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天

　　第一天

　　——這回，是不是真格的？

　　坐在咖啡館的角落，呆呆注視著筆記本電腦時，我如是想到。

　　說不好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至少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已經自動休眠，漆黑的屏幕上，倒映著自己愁云慘淡的面龐。杯中的咖啡不知何時也已喝凈，只剩杯底上殘留的有如沙畫一般不可名狀的抽象圖案。

　　戴著耳機的緣故，周遭的聲音已被很大程度上削弱，但仍能隱隱聽到作為背景音樂的鋼琴曲在悠悠然地回響——肖邦的《離別曲》。

　　誠然，我并不討厭肖邦的作品，可為何偏偏是這一首？

　　于是，心情驀地煩躁起來。

　　我下意識地按亮手機屏幕，卻又不知目的何在，只好隨手刷新了Twitter的新鮮事。

　　沒有什么新鮮事——這也自然，兩分半鐘之前，我明明做過相同的事。

　　我方才意識到，自己又在走神了。

　　不得不感慨，這兩天以來，我的走神次數直線飆升——在豆豆離開之后。

　　大約在昨天這個時候，和豆豆吵了架。

　　與其說吵架，莫如說是她單方面的語言攻擊，和我單方面的沉默不語。

　　說不好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幾乎成了我們吵架的固定模式。

　　以豆豆來說，能以每分鐘一百五十字以上的語速，不斷重復幾乎相同的內容長達半小時，也足以堪稱一項精湛的技藝了。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身居下風的我，自然也早已練成了相應的獨門絕技——充耳不聞。其中的訣竅，就在于將注意力集中到毫無關聯的事務上——比如窗外駛過的汽車或經過的美女。

　　正當我的視線的焦距，停留在一個開著敞篷保時捷跑車的金發美女時，豆豆終于使出了她的終極大招。

　　“分手吧，我們。”

　　她故作沉著地說道。

　　對于這極具建設性的建議，任憑誰聽過五十此以上，都不會那么在意了吧。

　　我只得報以苦笑。

　　“好，好。”

　　聽到我的回答，豆豆安靜下來，低著頭站了一陣子。而我，則一邊欣賞著遠去的保時捷，一邊拿捏著時間的流失，并在自認為恰到好處的時刻開口：

　　“分手什么的悉聽尊便，只是不想做出讓彼此后悔的事情。所以，不如各自考慮三天再做決斷，你看如何？”

　　豆豆的臉脹得通紅，看著都叫人心疼。如果她能把這表情再堅持五秒鐘，我或許就會心軟投向。但她沒有這樣做，只是轉身甩門而去。挎著平常的背包，穿著高跟鞋。

　　我沒有去追，心中確信，可能性無非有二：不是跑回了娘家，就是去找大學時代的好朋友。那女孩叫小茜，是個有大姐姐風范的高個兒女生，至今未婚，與豆豆的關系十分親密。

　　豆豆走后，我在家聽了一個下午音樂，喝咖啡、讀書，盡情享受著一個人的愜意時光——我很清楚，不要說三天，說不定今晚豆豆就會跑回來了，然后生活又將照舊。

　　這早已成為我同豆豆幾乎不可撼動的日常。

　　或許正因為這份篤定坐莊，腦海中才會不經意地拂過這種念頭——假如真的和豆豆分手了，日子也不一定糟糕到哪里去。

　　那一晚，豆豆沒有回家。

　　沒有絲毫擔憂，沒有給豆豆去電話。我一個人躺在寬敞的大床上，看書看累了，便關燈入睡。

　　回憶就此打住。

　　我發現自己仍坐在咖啡館硬邦邦的仿皮沙發上，什么都沒有做。

　　——不行，必須開始工作了。自己已太久沒寫出像樣的曲子，僅靠過往的那點可憐的版稅，只怕連飯都吃不起。

　　我輕觸鼠標，電腦屏幕隨即亮起來，上面是鋼琴鍵盤和空白的五線譜。

　　與大多數曲作家不同。我不習慣把自己關進工作室，沒日沒夜地抱著鋼琴或吉他自彈自唱，而是偏好于使用作曲軟件合成音效。基本上，只要有一臺電腦，一部耳機，任何能使我靜下心的場所都可作為工作室。

　　這種習慣，一方面由于我所創作的旋律，大多在腦海中既已成型，抓住便有，溜走便罷，無需用樂器反復揣摩組合。另一方面——誠實地講——我除了鋼琴演奏得相對熟練，其他樂器基本都停留在“略懂”的層面上。而且，就算是鋼琴，也離“精湛”、“嫻熟”等字眼相去甚遠，總體來說，就是半吊子水平。在鋼琴前彈奏，倒不如腦子里空想效率高一些。

　　總之，我就是這樣一個半吊子的家伙。半吊子的家庭出身，從半吊子的大學畢業后，成了一個半吊子的曲作家，發表的作品兩只手就數得過來，能被人傳唱的，就更少之又少了。

　　不止如此，就連愛情方面，或許也只是個半吊子吧。

　　豆豆就經常說我，從不會為哪怕一件事情全情投入。

　　她說得沒有錯，我是個無法為任何事情而執著的人。像這樣的我，除了豆豆之外，還能有誰會為我而執著呢？

　　這樣一想，和我在一起的幾年，豆豆也蠻不容易的。

　　怎么又想到她呢，不是決定要安心作曲嗎？

　　我清清嗓子，努力放平心境，用力傾聽腦海中浮現的旋律——那旋律其實已在頭腦中徜徉已久，每當我想去握住時，卻像長著翅膀的小精靈，和我捉起迷藏。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五線譜上的音符卻一個沒多。終于，我再次按亮手機，豆豆正在屏幕桌面上露出皎白的牙齒朝我微笑。

　　——她會不會動真格了呢？

　　不安的念頭有如埋伏在窗外的小鳥，窺準開窗的時機，向我一擁而上。

　　我索性合上電腦，離開了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