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提著皮箱子出了門。這是一只陳舊的綠皮箱。無論你怎么看,它都是一個很舊的皮箱,而且拉鎖不怎么溜滑,舊的連顏色都很難識辨。皮箱的主人是我的一個做生意發大財的朋友,他失蹤已十幾年了,有人說他**栽了,現在在蹲大獄;還有人傳他娶了一個闊太,別人惜他憐他,還給他添了一房小,日子滋潤著呢。后一個版本我可以確定是出自補鞋的薩利姆之口,一定是他。那段時間,幾乎所有的人絞盡腦汁發揮各自的聰明才智給他設計著各種各樣的結局,再后來,也許是版本太多,很難確信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仰或是人們關心的焦點轉移了,不得而知,反正關于我這個朋友的傳聞就此戛然而止,那個提著我手中的這只綠皮箱走南闖北的朋友徹底被人遺忘了。有時我就想,會不會有一天人們也會把提著這個綠箱子的我也遺忘?想到這里,我會產生既失望又淡定的復雜感覺。一個大活人來到這個世界,帶著那么多的憧憬和失望突然失蹤,然后莫名其妙地被人忘掉了,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每當拿起這個皮箱,我會想到我的那個朋友。他起初就是賣瓜子,后來,他從他爸店里拿來賣剩的塑料手表兜售,賣著賣著,有一天人就沒了不知去向了,接著就是人們沒完沒了的各種猜測。皮箱原是深綠色的,而且絕對是我朋友的。但這只綠色的舊皮箱現在怎就成了我的?我真的說不清楚。
外面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在向這個世界播撒著潮潮的抒情。僵硬了,在漂泊中被塵埃敷了一層細土的心臟,在涼爽的細雨中被沖刷著,感覺一陣爽意。
我將襯衣和幾條褲子整齊疊好,認真地裝在皮箱里面,看到我裝衣服的情景,別人一定會說我在做一件很細致的活兒。妻子一定在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解開襯衣扣錯的一個扣子,然后重新扣好的功夫,我突然想起了少年時期經常跳水的那個閘口。水閘高出水面四、五米高,滿是泥沙的河水從閘口飛流直下,濺起朽木味十足的水珠堪是涼爽。一群十一、二歲的男孩爬上木板做的水閘頂端,順著從閘口流出的河水往下面的干渠跳去,“撲通”的落水聲被咆哮而下的瀑布所淹沒,只見一條魚兒般的人影兒頓時消失在渾濁旋轉的、冒著白泡兒的河水之中,一直到遠處水流緩慢的地方浮出水面。如果有人問我當時誰最勇敢、最能扎猛子,我肯定會告訴他那是我。可惜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有一段時間,我是很希望人們議論我的人生。以前這樣想,現在依然如此。
“膽子太大了,難道你一點都沒害怕?太可怕了!如果跳下去以后碰上木樁什么的,不敢想,太可怕了???”
“那有什么!那個時候我天不怕地不怕!”
“如果現在再讓你跳一次你敢嗎?”
“不可能!現在沒人敢跳,沒人有那膽量。”
一個提著綠箱子準備出門的人是很希望有人和他進行這樣的對話的。
越是想有這樣的對話,就越沒有人跟自己聊這些。
人為什么會衰老的這么快呢?他怎么都不相信自己已經越過了而立之年這道坎兒,過不了多久就到了不惑,老大不小的人喊自己叔叔伯伯。現在,該相信書里面關于流年似水的那些話是真的了。
在一座廢棄的果園,一個小男孩在追逐蜻蜓的畫面時而浮現在眼前,追逐大腦袋青色的長尾紅色的翅膀灰色身體的蜻蜓需要技術。掂手惦腳地靠近沙棗枝上停歇的蜻蜓,捏住長尾捉住它,聆聽它掙扎時翅膀發出的嗡嗡聲,小孩既害怕,又有成就感。
“哦,哦!我抓了一架飛機!”
每次抓住蜻蜓的小孩都是這樣興奮。在廢棄的果園,小孩偶尓看到有飛機從東面往西,或由西而東飛過,留下一條白白的像銀帶的濃霧,白色的煙霧漸漸地融到白云之中,變成云彩在藍天飄蕩。
“你輕點行不行!把妹妹都吵醒了!”
