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想很想說再見

　　1.

　　明明帶著恨，卻還是希望見到那個人。

　　去往C城的動車上，倪佳音的手指不自覺互絞，腦海里不知道是多少次浮現出這句話。

　　終于，考上他所在的大學了。

　　父親是個專職司機，每次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母親總會在松一口氣的同時提心吊膽，把倪佳音鎖緊房間之后，把耳朵貼在門上的小女孩被外面砸東西的響聲和母親壓抑的呻吟嚇得直打顫。

　　連她自己每每都恨父親，即使父親平日里還讓她騎在自己脖頸上晃著她玩，給她帶棉花糖，但是一喝酒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像是要把所有的不順不遇全部通過蠻力發泄出來。

　　直到父親醉酒出車禍，家中的小客廳里掛上了黑紗，倪佳音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沒有父親的孩子，葬禮上一個鄰居阿姨拍拍沉默無聲的母親，你終于解脫了。

　　母親聽到這句話忽然放聲哭出來，很多天失語一般的狀態終于崩潰。

　　在徐思遠走那天的午后，陽光透過機場大玻璃落地窗金子一般灑在倪佳音身上，候機大廳的柱子后面，她蜷著身子坐在地上不停地用手背抹眼淚。那一刻終于明白，無論父親有多少過錯，母親不斷溫習著屬于她自己和父親最初的玫瑰色回憶，明明帶著懼怕，卻依舊希望他每次平安歸來。

　　2.

　　講臺上高三學導應學校的規定正在喋喋不休地給大家進行新生指導，倪佳音抬腕，還有十分鐘下課。

　　她舉起手：“我要去接蔡老師了。”倪佳音誤打誤撞離開青縣，進了這所A城高中，又被莫名其妙指派為英語課代表，天知道她的英語有多么的糟糕。

　　扶著已近退休，大病初愈的蔡老師慢慢往教室走，倪佳音的眼神定格了。

　　迎面而來的男生，步履飛快，沿著走廊上一排大開的窗戶，從窗外挾裹進初春清新的氣息，偏黑的膚色和兩道濃眉和記憶里的重合，鮮亮挺拔的白色校服黑色校庫，給她的心上帶來巨大的驚喜。

　　記不清什么時候開始的，青縣里泥濘的路一條條用柏油鋪平，多了鑲拼格子的人行道。紅綠燈剛造起來的時候，他牽著她的手過馬路。

　　夏日的太陽在頭上炎炎地蒸騰著熱氣，剛念一年級的倪佳音對新裝的紅綠燈很是好奇，剛想沖到對過去，卻被拉住了。

　　徐思遠像個小大人一般拍拍她的頭：“等亮綠燈了再過。”

　　看到倪佳音向自己點頭，他笑了，眼里黑色的瞳很亮——

　　徐思遠逆著光，減慢腳步，他的眼睛一如既往明亮地打量著她，顯然也已經認出她。

　　倪佳音剛想開口，倏然想到自己的手臂還扶著蔡老師，熟悉的名字一下哽在喉嚨口，偏偏教室又到了，她戀戀不舍的目光越過蔡老太太的肩膀，對上正在向她注視的目光。

　　徐思遠了然地點點頭，擦肩而過的時候右手比了個手勢。

　　正有些郁悶的倪佳音低下頭彎起了嘴角，她從沒忘記這個約定過的手勢：我等下來找你。

　　倪佳音的同桌方寧是個內向又認真的女孩子，服帖的馬尾垂在腦后，下課了仍然不見她抬頭關心一下周圍的吵鬧，手中握著筆，總在寫寫劃劃。

　　倪佳音忍不住問她：“喂，那里那么熱鬧，你不去看看？”

　　方寧搖搖頭。

　　每到下課，女生們都一群群圍到傅忻身邊去，她有數不盡的新奇玩意兒，最漂亮的鋼筆，最先進的復讀機，從大哥大到掌上游戲機，每周都能有引人尖叫和羨慕的新東西。本來就白皙美麗的傅忻，加上會打扮，成績又不錯，在班級里可以稱得上呼風喚雨。

