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門深處落海棠

　　重門深鎖出，海棠花開得正好。南瑾筆直地站在檀木桌旁，輕輕提著白色的兔毛筆，行云流水般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一行字：但愿用我一世錦衣玉食，換你一時喜上眉梢。字跡如鐵畫銀鉤，將心中的怨恨與相思展露無遺。

　　南瑾將筆放回硯臺，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輕顫顫地撫過墨跡未干的宣紙，蹙眉凝眸，薄唇微微張開，小心翼翼地念出一個名字。生怕聲音大了，那個名字會被自己嘴里呼出的氣體吹走一般。

　　此時，一個身著綠色長裙的女子叩響門扉，亭亭玉立，等待屋內的回應，如夏池之荷，別有風韻。南瑾緩緩縮回手，藏到玄色的衣袖里，語氣生冷地應了一聲。女子得到南瑾的許可，這才推開門扉，輕移蓮步，儀態生資地走到檀木桌前，將手中的香爐放下，問是否需要點燃里面的香。

　　南瑾薄唇輕啟，未吐出一字便咳嗽了起來，女子呀地驚叫了一聲，趕緊繞過木桌，小步跑到南瑾面前，關切地拍著南瑾的背。片刻之后，南瑾止住了咳嗽，抬起頭時，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微紅。

　　女子見狀，吐了口氣，替南瑾理了理稍顯褶皺的衣衫。

　　嗅著女子身上傳來的香味，南瑾蹙了蹙秀眉，不悅地推開女子的手，自己站起身，整理好衣服，斜眼看香爐的時候，宣紙上的字跡自然而然的映入眼簾。

　　女子循著南瑾的視線，看著宣紙上的字跡，當然，放在宣紙旁邊的畫也一覽無余。女子嘴角動了動，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她自是知道畫里那個長發及腰的白衣女子叫書白，沒有姓，沒有親人，自己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娘親，同時也自己給自己掘了一座墳墓。她永遠那么特立獨行，永遠占據著南瑾靈魂中每一方一寸的位置，讓自己無從涉足。

　　南瑾瞟了一眼女子握緊的拳頭，嘴角浮起一絲淺淡的微笑，“挽香，今天這爐子里裝的是什么？”

　　聽見南瑾的聲音，挽香松開握緊的拳頭，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將香爐捧在手里，“龍涎香，據《本草綱目》記載，這龍涎香有活血，益精髓，通利血脈的作用，所以中醫常用龍涎香作為化痰，散結，活血，利氣的藥來使用。并且它可是香料中的極品，不可以人工合成，所以非常名貴。”挽香越說越得意，卻不知南瑾對著爐子里的東西本是沒有興趣。

　　南瑾將視線從宣紙上轉移到挽香身上，“那么名貴的香料，你舍得用在我身上？”

　　挽香知道南瑾說這句話的意思，雖然婚期在即，但是南瑾早就說好了自己此生為了書白不惜負卿負如來，舍家舍天下，誰都不能取代書白在他心中的位置。挽香何嘗不知道自己是奪人所愛，可是那個人不是已經不存在了嗎？就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不顧不管，但是青梅竹馬的諾言卻是挽香心中真正放不下的。挽香看著眼前的南瑾，心想或許這個人早就忘記了那些年說過的話，或許那不過兒戲，不過是童言無忌呢。

　　見挽香不說話，江南瑾索性拿起書白的畫，“你是看不慣這幅畫嗎？挽香，你告訴我。”

　　挽香微微揚起了嘴角，搖了搖頭，“南瑾，日落西暮，我該回家幫爹爹整理香料了，我幫你點燃這龍涎香吧，待會兒心雲會給你送七錦糯米粥過來，喝了以后早點休息。”

　　說話間，挽香已經點燃了爐子里的龍涎香，江南瑾看著靜靜地躺在爐子里的一小塊白色龍涎香，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的香氣自鼻尖流進心里，方才的煩躁感似乎有所減緩，難道這龍涎香對安神止咳竟有如此奇效？

　　挽香蓋好香爐蓋子，拍了拍不小心留在手上的香沫，“我先走了。”