永遠是一副善意眼光的母親狠狠地將它撓了一下,如是說。
“我抓了一架飛機!”小孩舉著掙扎的蜻蜓。
“你了不起!讓你小聲點你還鬧。如果把妹妹吵醒了把你耳朵揪下來你信不信!”
母親一邊說,一邊提著那個被鐵絲纏了好幾圈的破木桶朝牛圈走去。
小孩每天都會朝天上看那么幾眼,如果恰巧有飛機飛過,他會激動不已,會有很多聯想。絞盡腦汁也整不明白那飛機為什么能飛的那么高,會留下那么濃的白煙,飛機里坐著的都是誰?直到過了那么多年了,還是沒弄明白那個大家伙怎就能飛在天上、飛機里都坐著誰。
書里說愛回憶是衰老的特征。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老?”
“沒有!別說老,我看你是越長越小,簡直就是小孩!”
老婆為什么這樣說,我沒弄明白。但絕對是在說風涼話,這我倒可以肯定。“長不大”這三個字,字字都是毒辣辣的針。當我發現老婆至此都不原諒我的時候,我開始忐忑不安。
“人又不是神仙,誰不犯點兒差錯?別那么固執好不好!”
她理都不理我,繼續著手中的刺繡。她甜甜的微笑,能釋放出光芒的臉蛋已經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冷漠,冷漠的幾近殘酷的老臉。
“我竟然和干出那樣骯臟的事的人住在一個屋檐下,還和他生活,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我曾猜測她說這番話的時候一定會痛哭流涕,可我錯了。在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兒之后許多天過去了,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而這第一句話竟然是那么從容。
最近老是回想童年那段時光。
從前經常給老婆講童年那些事兒,她總是聽的津津有味兒,只要她用心聽,我會覺得溫馨。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在腦海里翻轉。
果園周圍有很多粗大的楊樹沙棗樹,樹梢上常常會有許多黑老鴉停歇。門前小渠泛黃的河水席卷著泥沙流過;調皮的小男孩在灘水里摸魚,在渠邊柳樹上摸鳥蛋,當然也會為鳥蛋的主人焦慮地鳴叫和不停地跳躍所恐懼。孩子的母親則手持長笤帚驅趕孩子,口里不停地罵著:“小兔崽子,難道你不害怕臉上長滿了麻子!”,小家伙靈巧地躲過笤帚,握著鳥蛋逃跑。在這個無邊的世界的一個角落,一個小小的村莊里邊,一個喜歡摸魚摸鳥蛋,抓了蜻蜓當飛機的小孩常常浮現在眼前。這個時候的小孩,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長大以后,自己會提著一個綠皮箱,里面裝著兩本寫著未來的書離家而去。
那個時光永遠不會復返。心里很酸很別扭。我再長嘆了一聲,重新系好那件通紅的襯衫的紐扣,以前,每當我穿著這件紅襯衫的時候,媳婦總會說一些“太合體了真好看啊”之類的話。
我開始自言自語。其實我本就有自言自語的毛病,啥時候有了這毛病已記不太清了。而且,我也沒追究這個毛病有啥好處有啥壞處,就是知道了也沒辦法,我就這樣自問自答。
就是喜歡回憶。抓過的鳥,玩過的果園,追過的野兔咬過我的狗,還有那次一只新鞋掉到河里沖走了,為此挨媽媽的一頓臭罵,把農民下種子跑累的馬兒趕跑???這些情景時不時地出現在記憶里;有時也會為愛情和幸福播撒不勻的這個世界而痛定思痛。我要離家出走本來和我的童年沒有本質上的關聯,但自從我決定出走以后,童年的往事就這樣無休止地、無時無刻不纏繞在腦海。
彷徨中,我想盡可能地讓自己相信人生其實并不那么復雜,我不用那么看重老婆對我的無動于衷,無論她對我怎么看,甚至藐視,也沒有必要跟她斤斤計較。
我就是這么想的。
