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岸花

　　第一次見到現實中的彼岸花，是05年九月里的一天，跟簡邦超一塊兒去燒香。

　　寺廟里鋪著了水泥地，看樣子年久失修，磕磕巴巴的，但是清掃得很干凈。只有一棵棵合抱粗的大樹與地面接觸處，可以看到一點點圓形的泥土地。就在大殿門東那棵高大的水杉樹下，就在樹根處那一點點的圓形泥土地上，長了一束花，格外的引人矚目，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特的花。

　　這束花有著像香火一樣長短粗細的莖，大約十來枝，根部連在一起，每枝莖上都開著一朵熱烈火紅的花兒，像是香火上燃燒的火苗兒，沒有葉子。這束花透著一種神秘感，跟寺廟里的氣氛十分吻合。由此她想到了佛教傳說中的優曇婆羅花，她以為這是寺廟里的僧人栽培的，也是一種屬于佛教的花。

　　偌大的寺院里，只有這么一束花，孤零零的、干干凈凈的盛開在初秋。

　　看到這么神秘的一束花，她很興奮的把臉湊上去，不管看到什么樣的花，她總是喜歡湊過去聞聞。

　　她莫名奇妙的感覺：或許這是一種緣分，一種象征，那樣的時刻，那樣的地方，和那樣的人一起，看到了那樣的花，她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天意，她很唯心，這感覺讓她有些許惶恐。

　　簡邦超有些漠然，不像帶她去看他開發的步行街、住宅小區、和墓園那樣來勁兒，為了照顧她對花的興趣，可能是責任感的驅使吧，他問寺廟里的和尚：

　　“這是什么花？”

　　“不知道？”小和尚面無表情的說。

　　“是誰種的？”簡邦超繼續追問道。

　　“沒人種，自己長的。”小和尚回答完這話就走了。

　　返回途中，坐在簡邦超的車里，她一個勁兒的后悔沒有帶照相機。

　　她嘮叨著說：“如果這種花沒有名字，我就給它取名叫香火花。應該讓記者來看看，說不定，這是一種稀有品種”。

　　漫不經心的，簡邦超一只手掌握方向盤，一只手伸過來，刮了刮她的鼻梁“小怪物！別念叨了，什么事啊，值得嗎？”

　　被男孩子刮鼻梁，很親切，也很溫馨，可是此時，被簡邦超刮鼻梁，除了感覺親切和溫馨外，還有一絲絲寒意，打心底油油的升起，說不出來的滋味，有些遺憾，她想：他怎么對這么美、這么奇妙的花沒反應呢？

　　幾天后，她回到了廣州。

　　05年正是她開始接觸對聯并喜歡到瘋狂的時候，幾個經常一起對聯的網友，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勢，每天都會抽時間到論壇上變著花樣玩一會兒。這次離開廣州之前，對聯版版主紫竹道人就留好了作業，要大家寫一個圖聯。她還沒來得及準備，急于想知道大家作業完成的情況。

　　剛登陸論壇，就看到壇友簪花四公子發的一個題為“彼岸花”的圖聯：

　　隔世離空，彼岸花兒開不敗;

　　跋山涉水，舊巢燕子去還來。

　　簪花四公子的對聯一向灑脫不羈，這副對聯卻一反常態的婉約，讀后讓人心里有點酸酸的無奈，她這才留意他給對聯配的圖片，那束紅色熱烈的花，不就是她在寺廟里看到的香火花嗎？它原來有個這么傷感的名字，叫彼岸花！隔岸觀花，遙看花開花落，該是一種怎樣的無奈啊？

