容口；援友之厄，能不吝千金，然亦喜睚眥報復(fù)，居鄉(xiāng)時文網(wǎng)。崇禎末劇寇李自成圍汴，急詔侯恂出督師援汴，方域曰：“大人受命討賊，廟堂議論牽制，奏請不應(yīng)，征調(diào)難集，愿彼文法，以賜劍首誅一甲科令守，而晉帥許定國師噪，當(dāng)斬以徇。軍事辦，威立，疾驅(qū)渡河，就左良玉于襄陽，約陜督孫公傳庭，犄角于秦，賊乃可圖也。”恂叱曰：“是跋扈也，小子多言！”輒遣歸。方域既負(fù)才名，以明經(jīng)累舉于鄉(xiāng)，輒報罷，尋邑邑致疾卒，年三十有七，是歲順治十一年也。明季古文辭，自嘉隆諸子，貌為秦漢，稍不厭眾望，后乃爭矯之，而矯之者變逾下，明文極敝，以迄于亡。朝宗始倡韓歐之學(xué)，于舉世不為之日，遂以古文雄視一世。末年游吳下，將刻集，集中文未脫稿者，一夕補(bǔ)綴立就，人益奇之。既沒，而文章乃大著。初，陳貞慧就逮入詔獄，鍛煉久之，會大鋮敗，脫歸，后十余年，卒于家。

　　王師下金陵，吳應(yīng)箕謀起兵被執(zhí)，不屈死。方域著有《壯悔堂文》十卷、詩六卷、遺稿一卷，板行。

　　魏禧稍后出，其文章與方域并名于時。魏禧，字叔子，一字冰叔，贛之寧都人也，生以天啟甲子，后方域六歲，然不相識。方域既早沒，而禧名繼起，與埒之，故世或稱侯魏云。禧年十一補(bǔ)邑弟子員，試輒冠其曹。后十年，會甲申之變，愍帝死社稷，禧聞號慟，從博士后日哭臨縣廷，居則憤惋咤咤，如不欲生。謀從會給事應(yīng)憐倡義復(fù)仇，不果。已乃謝棄諸生服，隱居教授。禧負(fù)才略，善擘畫理勢，終干微髭，目光奕奕射人，每事前決成敗，懸策而后驗者十常八九。方流賊之熾也，承平久，人不知亂，且謂寇遠(yuǎn)，猝難及。禧獨憂甚，移家翠微峰居焉。翠微峰距寧都西十里，四面削起百余丈，中徑圻，自山根至頂若斧劈然，緣圻鑿磴道，梯而登，出其上穴，如甕口，因置閘為守望，士友稍稍依之，而彭士望、林確齋亦至。士望南昌人，字躬庵，遭亂，喜結(jié)客，立義聲，公卿間與禧立談定交，遂偕林挈妻子來家翠微。林故南昌宗室子，變姓名為林確齋，世所稱易堂諸子也。其后數(shù)年，寧都中寇，被屠掠，而翠微獨完。禧既謝諸生，益肆力為古文辭，授徒窮山，弟子著籍者常數(shù)十人。喜讀史，尤好《左氏傳》及蘇洵文。其為文主識議，凌厲雄健，不屑屑撫擬如世之貌似大家者。遇忠孝節(jié)烈事，則益感慨激昂，摹畫淋漓，故其所為《新樂侯劉文炳傳》及《姜采江天一諸傳》尤工。年四十乃出游，涉江逾淮，游吳越，思益交天下非常之人。聞有隱逸士，不憚千里造訪。于吳門交徐枋、金俊明，西陵交汪氵風(fēng)，乍浦交李天植，常熟交顧祖禹，毗陵交惲日初、楊，方外交藥地槁木，皆遺民也。康熙十七年，詔中外舉博學(xué)鴻詞，禧亦在舉中，被征，以疾辭。郡太守縣令更督輒就道，不得已舁疾至南昌，就醫(yī)藥。撫軍某疑其詐，以板屏舁之至門，禧絮被蒙頭，臥稱病篤，乃放歸。后二年，赴維揚故人約，舟至儀真，暴心氣病，一夕卒，年五十七。著有文集二十二卷，詩集八卷、左傳經(jīng)世若干卷。兄詳，字善伯；弟禮，字和公，并有集行世。

　　論曰：侯方域、魏禧，操行不同，予論次兩家文乃合傳之。方域才氣蹶地，似陳亮，其遭大獄瀕死亦似之。然亮猶登第，一夕而卒；而方域竟妖（夭）諸生，悲夫！明宣德中，周文襄忱薦龔翊為太倉學(xué)官，翊辭不就，語人曰：“吾仕無害于義，恐負(fù)金川門一慟耳。”而禧之論，以謂翊一門卒，非有知己之恩、國士之責(zé)也，既已更立三朝，身逢圣賢之主，而爵然不肯少污其志，賢已。嗚呼！禧倘自謂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