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悲傷的以及深情的（一）

　　1

　　上一次見到月月是在一個小學同學的婚禮上，她安靜地坐在這個小學同學的閨房里為她寫禮單。她一如當初那樣安靜的樣子，趴在桌上安靜地寫。小小的閨房里擠滿了人，都是些小學同學和村子里的早已熟識故友。房間里很熱鬧，大呼小叫的，吐了滿地的瓜子殼。因為月月的存在，我多少感覺有些不自在，說話也不大自然。后來隨了禮，我就借故走了出來。卻不想，這一走，我們整整兩年沒有再見面。

　　在距那個婚禮前九個月的時候，月月和我提出了分手。那段時間，我是如何悲傷痛苦、死去活來的，后來竟也都成了往事。

　　那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從花紅柳綠的四月到爆竹漫天的春節，我一個人身在距離月月三千多公里外的異鄉整日整日拿曾經的幸福為難自己，整夜整夜回想著月月漸漸模糊的容貌，心痛到扭曲打結，常常無端地、毫無征兆地眼淚就掉下來了。

　　好在悲傷的日子在平淡的生活里也漸漸沒了蹤跡。七八月份的時候，那是個漫長的暑假，我一邊在學校周圍找兼職工作，一邊又回憶著與月月共處的歲月，不斷往自己的傷口里邊撒鹽，以致傷口久久不能愈合。后來，憑借自己的努力加上上天的憐憫，我找到了個不錯的差事，在圖書管里幫忙整理圖書。暑假里圖書館沒有什么人，閑暇的時間就多了起來。每天九點上班，不到十二點就可以回宿舍。那時候，宿舍也是個冷清的地方。舍友都已經回去，所以盡管我可以離月月遠遠的，但卻依舊滿腦子想的都是她。

　　大概是覺得自己活得過于頹廢，我想，總得找個事情做，讓自己忙碌起來。在炎炎的夏日里，我開始嘗試在網上寫帖子。反正滿腦子裝著各種千奇百怪的想法，以其讓自己黯然傷神，倒不如拿出來讓大家娛樂娛樂。但沒料到，帖子寫了幾天，點擊量很不錯。之后幾天，竟然有文學網站的編輯給我發來私信說：人氣這么好不如去他們的網站上寫，如果人氣還是很好的話，還能賺錢。聽他們這么一說，我果然心動了。我把寫好的文章搬了過去，卻不想看客寥寥，寫了一陣，終于沒有堅持到底。

　　在這個暑假里，我一直活在悲傷里。后來，漸漸地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月月跟我說的所謂累了，其實只不過是她已經不再愛我了，而這與她曾經愛我多深沒有關系。正是因為這樣，我曾試過挽回，但頻頻失敗。

　　不過也有一個問題，我始終沒有弄明白，那就是，是什么原因讓月月不再愛我了呢？我一直認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并沒有做過什么讓她傷心或者傷害了她的事情。

　　2

　　那次同學婚禮上見面之后不久，我回到了離家幾千公里外的學校。那時我已經大三下了，這意味這我即將動身實習。而此時，上三年制大專的月月，馬上就要畢業了。

　　我們都已經習慣了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各忙各的。當初分手時說的，要做朋友，要相互聯系，最終誰也沒有做到。

　　后來，我聽說月月和M在一起。M也是我們共同的小學同學，初中沒畢業就輟學，這些年來，一直都流轉在各大小城市里打工。幾年前，摩托車開始在我們小村里流行，M是第一批騎上摩托在鄉村土路上飛馳的年輕人。而那時候，我因為上學幾乎花光了父母多年以來的所有積蓄，我甚至都沒有錢去買一輛自行車，摩托就更無從談起。所以在月月還是我女朋友的時候，我卻只能悲哀地望著她坐在別人的車上歡笑。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我有了自己的車時，月月歡笑的時候依然是坐在別人的車上。