　　05年初秋見到這種花時，她就覺得它一定不尋常，一定對她的生活有某種暗示。

　　而今，幾年過去了，明月依然，初心不再，今夕何夕，伊人何處？雖沒有滄海桑田之變，可也往事不堪回首。

　　酸楚和創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洶涌翻滾，她不由得在手機上寫下一個對聯：

　　燭淚舊居傷夜雨；

　　東風何處笑桃花。

　　當她習慣成自然的想把這副對聯通過短信發給簪花四公子時，不禁潸然淚下：簪花早已經不是過去的簪花，而她也不是過去那個和他只是單純、默契的對聯唱和好友。

　　況且，他們已經失去聯系很久了。

　　她顫抖著手，還是把對聯發了出去，手機號碼是她爛熟于心——簪花失蹤前的號碼，發完了，她像之前無數次一樣，再一次撥打這個電話，回應依然是：你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今天，老宋建議她把這幾年的故事寫下來時，她首先就想到，這段故事叫彼岸花是再合適不過了。

　　百感交集，今夜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她索性穿衣起床，打開電腦，開始動筆：

　　引子：

　　那是05年的一天，像工作以來無數天一樣平凡、寡淡，正在中心埋頭于數字、核對、統計中的卓然，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來的電話：

　　“假小子，現在在廣州工作？”那人說話的節奏比正常人語速慢，很沉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但一聽到叫她假小子，卓然就知道這是熟悉她底細的人。假小子時代是她童年記憶最深刻的事，也是令她最痛心的事。小時候，它是卓然心里最痛的一道傷，是不能碰觸的。

　　有天晚上，坐在外婆的懷抱里，小院里很安靜，天上掛著一輪月亮，外婆說：

　　“要起風了。”不知為什么，外婆的聲音有些傷感。

　　“為什么要起風？”她問道。

　　“月亮的邊上有一圈風圈，就是要起風了。”外婆把她摟摟緊。

　　她抬頭看看，月亮的邊上果真有一圈暈輪。

　　外婆又扒著她的頭看，突然像是發現了什么，“這孩子頭上什么時候起的癬呀？”外婆很吃驚的說。

　　看到外婆的神情，小卓然感到事情很嚴重，就問外婆：“起癬了怎么辦？”

　　外婆無奈的說：“可能要把頭發剃掉。”

　　小卓然就傷心地哭了，她是那么喜歡扎小辮子，如果把頭發剃掉了變成了假小子，那不是比要命還厲害的事嗎？外婆安慰她說：“可能不是癬，不是的話，就不會剃掉頭發的。”

　　卓然很快被送回父母身邊，被逼著剃了光頭，從此以后結束了跟外婆相依為命的生活。

　　在父母身邊，記憶中，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都要往光頭上抹藥，每次抹藥，她總是哭著讓爸爸抹，因為媽媽的手很重。大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叫她假小子。那是一段很屈辱的歷史，光頭催生的自卑在她幼小的心里雜草一樣無聲的瘋長。

　　自卑的小卓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同學們說她眼睫毛長，她就偷著拿剪刀把睫毛剪掉。人家說她尖下巴瓜子臉，她就總拿本書遮住下巴，光頭假小子把她的童年整的一無是處，創傷累累。

　　在成長中的歲月里，卓然不斷的做著相似的夢，正好好的走在大街上，或者在跟同學玩，眾目睽睽之下，她的衣服脫落了，赤身裸體的無處可藏，那種羞愧難當，那種丟人現眼的窘迫，常常把她自己從夢中驚慌失措的震醒過來，然后慶幸萬分，幸虧是做夢！

　　那年那月呀，往事不堪回首，恨上來，由不得她咬牙切齒：都是光頭惹得禍！

　　仿佛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居然還有人記得她小時候的綽號！“你是誰？”她問話的口氣有些嚴厲，雖然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她對這個綽號仍然懷恨在心！

　　“我是你哥，曾經因為借了你十塊錢沒還，被你告到老媽那里，害我挨了一頓揍！”對方慢吞吞的回話里夾雜著戲謔的笑聲。

　　這事她似乎有點映像，他如果不說，這輩子她可能都會想不起來了。卓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是你呀，你在哪兒，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的？怪好幾年沒見到你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有手機，自然能找到你。”對方還是不緊不慢的說話。

