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之往年,今年的氣候顯得格外地奇怪。
先是六月下旬的梅雨遲遲地不見蹤影,之后的七八月里,氣溫無論是時間跨度上還是溫度上也都創下了歷史之最。到了八月底,天氣更是反復無常起來,驟暖驟涼了幾個來回,本部鐘樓前的臺階上早早地落滿了厚厚一層的香樟樹葉。隨后雨季不期而至,前一天的天氣預報還說第二天會是晴空萬里,結果雨一落下來,似乎就沒有停的打算。
好在此時的氣溫還算宜人,不像正常梅雨時那樣悶熱。這座地處江南的城市終于還是被籠罩一片溫涼的細雨中。用姚遠的話說,雨季就像女生的生理期,來了總比不來叫人覺得安心。
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雨,連綿且輕柔,仿佛德彪西的《月光曲》一樣委婉悱惻。天地之間一片迷蒙,白天晚上都混淆其中。你或者在九曲回環的弄堂里閑庭信步,或者在人滿為患的公交車里守著方寸之地,或者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發一些百無聊賴的呆想,總之無論你在做什么,都顯得那樣的恬淡愜意、有條不紊。
在如此雨水的浸泡中,現代感十足的建筑幕墻褪去了原本的光鮮,老街巷的紅墻綠瓦反倒變得生氣勃勃起來,仿佛是在炫耀自己曾有的古樸與滄桑一般。如同潮濕的環境有利于苔蘚的生長,綿綿陰雨中,內心里深埋的故事也吸飽水分般一點點地滿漲開來。
然而問題是你分明地感到了某種不安,可當你向內審視時卻又總是一無所獲,你試圖把握情緒發展的脈絡,結果卻只能是徒勞。在力圖把握的希望以及無力把握的失落中,時間似乎正變得寸步難行。
人在某個節點上,似乎都很喜歡用往事折磨自己,雖然原因不得而知,但以我對陳默的了解,目前他恰好踩到了之前埋下的伏筆。
大四開學前,宿舍里的人混在學生會里前前后后接了五六撥新生,無奈縱有美玉卻尚未雕琢開化,韓非是一個也沒看入眼里。
姚遠說他不會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你來報道那會,有幾個看得上眼的,兩年不到,一個個還不都是面吐桃花,脫胎換骨,稍加點撥,便比懂得你都多?!币h吐出一個瀟灑的煙圈,然后白了韓非一眼,“也不是沒給你介紹過好得手的,可你偏要做出一副坐懷不亂的樣子,活該就你現在還是個處男。”
其實從廣義上來說,韓非也算是身經百戰。有一次去超市,陳默親眼見他一口氣買了好幾塊手帕,起初人們都以為他是講衛生,直到有一天姚遠爬到他的床上。姚遠本是爬上去找煙的,卻從韓非的枕頭底下翻出幾個揉成一團的棉質物體。
姚遠充滿好奇心的扯開,然后就聞見了一股84消毒水的味道?!翱浚∥艺f半夜怎么老是夢見在海上劃小船呢,原來是你在上面搖的!”姚遠大聲嚷道。
記得當初新生報到那天,韓非是第一個到宿舍的,陳默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韓非站在上鋪揭貼在墻頂上的莫妮卡?貝魯奇的海報。韓非昂著頭,鼻尖正對著貝魯奇的胸部,看見陳默進來,連忙說:“肯定是之前的人留下來的,我在把它撕下來。”
“不是挺好的嗎,撕下來干嘛。”陳默找到貼有自己名字的床鋪,然后把行李箱放到床上。
“太大了。”韓非一扯,貝魯奇就只剩下了上半身。
“有沒有留下其他有趣的東西?”
“什么也沒留下,只留下了這個。”韓非又是一扯,墻頂上就只剩下了貝魯奇的一只**,“算了,就這樣吧,留著給以后的人欣賞。”
韓非從床上爬下來,對自己的杰作似乎頗為滿意。于是在離開這間宿舍之前的一個又一個的夜晚里,韓非都是睡在這樣一只**的下面。
后來陸陸續續來了好多賣IC卡電話的,有的自稱是學生會的干部,有的則以老鄉為名套近乎,還有的有模有樣地遞上了名片并表示四年之內任意調換。不管怎樣,電話終歸只需一部,等陳默把電話掛到門口的墻上后,再有人滿臉熱情地進來剛準備開口,忽然瞥見墻上的電話,便立馬掉頭而出,趁著臉上的笑容還沒消逝連忙趕往另外的宿舍。
掛好電話,陳默坐到自己的書桌前,看見韓非正用小刀在自己的書桌上刻字,刻完后還用紅筆在上面描了描。
“刻的什么?”陳默問。
韓非往桌上吹了吹,然后又用手抹了抹,“永不放棄”四個字虎虎生風地呈現在陳默的面前,還是小篆體的。
“我還以為刻的是個‘早’字呢?!标惸Φ?。
“性格里有軟弱的一面,所以需要用這樣的方式時刻地提醒自己?!表n非一本正經地說。
“這樣就能有效果?”