　　南瑾放下手中的照片，尾隨挽香后面，“我送你出去吧，正好我也有點事情。”挽香雖然又驚又喜，卻依舊只是淡淡地微笑著，保持著大家閨秀應有的矜持，輕輕點了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屋子。

　　龍涎香青煙縷縷，寂寞地飄散在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南瑾以江家少主的身份住在北堂屋的東側，待來年深秋來臨之時，和香料世家慕家大小姐慕挽香完婚之后，挽香也會以江家大少奶奶的身份住進這個房間。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這間屋子，早就有另外一個女子居住過。

　　兩人經過堂屋時，南瑾的舅父范伯玉正在厲聲呵斥一個新來的丫鬟。那個丫鬟低著頭，兩手握拳，薄肩微微聳起，一副受驚的模樣。未等挽香開口，南瑾故意咳嗽了一聲，等范伯玉謹慎地回過頭來時，才開口說話，“舅父，這丫頭是新來的吧？”

　　范伯玉稍稍收斂了方才厲聲罵丫鬟的氣勢，露出一點笑色，“回少主，是新招來的。”

　　“她可是犯了什么的錯？”江南瑾修指指了指那個依舊低著頭的丫鬟，一副居高臨下的氣質。范伯玉只覺得從姐姐姐夫過世到現在不過個把月的時間，本以為南瑾將自己悶在屋子里已經到了半死不活的狀態，沒想到雖然氣色不佳卻練就了作為少主應有的氣質，言談舉止和以前那個不經世事的富家少爺比起來，已是有重大變化。

　　范伯玉又哪里知道，江南瑾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僅僅是因為痛失雙親，更是因為書白的不辭而別。所謂的不辭而別，在別人眼里都是死別，只有江南瑾一個人偏執地相信著，書白還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默默地想念著自己。

　　屋漏偏逢連夜雨，雙親和書白都離自己而去的時候，一紙婚書卻遞到了江南瑾的手里。雙親在世的時候已經自作主張定好的自己與慕挽香的婚期，并且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天塌了婚期也要如約舉行。

　　南瑾和挽香可以算得上青梅竹馬，他也曾一度認為這輩子自己的妻子就是挽香了，可是在書院遇見書白的時候，南瑾知道，自己是為了這個女子才向佛主求來了這一世的宿命，可是卻沒想到這一世自己依舊要孤獨終老。

　　范伯玉看著腳邊破碎的青瓷碎片，又狠狠地瞪了那個丫鬟一眼，“這丫頭不知天高地厚，膽敢私自拿起我放在這桌上的‘林間月’，這可是……”范伯玉說到這里，這才注意到站在南瑾右側的慕挽香，頓了頓，“少主，這‘林間月’是我花了高價淘到的宋朝古董，這不知尊卑的丫鬟居然擅自做主，喝我沖在杯中上好的龍井，我看見了后明明好聲好氣地叫她放下，她卻直接摔在了地上。您說她這不是找死嗎？”

　　江南瑾自是知道自己舅父這話里有幾句是真的幾句是假的，恐怕這林間月是明天要送到慕家府上的禮品，舅父雖然貪圖虛榮，可是辦事自是有一定的手腕，不然父親也不會在去世的時候握著自己的手囑托自己：伯玉只可防，不可驅。

　　“舅父您自可拿家里的錢去重新淘您看得上眼的古董，這丫頭就隨你處置，要是您還不解氣，干脆連招她進府的人一起處置了吧。”南瑾知道府中下人全是舅父招進來的，所以故意這樣說，想必舅父也能理會自己的意思。說罷，徑直的穿過堂屋，走進了院子。

　　這個月以來，陽光第一次這么真實的灑在自己身上，縱然只是即將被黑暗覆蓋的余暉，依舊讓南瑾覺得心里暖暖的，或許和自己第一次以少主的身份和舅父說話并且占了上方有關系吧。

　　挽香沉默地走在江南瑾的身后，看著他單薄的背影，心想就算是沒有愛，只要能完成爹爹的心愿，自己也定是要嫁到江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