　　“鼻涕蟲！你說話還沒變，還是那么慢吞吞、陰險八拉的腔調！”卓然立馬以他小時候的綽號回敬了他，報了一箭之仇。

　　對于像她這樣，獨自生活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里的女孩子來說；對于像她這樣，剛出了校門，就進了單位門的女孩子來說；對于像她這樣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期望著有驚喜發生的女孩子來說，簡幫超的電話，無異于天外來客，帶給她的驚喜，是不言而喻的。最起碼，多個朋友，就多了一個可以廢話的對象。

　　就這樣，跟簡邦超，從小一個大院里長大的，不是青梅竹馬，也算不上兩小無猜的人，接上了頭，有了聯系。

　　畢竟是一個大院走出來的，多少透著些和尚不親帽子親的信賴和仗己，隨后他們就經常在電話里敘閑話、煲電話粥。卓然摳門的想：反正都是簡邦超打過來，敘三四個小時的話，也花不到我的電話費。

　　卓然的老家寶南縣有個說法：“流鼻涕孩子，羝人的牛，發起來沒估頭兒”。那意思是說，從小愛流鼻涕的小孩兒，就像好羝人的牛一樣，一旦飛黃騰達起來，前途不可限量，這話對簡邦超來說倒是很確切。

　　從幾次跟他的通話中得知，簡邦超現在生意做得不錯，有點錢。所以說起話來財大氣粗的，一副暴發戶嘴臉，牛皮吹得嗚嗚響。真是沒想到，這個從小整天鼻涕常淌的人，居然還這么有出息。

　　對簡邦超小時候比較深的印象是：他的鼻子下面總是紅紅的，兩條小老鼠似的鼻涕，掛在鼻子下面，伸頭縮腦的，時不時想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其實卓然跟簡邦超在一起玩的并不多，他比卓然大五、六歲，在那時候的大院里，是出了名的調皮搗蛋鬼。正是十一二歲惹人煩，雞狗都不耐煩的年紀，見了他卓然都是躲著。特別是，他只要一見小卓然抱著她家小狗狗，總嚇她說，要把她的狗狗摔死，卓然就更是敬鬼神而遠之了。

　　至今卓然還記憶猶新的是，簡邦超在禮堂門口拿球砸她，她哭著罵著要去他家告狀，半道上被她媽媽蘭馨兒給攔了回來。

　　關于簡邦超，卓然后來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好像上完了初中，他就去當兵了。印象中，他是個不喜歡學習的壞孩子，三天兩頭的逃課，據說在當兵走之前，他在外面跟一些小混混們到處吃喝，欠下了上萬元的吃喝債，記的都是他爸爸的帳，把他媽媽氣的詛咒他：好歹出了門讓汽車撞死你！

　　所以不是萬不得已，父母也不會終止他的學業，連高中都沒讀，就把他送去當兵，可見對他是多么的無可奈何。他可是當時大院里孩子們的反面教員，卓然的媽媽蘭馨兒就不止一次的拿簡邦超來教育卓然，可想而知，大院里的其他家庭，也會經常拿他來說事。

　　以后卓然第一個清晰的回憶，就是上了大學以后，第一學年放寒假回家時去天寶市看望外婆，碰巧在火車上遇到簡邦超，他那時候已經退伍在天寶市工作兩年了，跟卓然的外婆羅素住在一個城市。

　　在卓然的印象里，簡邦超長高了很多，瘦的像麻桿兒，下了火車上公交車，人很多，他擠在門口，把卓然推上去，因為他背了個大包，正好被擁擠的人群卡在車門口，一時上不來，當時，卓然只要在車里面伸出手，拉他一把，他就可以擠進來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沒伸手，愣是讓他自己費盡千辛萬苦的擠吧進來，人家進來以后，毫無怨言，把身上的大包放在卓然腳邊，掏出錢包又擠到中門去買車票。

　　以后，每每想到那時的情景，卓然都會內疚：人家舍己為人，把你推上車，你為什么會冷冷的看著他吊在車門口，不伸出手拉他一把呢？看來只有一個解釋：不喜歡他，小時侯，對他的印象太壞了。