“或多或少吧?!?/p>
“看書也是出于這樣的目的?”陳默看向韓非的書桌。
書桌的一二層擺滿了書,滿目琳瑯之中,陳默只看過司湯達的《紅與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
“一來打發時間,二來花最小的精力體驗別樣的人生,何樂不為?喜歡看書?”韓非問。
陳默不置可否。
“暑假里看完了《飄》,一千多頁,就這么從頭讀到尾,想來也算是迄今為止所做過的事情中一件頗有成就感的事情。雖然最后記住的細枝末節寥寥無幾,但還是覺得物有所值,一千多頁呢,看了整整一個暑假嘞?!?/p>
說完,韓非的臉上呈現出一副心馳神往的神情,仿佛斯嘉麗迎著將落的夕陽說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時他就站在旁邊一樣。
如今想來當初確實是個充滿希望的年代,我們各自站在嶄新的人生路口上,面對著茫然的未知,卻滿懷期待地憧憬著絢爛的風景。然而多年之后,當韓非再度談次當初刻在書桌上的四個字時,他只是無奈地笑道:“永不放棄?只不過是因為當時自己什么也沒有罷了,什么也沒有,所以自然也談不上放棄什么?!?/p>
睡在陳默上鋪的叫裴東籬,一個只留下空蕩姓名的人,具體的樣貌和他身上的故事一樣無從得知,唯一的線索只有床檐上貼著的那張寫有名字的紙片。開學一個月之后,先是姚遠從班主任那里得到確切的消息——此人壓根就沒來學校報到,之后一個穿著性感的年輕女人忽然來訪,并自稱是這個名叫裴東籬的人的姐姐。
記得當時她在宿舍里環視一番,然后從肩上挎著的小皮包里取出一根煙銜在鮮艷的兩唇之間,輕輕地坐到陳默的床上,包裹在短裙里的兩條大腿上下相疊,至始至終一言未發。
她抽煙的樣子很安靜,每吸一口都仿佛琴弓在琴弦上從頭至尾地緩緩拉過,煙霧依次經過口腔、氣管然后進入肺部,似乎非要等到血紅細胞吸足了尼古丁,肺泡吸足了煙焦油,余下的方才會被慢慢地吐出。
十分鐘不到的時間里,她總計也就吸了三四口,待到香煙燃燒殆盡,她把煙蒂優雅地彈到門外的走道里,然后便一聲不響地起身離開,只留下一陣夾雜在煙味中的苦橙花香水的味道。
至于那張寫有姓名的紙片,在床檐上默默地貼了有半年多,直到某一天忽然不知所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除此以外,宿舍里還有一個人叫姚遠,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個在雨季和大姨媽之間畫上等號且對韓非的處男之身嗤之以鼻的人,單從這兩點上,你也許多少已經能想象出這是怎樣一個男生。
報到的當天晚上,姚遠就像裴東籬一樣,還僅僅是個貼在床上的干癟符號,不具有任何其他的含義。直到第二天的班會上,這個名字從一個長著一對桃花眼的男生口中冒出來時,其蘊藏的內容才日漸地豐富起來。
“就差一點點。”回到宿舍,姚遠一邊收拾東西,一邊不無惋惜地說。
“什么差一點點?”韓非問。
“外語學院的一個女生,大三的,接新生的時候認識的,胸部大得夸張,跟你頭上的那只有的一拼。”姚遠掏出煙點上,又丟給韓非和陳默,然后意猶未盡地繼續說道,“昨晚一起吃飯來著,差一點點就帶到賓館去了?!?/p>
想來這真是個有趣的世界,也許從一開始,各自的軌跡就已經確定無疑,只不過置身其中的人渾然不知罷了。有的人對自身抱有與生俱來的不安并試圖改變,有的人則只對自身以外的世界充滿好奇并力圖探索。
有的人事先便給自己設定好了信仰,并要求自己一以貫之,有的人則選擇在靈與肉的撕扯碰撞中,等待著認識的緩慢成型。唯一的相同之處在于,我們莫不身處于靜靜流淌的時間之中,并終將被其帶往一段未知的旅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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