　　徐思遠出現在倪佳音教室門口，視線掃過一大群女生們，沒有見到被擋住了的倪佳音。隨手攔住一個向外走的女生開口問她。被攔住的方寧愣了愣，在徐思遠客氣的催促神色里，拖著他的袖子走進教室，指了指倪佳音的方向，又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他越過人群出現在倪佳音面前，如他所料地見到她仍存稚氣的笑容。

　　倪佳音的成績一直慘不忍睹，念高三的徐思遠下決心“拯救”她。當一個月后她興奮地拿著成績單來找他，兩人的小指自然而然地勾在了一起。

　　他和倪佳音約好了留在青城念大學，而他的通知書上清晰地寫著A城大學。

　　“我有我的未來，我并沒有愛你到為你放棄未來，對不起。”

　　她聽到心中什么碎裂的聲音。

　　可倪佳音有讓所有人都驚訝的執拗。

　　3.

　　倪佳音趕到A城大學報到的一早，徐思遠已經在門口等她。

　　倪佳音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和許多人打招呼，他拍拍她的頭，向別人介紹：“多關照下，我妹妹！”

　　“喲，主席發話了，放一百個心！”幾個男生幫忙上來一起提東西，邊上的學姐露出打量的神色。

　　他的額頭上就像是貼了名為“優秀”的通行證標簽，到哪里都是一路綠燈。如今她終于趕上了他的腳步。

　　徐思遠帶她走遍了校園，一人一根鹽水棒冰，頂著炎炎日光走路，倪佳音加快腳步有些吃力地跟在他身后，卻不愿意讓他發現，地上短短的人影似乎和幼時過馬路時的并無差別。兩人像是之前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他甚至幫她鋪完了床才走。大學第一天的夜晚，躺在床上的倪佳音彎起嘴角，他應該，不是完全對我沒有感情的吧。

　　可是，他什么都不說。

　　倪佳音流著眼淚，幾乎帶了些乞求想要重新開始，我原諒時光原諒你，一切重新來過，不行嗎？

　　徐思遠的態度擺在行動上，我可以對你好，幫你做再多的事情也可以，但不可能和你做戀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萬年裙子君”文藝部部長勾著他的手臂，眼光不屑地掃過倪佳音。再次見到他，身邊又換了面孔。

　　當年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已經湮沒在了她已然模糊如夢的記憶里。

　　4.

　　在外地念大學，人似乎特別容易產生同鄉相惜的情感，倪佳音和傅忻住同一棟宿舍樓，隔一層，高中時代的疏遠，卻漸漸成了每天都要相約一起走回宿舍的好友。

　　清早起來，傅忻就呈現一種倪佳音從來沒見過的少女的夢幻姿態，課間她就從后門溜走了。

　　倪佳音隨意地在吊帶裙外頭披了件大外套，下宿舍樓的時候，校園里的路燈已經點亮多時，傅忻死死勾著清瘦的陳旭的胳膊，醉眼朦朧地瞧向她。倪佳音看到她臉上無法掩飾的笑容忽然明白，這就是大小姐傅忻的克星了。從國外留學歸來的陳旭，是傅忻父親最得力部下的兒子，在回國之前，就已經拿到C城最大的電子公司的offer。

　　陳旭有些愣愣的，剛才在電話里說話流利的他在倪佳音面前神色顯得有些木訥。

　　過幾天一個傍晚，倪佳音在食堂碰見陳旭和傅忻，是傅忻正在發大小姐脾氣軟硬兼施要陳旭留下來陪她吃飯，陳旭看上去是有急事，一眼瞥見倪佳音，露出無奈又為難的表情。倪佳音笑瞇瞇地拉走了傅忻，讓陳旭順路送她倆去逛街。

　　事情過了，倪佳音也就忘記了，倒是陳旭好說歹說要請她吃飯：“不是我說，這大學食堂菜，我只吃過一次，就知道你們女孩子那些細胳膊細腿哪里來的了！走走，我給你改善伙食！”

　　充滿油煙和烤肉香味的餐廳，簡樸的黑色吊燈，天花板上干干凈凈，挑了一個格子間，兩人相對而坐。倪佳音本以為會很悶，結果陳旭拿出一個釣魚機，飯吃到一半兩個人就把釣魚機擱桌子上玩起來。