　　應簡邦超的邀請，卓然到他的小房子里坐了一會子，那是一套單位分的公房，一室一廳，很是擁擠，房間里光線不好，很黯淡。他的臥室房門上掛著一幅字，上書：“但使盧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簡邦超跟卓然解釋說，有朝一日，他要讓那些排擠他父親的人吃點苦頭！

　　簡邦超父親原是卓然父母所在地寶南縣的縣委書記，是個正直的好官，由于不會阿腴奉承，被排擠出局，調到天寶市里掛了個閑職。看到這副對聯，卓然心說：這家伙原來并非傳說中的草莽，肚子里還有點貨。

　　在簡邦超那里坐了一會子，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卓然就告辭了，簡邦超開著單位里的小車，把她送到了外婆家。簡邦超那時的工作是在市物質局，專門給單位領導開車。

　　外婆羅素見了老同事、老熟人之子，很高興，留簡邦超跟她們一起吃了中飯。

　　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過交集，他們在各自的天地里度過自己的歲月，品味著各自的酸甜苦辣。簡邦超的生活里沒有卓然，卓然的生活中也沒有簡邦超。

　　一段打醬油都沒想起來從彼此家門口路過的歲月，匆匆一恍，就是六七年。而他們對彼此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兒時的記憶片段里，平面又單調。

　　在以后的通話中，簡邦超多次邀卓然回家看外婆時，從他那里經過，他要帶卓然好好玩玩，他那時候的總公司所在地寶西市離天寶市只有九十多里路，是卓然從廣州到外婆家的必經之路。

　　簡邦超說：說不定我要到廣州發展，到那時候，我兒子的教育就交給你了。

　　卓然以為他是開玩笑，笑著答應了，說：行呀，我上大學時就帶家教，教育你兒子應該沒問題。

　　他笑著說：你不要輕易就答應，這可是個很嚴肅的問題，別等到時候了后悔。

　　卓然回說：有這么嚴重嗎？不就是家教嗎？你要是不放心我的免費服務，你就付費得了，我不會嫌錢多的，我現在正是負債累累的時候，我買房貸款幾十萬呢，要二十多年才能還清。我現在整個一財迷帶轉向，一心就鉆在錢眼兒里呢，做夢都想發財。

　　你兒子幾歲了？長得像你嗎？別又是個小鼻涕桶，哇哈哈哈哈……

　　卓然自顧自地說了半天，簡邦超都沒接話，卓然很疑惑：哎！說話呀？忙了？忙了，我就掛了，回頭再聊。

　　簡邦超說：沒有！我在聽你說話。

　　“那你怎么不接腔？”

　　“我沒想好怎么說，你的問題問得太快了，一個接一個。”

　　卓然這才想起來，這家伙干什么都比別人慢一拍兒，“敢情是反應遲鈍啊，弱智哈，娃哈哈哈哈……”

　　簡邦超慢吞吞的說：卓然，你笑得沒心沒肺，像個傻大姐。

　　卓然調皮的說：我白你幾眼兒！

　　幾個月后，卓然在寶西火車站廣場前的旗桿旁等簡邦超，一會兒，有人開著一輛黑色轎車過來了。車子停到離卓然十來米遠的地方，那人搖下車窗，招手，示意她上車，卓然沒理他，把頭別過去，繼續往大路的方向看，想象著簡邦超會開什么樣的車來接她，是他自己來還是別人來。

　　轎車的車門打開，開車人一直走到卓然跟前：“長這么大的眼睛，白長呀，連人都看不見！”卓然這才仔細打看了一下來人：他比原來胖了，好像又長高了些，難怪沒認出來，已經有六七年沒見到他了，出落得帥呆了。

　　真是男大十八變啊！

　　“哈，俺不是近視嗎，哪個認出了是你呀，我還以為遇到拐賣婦女兒童的人口販子了呢。”

　　簡邦超拉開車門，對卓然說：“看好了嗎？沒錯吧？不是**吧？看好了，咱們走人。”

　　“看好了，沒錯，不是**！”卓然笑哈哈的上了簡邦超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