我又將幾條褲子裝進了綠皮箱,然后還把兩本能給我預示未來的書也裝了進去。兩本書陪了我兩三年,可一直沒有機會將它讀完。好幾次下決心要讀完,可是不知怎的,就是沒起頭。讀完她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讀了幾頁,到現在都不記得啥個內容了。
如果是爸爸寫的書就好了,恐怕這會兒已經讀完了。
厚厚的書、本子、筆記本被熊熊火焰燒為灰燼的場面歷歷在目。書本縱觀再偉大,它也不具備燒不毀泡不爛的本能。
收音機里播送著哪里發生洪澇災害的新聞。這條新聞昨晚電視上好像已經播報過,很多人行走在齊腰的水中,看似人在汪洋,讓人很悲痛很傷感。
一渠泥水自房前流過,渠的兩端隨意生長著兩行無章的柳樹和楊樹,在渠面和渠邊投下濃濃的樹蔭。有時我會夢見在這條松軟的小路上,孩童駕馭著毛驢飛奔、老者憂郁地趕著搭載著干沙棗枝的、吱吱作響的木輪車緩緩朝前移動???我是這里的人,我屬于這里,雖然這里的人窮,愛吵架打架,但是,我如果沒有離開這里,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悲劇,就不會被逼的去讀關于預告未來的那兩本書,被逼的去讀,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長吁短嘆,落到沒法讀的境況。
當晚秋初冬的涼風吹的人開始發澀的時候,河里面夾雜著冰塊的山水流了過來,而且流了好幾天呢。老人說這是漂冰,孩子們則有得玩了,土塊仗打累了就跑到河邊撈冰塊吃,再然后干脆拿冰塊打冰塊仗;又過了幾天,水面上結了一層晶瑩透亮的冰,幾個禮拜之后,浮塵蓋滿了河面,冰面上是一層烏黑骯臟的一片,再不見晶瑩透亮的的冰了。
我感覺嗅到水的味道。那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水的味道。渾濁灰黃的芬芳撲面而來。我喜愛這個味道的水。古老的水磨坊和陳舊的閘口有這個味道。當我坐著汽車經過水泥大橋,看到清潔的水滴流出水龍頭,只聽得“嘩啦啦”的一聲響,它就被下水道吞噬,這樣就讓我更加懷念那個古老的水的氣味。
頭發像黑老鴉尾巴的幾個男孩在閘口澎湃的水中跳水嬉戲,孩子們從泥湯似的水中出來,趴在滾燙的青沙上,胸脯貼在沙子上滾出蒸汽,脊背上的水珠在毒辣辣的陽光下晶瑩閃亮。水在翻滾著波濤,太陽在揮灑著烈烈光芒。
“誰如果在水里潛伏時間最長,誰就是我們當中的真男子漢。”
“我!”
一天到晚地被父親數落“你要像男子漢一樣!”的男孩也不考慮后果,“噗通”地跳到河里去了。這是一個一心要當男子漢的孩子,水里面潛久了會如何?當了好漢能給自己帶來啥好處?這些他都不需要考慮,只要當上好漢就好。
老是聽爸爸說“要像男子漢大丈夫”,所以要潛到水里一心一意地做一回男子漢大丈夫的那個年代,自己都有啥理想和遺憾,我現在才開始梳理它。
在家里,在各種場合,在歌和舞的麥西來普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孤單的時候,我往往會回憶過去,思考自己當時做的對與不對。我想現在的日子。日子拖著疲憊的身子在前行,我不知道從前和現在有啥區別,去年和今年、前天和后天有什么不同,今天和大前天有啥區別,我希望改變。能和老婆和好,每天都給她講講從前的故事,樂融融的過日子該多好。但她好像沒打算原諒我,女人呀,她怎么這么固執呢。很多人說女人是山羊脂肪,意思是女人的脾氣就像天,生氣、高興一會兒就會過去,而實際上是我的媳婦根本不原諒我。跟我賭氣,慢慢演變成了對自己的極度不滿,她不相信我說的真話。我反復地對妻子解釋,“我和她沒什么,就是那么處了一處,不是真心的”,可媳婦無論如何都不信,雖然說的不一定全是真言,但也不至于都是假話!
“別費口舌了,已經沒用了!”
“我說的可是真話!”
“你是說實話的人嗎?”