　　我一直想不出，月月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樣子。我曾經主動問過她，她給我的答案是：你猜。但是安靜的月月讓我無法猜透她的心思。她的身邊好像永遠不缺朋友。回家的時候，每次同學聚會總能找到她的身影。然而，每次聚會她總是喜歡靜靜地坐在一隅，不多言語，或者總是挨著她的閨蜜，言語也總是寥寥。

　　和M在一起后，我聽說M曾騎摩托車帶著月月去了一次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對于我來說那是一個飽含詩意與夢幻的天堂，就連香格里拉這四個字在我意念里也成了一種唯美的存在。在月月還是我女朋友的時候，我曾打算，以后工作賺了錢，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月月逛一圈香格里拉。然而，當月月真的已經身處香格里拉的時候，我卻還在學校里為畢業的各種事情忙碌奔波。我在想，果然在很多事情上我做得遠沒有M及時，難怪最后月月會與M在一起。

　　3

　　14年春節我沒有回家，一直留在北京，找了一個勉強糊口的工作，住在一個勉強容身的狹小平房里，生活單調無味。在我一直想著如何找到一個理想的工作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顯示歸屬地是家鄉的陌生電話。看著這個電話號碼，我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這個電話是月月打來的。彼時她已經在縣上的某個鄉村當老師。

　　月月說：“就快過年了，好多老同學都提起你，你還回來嗎？”

　　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了幾秒，我用一種習慣了的異鄉音調對她說：“多謝老同學的惦記。如果可以，你就替我一一謝過，不過今年的確工作纏身，估計就不回去了。”

　　月月用家鄉的方言對我說：“大家都很想你。”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腦袋熱了一下，想問問她：“你是不是也想我了呢？”可是只一秒我就冷靜了下來。我知道我們已經分手兩年多了，經過了這么長的時間，再多的放不下也該放下了。

　　后來我們又談了近一個小時，無非是些瑣事，比如某某又結婚了，某某又在哪兒找到了工作。相互都在有意避諱著談及我們共有的過去。

　　掛了電話，除夕夜的鐘聲開始敲響了。窗外是漫天絢麗的煙花，鞭炮聲不絕于耳。我打開電腦，一個人抱膝坐在沙發上看春晚。以往一直熱衷的小品相聲，此刻在我看來竟然毫無趣味。手機一直在震動，都是些親戚朋友發來的祝福短信。我一一回復了之后，感覺還是百無聊賴，于是撬開了一箱啤酒。咕嚕咕嚕幾杯啤酒下肚之后，突然想看一看文藝的青春的電影，于是提著啤酒瓶對著電腦開始看起早已滾瓜爛熟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得女孩》。電影看到了一半，臉上已爬滿了淚水。柯景騰送沈佳宜的那件T恤，以及上面的那句“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一直讓我無法釋懷，在我眼中，月月何嘗不是那個蘋果。

　　我才明白，我的無聊并不是沒有原因的，月月的一個電話瞬間激起了我心底的千層波浪。

　　我想起了當初月月答應做我女朋友的時候，那個大一的寒假，我回到家鄉，在漆黑的村子后面跟月月會合。看見月月遠遠地朝我走來，我整理好衣冠，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句：“月月，你終于來了，我好想你。”不想出口的是一種北方的腔調。月月睜大眼睛，用一種嬌嗔的、懷疑的、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想糾正，卻發現一時已經適應不了家鄉的方言。于是，那一晚，我一出口，月月就微笑著，用手指著我，提示我：“說方言。”

　　然而，今天晚上給月月打電話的時候，我一直用的都是北方口音，月月卻再也沒有提示過我：“說方言。”

　　4

　　四月的某天，我終于在多番的努力求職之后，找到了一個還算滿意的工作，只是租房距公司路途遙遠。就是在那個多情的四月，我遇見了周妍。她在距公司很近的一個書店里打工。那段時間，由于工作輕松，我便有了大段空閑的時間。所以每次下班后，我總是喜歡在書店里待一會，有時看到喜歡的書，也會買下來，有時也會靜坐在書架一隅認真看書，而更多的時候只是在書店里漫無目的地閑逛。之所以喜歡來書店，是因為書店里總是人滿為患，那么安靜卻又從來不會感到孤獨。