　　倪佳音托腮慢悠悠地回憶：“小時候和人一起玩，盯著它們一張一張的嘴可恨了，我總釣到得最少，別人都不愿意和我一組，只有……”

　　她的臉色倏然暗下去，陳旭是何等會察言觀色的人：“你看我倆這數目，要說手笨，我絕對頭號笨蛋。”

　　逗得她笑了，陳旭白凈的臉上禁不住也跟著浮現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憨厚笑容。

　　陳旭或許在很多方面很強，但是在感情方面，作為一個吃洋飯多年，卻極少泡吧，更無戀愛經歷的斯文人士，在女孩子們面前有些佯裝的老練。傅忻悶悶地一次次和他出去又回來，倪佳音難得當面戳穿他的面具，卻也及時給他一個臺階下。傅忻和陳旭到底有沒有在談戀愛這檔子事兒，只有他倆知道。

　　倪佳音周末做家教回來，天上飄起了小雨，路過校門口，一個人忽然從墻角的陰影里走出來拉她，嚇得她臉煞白，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問她：“你怎么這么晚回來？”

　　陳旭在校門口等傅忻出來，左右等不到，手機也不通，于是下了車，正想進去，又怕和傅忻正好錯過，于是只好站著干等。

　　倪佳音拍拍胸口，不在意地笑笑：“又吵架了？”

　　話音剛落陳旭不知哪里激起的怒氣，一把拖了倪佳音上車：“走！等什么等！”

　　天霧蒙蒙地黑，還在下雨，陳旭在酒吧喝得爛醉，倪佳音不會開車，只好架著他找了個旅館安頓下。過了半夜了，回去宿舍還要記名字，身上的錢又不夠再開一間，只能搬把椅子坐在窗前，靠著打盹，耳邊響起陳旭的話：“我就是討厭，好像我天生欠她什么！但是誰都逼我！逼我！”他猛地盯住倪佳音：“我他媽從來不喜歡她！我喜歡的是你！倪佳音！”

　　倪佳音甩甩頭，用力揉眉心，自嘲地一笑，這個世界，要是我喜歡你，你也正好喜歡我就好了。

　　半睡半醒間她被嘔吐的聲音吵醒，陳旭從梳洗間里出來，眼下一片青影。他伸手輕輕地把倪佳音的留海挽到耳后。倪佳音一驚，躲開了他留戀的指尖。

　　以此為莫名的契機，陳旭比之前更頻繁地來學校找她。人她自然是不見的，看到他的號碼就摁掉，他干脆堵在女生宿舍樓下，正逢倪佳音和傅忻相攜回來，路上碰到徐思遠，傅忻笑瞇瞇地和他打招呼，攬著一個黃色卷發女生的徐思遠微笑地點點頭，眼光不經心地掃過倪佳音，倪佳音卻因這一束不經意，別過頭去。被傅忻安慰了一會兒，二人回宿舍，傅忻見到陳旭的驚喜被一瓢冷水澆下，抬手對倪佳音就是一個迅不及防的耳光，清脆響亮。倪佳音紅著半邊臉頰平靜地望了陳旭一眼，轉身上樓，陳旭想去拉她，被她頭也不回地狠狠地甩掉。

　　傅忻朝倪佳音丟下一句：“早聽說傳聞我還不信，你原來是這樣的人。”

　　5.

　　倪佳音的日子不好過，一整樓的女生都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內容不外乎是她不自量力，搶了屬于校花傅大小姐的人。

　　比照招惹無數狂蜂浪蝶的傅忻，充其量她就是片綠葉，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陳旭究竟是青春晚期叛逆還是哪根神經沒轉過來。每天她還是循著自己慣常的足跡，一個人吃飯，看書，走路，晚上從圖書館回去，伸出手，感受路燈打在手掌上細巧的光影。

　　直到一周后她再遇傅忻，她靠在徐思遠的臂彎里，高跟羊皮靴咔嚓咔嚓踩著樹葉，咯咯地把秋天的陽光都笑成玫瑰金色。倪佳音瞪大了眼睛。傅忻輕蔑地瞟她一眼，附耳與徐思遠說了句話，兩個人一起看過來，徐思遠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摟著傅忻向她走過來。