做了那件事可不是自己真心的,充其量就是犯了一次糊涂嘛,可別說老婆不信,就連我認識的和認識我的人,沒有一個相信我,包括我自己都有點不信任自己了。
“我們不要分手。我又沒有提出要你和你妻子分手,只要咱倆你恩我愛地相處我就滿足了。”
下著雨的那個星期天過了一個禮拜,她打電話給我。她對愛好像一輩子都不會滿足的目光出現在眼前。
“也就是那么一鬧,那既不是愛情,也不是什么其他的東西,千萬不要當真。”
我說到這里,心臟好像被人割了一刀,疼痛無比。電話里的嘟嘟聲讓我心煩意亂。
“我的日子很不好過,弄不好我的家庭可能要破裂,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愛一個女人從來不敢說出口,你心里只有我,對此,我深信不疑。不多說了,等過了一段時間,這些事稍微平息了再說吧。”
她沉著自信的姿態讓我好生驚訝。原以為電話里她會大哭大鬧,罵我花心,是騙子、不是人、不要臉。
甚者會出現為了烤火而燒傷手的情況。
我還發現連跌腳的托乎提汗老太太瞪著從我身邊走過的情形。也許她也聽說了那些風流野史流言艷語,所以才對我刮目相看呢。
“沒有人會助紂為虐!”
如果我把跌子托乎提汗瞪我的事情告訴老婆,老婆一定會如是說。只有別人指責我沒良心、朝三暮四,她才會心安理得,感覺至高的滿足,對此我深信不疑。
我的愿望看來是沒希望了。
在將剃須刀裝入皮箱時,我長長地“噓”了一聲。
我關注著那個往綠色的皮箱中裝東西的人的舉止,這個從里到外都裝滿了哀嘆的人就是我。我在打量著自己,從里到外,沾沾自喜地打量。
他曾有過非常壯美的憧憬。
他的幻想曾經一個比一個輝煌。
理想就像魚兒在他心海游蕩。
悶熱中他汗流浹背,點燃了一根煙,陷入了美好的沉思回憶當中。
如果建上兩畝果園的愿望付諸實現,星期天到果園勞作,修修枝除除草,養上幾只羊,欣賞母羊姈惜羊羔,聆聽布谷在沙棗樹叢尋偶鳴叫,躺在灼熱的粗沙中睡覺???這些不都能變成現實嗎!
十幾年前,他對媳婦說,想弄上兩畝果園,打毛衣的老婆好像心不在焉,對自己的理想一點也不感興趣。為什么偏偏是兩畝?為什么不是八畝六畝?當時,屋子就和現在一樣,又悶又熱。
“說的容易,哪有八畝六畝那么多地,兩畝就夠了”。
“找呀!”
他要建果園,但在老婆那里沒得到共鳴,如果自己果真要弄八畝六畝果園,媳婦對這些同樣沒有興趣。
建造一個有布谷鳥鳴叫的果園夢,他幻想了很多年,媳婦從來沒有過問果園的事兒,一次都沒有。這種欲望在心里愈燒愈烈,時間過了很久,就像換個院門,在門口栽一棵樹這樣的理想都沒有實現一樣,果園的事兒就這樣擱淺了。
本來已經裝到皮箱里的那兩本書,他又把它拿出來了,不知怎的,想了一下之后,又把它放進皮箱里。他總認為這兩本書里有著主宰自己命運的魔法。潛意識里,他認為書里不會有邪惡,但不知為什么,他總是讀不完,而且還擔心這書自己終身都不可能讀完。他為什么堅信書中沒有邪惡?可能是他骨子里就有既然是書,它總歸是對的這樣一個觀念主宰者他的精神世界吧。當他第一次聽說書也有好的,也有壞的的時候,自己簡直驚呆了!說這句話的人很淡定,聽說有些人寫書純粹是為了利益,這樣的人寫出來的東西都是騙人的鬼話。對書的這種詆毀的語言,讓他很久都有點萎靡不振。為什么謊話鬼話都要寫成書?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潛意識里讓他重復著書是神圣的,只能寫最真實的東西。
審視著自己,想到了爸爸一輩子書寫了很多很多東西。
爸爸的書可都是黑夜里把著昏暗的油燈佝僂著身軀耗盡畢生的情感寫出來的吔。
和有時會寫一點什么,但一輩子讀書的伊敏?艾山喝著茯茶聊天,我曾問他這個問題,他氣憤地大手一揮,說:
“好多人閑得慌,說話語無倫次,答非所問,這種人的話千萬不要聽,個別人想超過我們呢。”
我不知道伊敏?艾山讀沒讀過關于未來命運的這本書。可以肯定的是這本書可不是胡攪蠻纏的書。
我得打個寒顫才行!好把落在靈魂上的灰塵抖掉。
我把自己的一生在腦海里回放了一遍,做旁觀者審視一下本我,就像在其他星球找一個縫兒觀察地球。
老婆一定在目不轉睛的觀察我。或在廚房做飯,或在客廳打毛衣,用余光窺視著我,整不清我到底是為啥而惱羞成怒;也許她什么也沒想,無動于衷地坐著???也許那只灰色的貓用它柔軟的后背蹭靠在她身上睡覺。早上喝早茶的時候,或者是看電視看報紙,這只貓就會出來沖著我看,眼睛很平淡,說不出是憤怒或者喜歡。在我眼里,此時的貓就很令人厭煩,它吹胡子瞪眼的貌相甚至很可笑。媳婦會給它嚼馕吃。看到媳婦把嚼的很細的馕放在不是很干凈的小碟子上的時候,我會覺得一種說不清楚的心煩。
“我們為什么要養一只貓?一個吃了耗子的東西怎么可以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在我們的面前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這成何體統!”