　　那天，周妍推著書車走到我面前，沖我微微一笑，說：“先生，請讓一讓。”

　　這是我第一次被人稱作“先生”，23歲的年紀，站在別人面前我總以自己為小。周妍的這句先生，讓我愣了幾秒，真不知如何回應，只是腳下自然地挪開了幾步。

　　之后再去書店，幾乎每次都可以碰到周妍。一來二去，便成了熟人，后來才知道，她回租房與我坐的是同一路公交車。

　　那天，又是一起坐回去的公交。周妍快到站了，站起身來跟我說再見。公交車停穩后，我想了想，還是起身跟著她一起下了車。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周妍轉身看著我，微微一笑，說：“你都下車來了，我還能說不嗎？”

　　我說：“那好吧，這一帶你比我熟，想吃什么你帶我去就行，我來買單。”

　　周妍神秘地對我笑笑，沿著街角一拐，沒幾步就走到了一個自助餐館。然后她轉身對我說：“這是這座城市里我知道的最實惠的一個自助餐館了。”

　　我說：“我說了請你的，你大可不必替我省錢。”

　　周妍朝我瞥了一眼，說：“你的錢也是錢啊，再說我有這里的打折券，再不用就過期了。”

　　我笑笑，跟著她走了進去。卻不想里邊人滿為患，整整一個大廳，滿滿的全是人，后邊還排著長長的一條長龍。

　　我說：“要不我們去吃點別的吧？”

　　她拉住了我的袖口說：“別嘛，已經來了。”

　　等了近一個小時，太陽快下山的時候，終于輪到了我們。周妍說：“過會使勁吃，以對得起我們浪費時間。”

　　兩個人吃飯，總免不了要喝酒。周妍說：“要喝就得喝好點的，這兒有葡萄酒還有紅酒呢，雖然一看就知道沒什么檔次，但也總比喝啤酒好。”

　　我點頭。

　　兩個人酒喝得多了，話也就跟著多了起來。漸漸地兩人都已經是醉意闌珊，話題便漸漸地轉入了自己的過去。

　　周妍說她是四川人，在四川省內上完大專，本來在成都有個不錯的工作，做銷售的。一年前他男朋友告訴她，希望她能來北京，他們一起在北京發展，還告訴她他已經在北京市區租了房子，只要她過來，他們就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也許是愛情的誓言太美，也或許是她太過單純。總之，一個星期后，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只身一人來到了北京——這座物欲橫流、紙醉金迷的城市。

　　如今坐在我對面的周妍，是作為一個被愛情傷過的女孩呈現的。但我在她眼里卻絲毫看不到悲傷，像一個普通的，與愛情沒有任何瓜葛的女孩一樣、一樣若無其事。

　　周妍的那個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學，與她談了四年的戀愛。周妍剛來北京的時候，他對她呵護備至、體貼入微，好長時間里甚至都不讓她出去工作。那段時間，她每天早上為他做早餐、穿外衣、打領帶，晚上做好飯等著他回來，盡量讓自己做得像一個賢妻良母。

　　周妍說：“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畢生的幸福也就是這個模樣了。他不在的時候，我就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看書。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怎么都好像是生活在夢里。”

　　我察覺到了周妍眼角有淚光閃動，我想靜靜地聽她把故事說完。然而，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后，只是淡淡地說：“所有的誓言都容易破，所有的幸福都很短暫。”

　　我點點頭，與她碰了一杯，卻始終沒有再聽到她說是什么原因讓他們最終分手。雖然我十分想要知道他們分手的經過，但我沒有勉強她，就像當初我沒有勉強月月留在我身邊一樣。

　　是的，那個時候我想到了月月。酒精的作用下我跟她說了月月，對于我，除了月月好像也已經沒有什么心事了。果然，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用了真心的時候，這世界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會變成將就。

　　周妍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月月有她的苦衷，或許她還愛著你。”

　　我想了想，說道：“就算這個假設成立，我曾經嘗試過爭取，但月月是鐵了心要離我而去，就像我曾經為她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