　　沒骨氣地，倪佳音轉身就逃。學生會最受歡迎的主席和歷屆人氣最高的校花走在一起，再好不過了，她只有窩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淚的份。

　　站在領獎臺上拿到國家獎學金的倪佳音覺得一切就像是一場夢，那個徐思遠手把手也教不會的她，居然會有門門第一的一天。陳旭開玩笑說是他帶她補營養補對了。確實他隔三差五就買了吃的，送到寢室樓下拖阿姨交給她。倪佳音不是沒有動搖過，只是在擦槍走火的那一刻，她跌跌撞撞沖出來，攔了輛的就倒了進去，司機開了一會兒問她要去哪里，她迷糊間報出的還是青城老家的地址。

　　耳邊總是飛過有關徐思遠的消息，就像是自動捕捉一般，她怎么也攔不住。徐思遠和傅忻在一起的時長，超過了他歷次的戀愛，都說等傅忻畢業了，他們就要結婚了。每每低頭與他倆擦過，有個聲音在心底無力地嘆息：你該遠離了，走吧，走吧。

　　6.

　　讀研的日子比大學更清閑，導師需要，一個電話打過來人就要立刻出現在他面前，其它時間都歸自己所有。C城的住宿自然不比已經成為國家重點旅游商業城鎮的A城，6個人一間，沒有空調，倪佳音卻不愿回從小熟悉的A城，反正會過來看她的人總是會來，比如陳旭，給她帶各種吃的，每次滿滿的一大袋，拎得他氣喘個不停，在倪佳音的調侃中繼續冒充大力水手。而想也不敢想的人，他始終有他自己不能放棄的目標，倪佳音連想象碰面的場景也覺得奢侈。

　　平時和父母通電話或者網絡視頻不覺得孤獨，新年第一波鞭炮聲在倪佳音耳邊炸響的寒冬，她第一次真正感到一個人難以言喻的惆悵。

　　C城很小，小到步行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用不了一整天，城中央卻有一個占地一畝的大廣場，平日傍晚五點那里會準時播放舒緩的舞曲，人們像是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上跳舞，晚上八點一敲過，廣場上人散的干干凈凈。倪佳音常常喜歡八點過了再往廣場去，總能看見幾只慵懶的貓出來悉悉索索活動，坐在干凈的月色下，抬頭望向漆黑的天空，有她想要的安靜，這安靜的黑暗里卻總是幻化出一個人的臉，遙遠在天邊。

　　新年的中央廣場到處都是彩旗和紅綢帶，喜氣很遠就從滿目的大紅色中洋溢開來。

　　大年夜的學校宿舍空空蕩蕩，站在樓下，倪佳音抬頭，零星的三盞燈，整棟樓都像是淹沒在黑暗里。沒辦法只好去廣場上沾染一點熱鬧氣。

　　母親的電話打來，說著說著，話音里就帶了點鼻音。一瞬間，倪佳音突然想長雙翅膀飛回家。

　　她的眼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廣場上的人群。

　　不遠處人群外站著一個女子，她正在側著頭，支著手臂打電話，黑色長直發，蓋過側面臉頰，淡咖啡色的呢外套，深色的花苞裙，下面是平底靴子，露出極細的小腿。

　　倪佳音的耳邊飄過徐思遠戲謔的一句話：“這么瘦，動一動都擔心它折斷掉了。”

　　正發呆，那女子掛了電話轉過頭來，雖然拿掉了眼鏡，那張萬年不變、波瀾不驚的臉可不就是方寧么。

　　方寧在高二那年忽然轉走，有傳言說她去外地做手術長期養病，還有人說她出國念書，有個很有錢的親戚在那里，只有傅忻在一邊涼涼地對倪佳音說，她是受不了你和“阮哥哥”啦。

　　不管怎么說，方寧確實欠大家一個道別，欠把她當做最好的朋友的倪佳音一個道別。

　　倪佳音猶豫間，方寧已經走到她面前，眼光卻在周圍飛快地游動了一圈，最后落在倪佳音凍得有些發紅的臉上：“小音。”聲音輕而平和，仿佛就在昨日，方寧幫忙遞紙條時呼喚她的聲音。