“我們家這只貓啊可干凈啦,誰說它吃耗子,它根本不吃耗子,可比我們干凈多了!”
說完,老婆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喜歡她的這種目光,這就像臘月的的寒流,刺一般扎在我身上一樣難受。再看貓兒,眼神同樣非同尋常。
下著雨的星期天發生的那件事整整兩年之后,老婆收養了這只灰色的貓,我很愛動物,但偏偏仇恨這只貓。這只貓讓我產生老婆是不是在想,與其把愛給予沒有良心的人,還不如贈予一只貓更劃算這樣的非分之念。
我越來越覺得這只貓和托乎提汗老太太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還在外面搞女人玩花心,你男人可不是啥好東西,你可要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利索呢。”
我在里屋的時候,清楚地聽見托乎提汗老太太就是這樣對我老婆說的,估計她不知道我在家里。我隔著一扇窗看著兩個女人說話。說這話的時候,老太太輕輕撫摸著灰貓的脊背,顯得是那么的慈祥。
“不逮耗子能叫它貓?”
“不叫貓那叫它啥?抓不抓老鼠它不還是一只貓嗎?”
眼見灰色的貓一天到晚地吃食著只有老婆給它絞碎的馕,慢悠悠地舔著盤底的德性,怒火在燃燒,又噴發不出來,心里像是吹滿了空氣的氣球。
越來越厭倦這只只吃老婆嚼碎的馕的貓。下著雨的星期天那件事都過去了十年,真不知道這十年,陪伴著這只只吃嚼碎的馕的貓,以及老婆的橫眉冷對,我竟然挺過了十年!
“我再也不回來了,請你們不要等我了!”
對我這么莊嚴的決定,老婆和灰貓竟然是那么淡定和冷漠。也許她倆根本就沒聽見。這時,外面傳來一聲巨響,也許是一架飛得很低的飛機。一個追逐蜻蜓的小孩,在一個四周被帶刺的沙棗樹包的嚴嚴實實的果園中獨自玩耍。他視蜻蜓為飛機,把蘊藏著很多玄機和神秘,遨游在不可及的高空的飛機,簡單化成了一只隨手擒來的蜻蜓。
孩童的天真幻想,甜蜜的憧憬在滿是灰塵揚土的邊遠鄉間破落昏暗的小屋里誕生,孩子陶醉在這個美好的幻覺當中。當他稍微長大了,面對現實的冷嘲熱諷的微笑時,感覺無所適從,他便想起了童年。
我重重地哀嘆了一聲,然后再重復了一遍我要走的那句話,媳婦和貓依然毫無表情。貓還是那樣無動于衷的樣子,老婆則是一如既往地做她的刺繡活兒,這時候針尖應該扎進她的手指的,貓兒應該發出悲哀的咪咪聲的。我是第一次鄭重地宣布離家出走,老婆的淡定讓我無比驚訝。我覺得我以前沒有宣布過我要離開家,也是第一次提著皮箱離開家門。
感覺心里突生一片烏黑的似煙的陰影,然后這個黑煙沖出了胸膛,彌漫在我的視覺所能及的所有地方。
綠皮箱很重,我懷念藍天以及掛在天上傾灑陽光的艷陽,也懷念因人們灼熱的氣息而變的溫暖的大地,還有被綠色覆蓋的田野。白云像海里的波浪,在無際的藍天飄蕩,大雨停了。鳥雀們忽而從我頭頂呼啦飛過。
托乎提汗老太拖著那條跌腿走來,手里提著斷了背帶另一頭的背包,露出皮牙子和白菜的葉子。
街坊領居都叫她托乎提汗老太。就稱呼而言,對她的藐視不言自明。我曾同情她,一直在琢磨為什么人們不叫她“托乎提汗大娘”呢?