　　“嘭”地幾聲煙花綻放，緊跟著周圍的人群突然歡呼起來的聲音，歡快的樂聲響起，夾帶著鑼鼓聲。熱鬧光景里，倪佳音怔怔了半晌，方寧也就靜靜地在原地等她開口。

　　倪佳音剛想說話就被一口風嗆住，抽搐著不停地打起嗝來，聲音可愛而奇特，七八個還不見停，倪佳音跟著方寧一起大笑，差點又嗆著。

　　方寧跑進廣場邊的雜貨亭里，一會兒回來，撥了巧克力糖紙，塞進倪佳音嘴里：“來，含舌頭下面。”

　　兩個人忽然又安靜了。

　　倪佳音開口：“你還記得呵。”

　　“當年你打了半節課的嗝都沒停當，結果還是徐思遠想的辦法，我們還笑你非等他的糖不可呢。小音，你現在，一個人？”

　　7.

　　方寧離開，是跟隨她母親走的。走得倉促，因為父母閃電一般的離異，本來說好等她十八歲再離婚，卻撐不到她成人的那一天。

　　方寧早就知道父母會有分離的一天，其實她很久以前就知曉。

　　緣何跟著母親來C城，而不是留在A城繼續念傳說中一本率近一百的高中，是因為C城有她夢想的大學，本城考的話分數可以低一些。但原因并不完全是這個，留在A城，憑借A城高中的實力，也一樣可以考到C城區，此外，她也并不止是留戀母親。

　　倪佳音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可以愛得這樣隱忍。

　　“我沒有辦法天天看著你們幸福而幸福，對不起。”

　　方寧細白的手指輕輕地擱在茶杯上，望著倪佳音的眼，一貫的平靜神色。

　　“我從他第一次來找你之前，就喜歡上他，他和我是同一個初中部的，我偷偷跟隨著他上了本部高中，本以為我自己是他遇見的最早，他卻從來不認識我，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我面前走過，去找你，我沒有任何理由攔住。

　　原來，你才是最早的最早。”

　　方寧并沒有留下來和倪佳音一起跨年，而是早早地走了。

　　倪佳音懶得換衣服，仰面躺在床上。

　　傅忻和徐思遠在一起。方寧，一個人。

　　陳旭的拜年電話在零點準時打來，A城在電話里聽上去比這里更加吵鬧，陳旭大著舌頭，敞開嗓門沖著電話吼：“明年，明年我就調到C城了！倪佳音，我看你逃到哪里去！”他喝醉了。倪佳音對著電話輕輕說：“對不起，新年快樂。”摁了電話。這才想起，他也是，一個人。

　　我現在也是，一個人。反復念叨著幾句話，她終于有了睡意。

　　夢境很混亂，像是被切割過和加深過的色彩塊。

　　倪佳音跟在徐思遠身后來到路口，街對面有一盞紅得刺眼的紅綠燈。

　　徐思遠微笑著旁若無人地繼續大步向前走，前面是川流不息形形色色巨大的車海。

　　倪佳音在后面喊他：“等等我，還是紅燈呢！”這句話卻像是黏著在聲帶里，怎么也不肯出來，卻又含著一種噴薄和緊張，又想大哭的沖動。

　　才一閃神，他就不見了。倪佳音慌忙尋找，眼光對上徐思遠像是孩童一般頑皮的眸子，在巨大的車流對面，向她眨眼。

　　她剛想回個燦爛的笑容給他，一閃神間，他消失了。

　　他從來都是大步向前趕，不停不歇，不管紅綠燈亮的刺眼，或許他的心里總是亮著綠燈，卻從來不會為她留一盞，每一次，她都只能止步在路口：

　　等等我——

　　手機鈴在床下的桌子上急促地響起，屏幕的光在黑暗的房間里一閃一閃得叫人不安，倪佳音艱難地爬起來，在寒冷的空氣里瑟瑟發抖地拿過手機接起來，邊用手掀開留海抹潮濕的額頭。

　　方寧的聲音是難得的倉促惶急：“小音，快來C城中心醫院！徐思遠出車禍了！”

　　8.