托乎提汗老太看到我手提皮箱走著,用她那渾濁無光的眼鄙視了我一眼走過去了。心里是一陣子的喜悅,一股像希望一樣的東西從心中升騰,多少年來與她隔墻鄰居,怎就沒發現她的這一面呢。從她裝滿了歲月痕跡的皺紋里面我好像讀懂了什么,老太明白了我可能不再回來了。其實我還是想和她道別的。我消失了,能想起我的人里面肯定有一個人不能缺少,這個人就是托乎提汗老太。
突生奇想,我能不能攙著老太走一走,或者是陪她聊聊?這種獨身的老人心里可是裝滿了孤獨和辛酸,內心世界里的那顆心臟上落滿了歲月的粉塵,又有誰去開啟過關注過和憐憫過這樣的老太太的苦樂辛酸。我們都是生存在這個博大世界粉塵飛揚的路上的人,后人追趕著前人,走到最前面的人被人超越,漸漸地落在人后,被前面的人踩踏起來的塵埃淹沒,再后來被遺忘在塵土之間???我或聽誰說過,或者是在哪一本書里看到,仰或是我看著這一切的眼睛告訴我,這就是你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法則。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就是被超越的人的揚塵即將淹沒的人,我猜想老太對這個世界的愛戴的情結遠遠沒有割斷,希望是其中最美妙的鏈接。
看到老太,我又想起了老婆那雙永遠也流不出眼淚的眼睛,老太被收縮的身型讓人傷感,就這個世界的甜蜜而言,它欺詐的一面值得原諒。記得幾年前到老人家家里去過一次,那張翻照過的黑白照里的姑娘眉清目秀,一對酒窩在笑,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還是在笑,曾經讓我聯想翩翩。照片中姑娘又黑又濃的眉毛給我一個感覺,她的眉毛讓照片中的姑娘遜色了不少。
把眼前老態龍鐘的婦女,和照片里濃眉大眼的美女放到一起是一個讓人傷心的事情,要解開其中的謎團需要很長時間,人老了就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句話人人都會說。但好端端的一朵花兒怎就衰敗了?它為何要凋落?人老了以后他為什么會崩潰、意志消退,直至生命消亡?弄明白這些是很難的。想想眼前萎縮成弓柄的老太就是照片里如花似玉的美女本身就是殘酷,好像是有人在做法施魔。
“這是您年輕的時候照的嗎?”
“是的!”
“簡直太漂亮了!”
“確實。但這有什么用呢?那個時候我可是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老到沒人理睬的一天。”
我猜想老太一定知道很多傳說故事,深信她有不凡的境遇和遭受過許多磨難,不信你看她孤苦伶仃的日子和老態龍鐘的外表,誰看到了誰傷感。也許她男人是個賭棍,也許她有過孩子,含冤而死了,也許她的孫子成了癮君子,他們徹底摧毀了老人的承受底線。我努力繪制她的男人的畫像,一個一臉的紅胡子,兇神一樣的眼睛的亡命賭徒。我不止一次這樣描繪。每每看到老太因承背冬的寒冷夏的炎熱和太多的滄桑而累彎的腰的時候,我就狠命地想象老太的賭徒男人、死于非命的兒子以及癮君子孫子的模樣。
去年秋天,老太遷到我們隔壁,成為我們鄰居的時候,我看到有兩個年青人在幫她搬家,自那以后再沒看到有人來看望過托乎提汗老太。
從水磨磨盤,舊閘口的木板還有渾濁的泥河,以及托乎提汗老太情感里散發出來的氣息不難發現,不久之后她可能會消失在現實世界里。
我把這些告訴雖然好多年前就已經對我不肖一顧,但我依然還抱有希望,期盼她會原諒我的妻子的時候,她冒出一句話“瘋子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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