　　拎起大衣飛邊穿邊飛奔到路口，跺著腳，半小時了還沒有的士開過來，倪佳音緊緊咬著下唇，腿不住地發軟打顫。她緊握著手機，打開通訊錄，卻不知道該撥哪個號碼，眼淚像開閘的水壩，順著已經冰冷的頰邊流進衣領里，激得她一個個冷戰。年三十下半夜的路上冷冷清清，壞掉的路燈明明暗暗，在偏遠的校區旁掙扎一般閃著光。

　　三刻鐘過去，終于從轉角慢慢開過來一輛的士。倪佳音幾乎是用要崴腳的速度撲過去，拍打車窗幾近瘋狂。

　　“求求你，過去吧，來不及了，現在路上都沒有人！”

　　“小姐，這大半夜的我都要回家了，你還叫我大老遠跑一趟……”

　　倪佳音只差要給他下跪了。

　　紅綠燈的數字在不斷往下跳，倪佳音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快到了，快到了，等等我！

　　徐思遠的呼吸停止了。他仰著青白色的臉，被推出來，方寧緊跟在旁，看到他抿著嘴，在日光燈下神色肅穆而安然。

　　等不及搭電梯，在樓梯上拼命奔跑的倪佳音不知道，徐思遠已經從他多年的噩夢里解脫出來。

　　倪佳音的父親有多么喜歡兒子，從她一出生，父親氣鼓鼓地走出醫院，直到她滿月的時候才漸漸接受她就可以看出來。在倪佳音出生之前，父親總喜歡摸著隔壁徐思遠圓圓的西瓜頭，給小郁成買玩具手槍。

　　父親出事的那晚，檢驗報告顯示他喝高了，導致沒控制好方向盤。

　　只有一個人清楚地記得，倪佳音的父親開著公家的車回來路上，有個小男孩闖入了他的視線，他的腦袋混沌一片，等反應過來，已經晚了，他為了躲避小男孩，狠狠地旋了方向盤。

　　從那天晚上起，小男孩被這個秘密一點點磨去了心上的溫暖。葬禮上倪佳音蜷著身子坐在凳子上的小身影在眼前徘徊不去，小男孩伸過去的手被她呆滯地握住。于是小男孩每次過馬路的時候從不停留。

　　可是讓徐思遠沒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倪佳音又出現在他面前，鮮活而快樂，像是一抹亮色闖入了他的生活，他無力抗拒，只能一次次在笑容和溫暖之后無數次的自責和逃避，他終于親手扼殺了這個溫暖，他以為她跑得慢，跟不上他的腳步，她卻磕磕絆絆一路追來，于是他和傅忻訂下假裝在一起的約定。卻在方寧告訴他，倪佳音幾乎每天都在夜里的廣場一個人坐著的時候，決定拋開一切去把她找回來。

　　方寧從一個展銷會上再見徐思遠之后，兩個人一直保持著聯絡。即使知道對方的目的不在她，而是在別人身上，他的心里永遠不會對她亮起允許通行的綠燈，方寧卻貪戀這深夜訴說痛苦的依賴感，感覺他倆只有在這個時候，距離拉近了許多。她常常去廣場，卻是望著倪佳音背對她的身影嘆息，猶豫許久，還是告訴了徐思遠。她永遠握著屬于徐思遠最大的、只有她一個人知悉的秘密，珍惜地掩藏，甚至有時候她會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說不定，徐思遠對倪佳音，只是內疚太深，產生了愛的錯覺。

　　答案連徐思遠自己都已經分不清。

　　年三十的開在鄉間的公路上，有一段沒有路燈，徐思遠卻不愿減速，心中的綠燈正在C城等待他，況且，這么多年，他雖然每一次無視紅綠燈，痛苦地大步邁過馬路，卻從來沒有被撞到過，像是奇跡。

　　這一天看不看見五指、鞭炮聲震天的喜慶夜晚，他翻車在一片等待春天播種的莊稼地里，火光里，他的手想去口袋里摸索手機，卻終究什么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