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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文/西青鳥

  一

  她莫名的慌亂起來,就在此刻。

  當自行車噔噔的顛簸在古舊青石板鋪成的甬道時,一陣靈動的微風吹開了輕掩的門扉,吱悠的木門晃動,像深埋地下的丹青滾落,塵土飛揚中一道清澈光芒涌現,點亮了兩盞枯燈,開始燃燒。

  林欣正站在院子里澆一株茉莉,她心不在焉的,好像在等誰。門被吹開的那一刻,她驚慌的抬起頭,突然望見黃色自行車上熟悉的身影,他潛意識的轉過臉,也望見了她,短暫的對視后他被自行車的慣性牽走了。她恍惚的望著門前一片靜寂的林子,心里大慟。噴壺跌落,濕暈了眼睛,還有她的衣服。

  小安!

  她踉蹌的奔出去,尋他,喊他。小巷里空蕩蕩,驚起了一群雀。

  林欣站在那里朝著他消失的方向自語,他只是個年輕的郵差啊,不是我的小安。

  她開始站在門檐下,翹首駐足,等待他。在每個早晨,陪著曉霧歇去群雀初飛,直到小巷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幽深。

  一天又一天,始終不見他。

  端午節到了。

  不等了,想必今天更不會來了。她想。

  母親常說最令她魂牽夢繞的是家鄉端午的賽龍舟,林欣今天要替母親去看看。母親那時簡直像私奔一樣棄了父母隨父親回去,從此就再沒回來過。林欣的祖母很傷心,每年這時候都會寄來家鄉的蓮葉棕和照片。

  母親吃不下粽子,手里捏著照片哭個不停。她對林欣說,宓江里的龍舟上,隨著鼓點騰起劃槳的小伙,都是她兒時的情人。

  那天,她一身米黃碎花的旗袍,長發挽起插著祖母的碧玉簪,清水絞面,不施粉黛的出了門,她的心就開始跳起來,像江里龍舟上的鼓點。總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熟悉的自行車鈴聲突然響起,越來越近,顛簸在古老狹窄的青石路上。

  是他。

  林欣望著從小巷轉角奔來的影子,黃色的自行車上的那個人,藍色的遮陽帽下藏著一張俊朗又沉郁的臉,似曾相識。她呆住了。那年輕的小伙子也望見了她。深潭般的瞳里都是她的光亮,仿佛往奄奄一息的炭堆里投了根柴火,立刻燃起來。

  他的自行車漸漸慢下來,最后竟停在她面前。

  一起去看賽龍舟吧。

  林欣為自己剛剛說出的話感到震驚,她的心要跳出來了,她竟然是在向一個陌生人發出邀請,她感到越來越不由自主,像有什么東西在牽著她。難道真的是小安嗎。

  年輕的小伙子從自行車上下來,沒有說話,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在狹小的青石巷里,彼此越來越近。

  二

  不用再過多久,當她最終會忘記所有時,她肯定會不舍于對這個銘心刻骨的下午的記憶。

  就是她把于墨推出門,拒絕他的那個下午。

  突然的一陣叩門聲響起,清脆婉轉,像陣細密輕柔的鼓點般撩起林欣的心事。她呆呆的打開門,站在屋檐下。

  門外的那張臉已經陌生許久,在媚黃的陽光下漸漸化掉,一層一層的沁入她的心里。她驚慌起來,又覺得實在沒有必要這樣了。

  進來坐吧。林欣沒有再多說什么,盡力掩藏著自己的慌亂。

  于墨坐在竹椅上,眼睛望著茶杯上空虛浮的熱氣,沉默了很久才說道,林欣,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小安。

  她淡淡的說,于墨,不怪你,這是小安自己的命。

  林欣,下半輩子讓我照顧你吧。于墨說。

  已經太晚了,于墨,你干嘛要送我那把刀呢。林欣歇斯底里的抱著于墨哭道。突然,她看見了小安的遺像,陽光的笑,框在黑白的格子里。

  你走吧,你就讓我靜靜的呆在這里吧,忘記我,也別再來打擾我。否則,我會死。她松開于墨,把他推了出去。

  座鐘的擺針恒動不變的搖擺,它是冷血的。那茶杯,靜靜的放在那里,熱已散盡,不復鮮綠,陳舊的像團隔夜的月光。她回憶她們的過去,好像他倆從一開始就未曾有過愛情,只是兩個孤獨人的彼此親近感,再后來,他們開始同居。于墨做飯等她下班,飯后她負責洗碗,臨睡前倚在床頭互相分享著今天的工作趣聞。他們更像對年邁的伴侶,彼此依存的是親情。其實她渴望的是家庭,是親人,是被人關懷。林欣后悔她把于墨推的那么狠,把那扇門關的那樣重。她多希望于墨會再返回來。她一定答應他,不再拒絕,并用盡余生去愛他。她要告訴于墨她病了,病的很嚴重,她會漸漸忘記他,忘記小安,忘記所有人。

  林欣想起祖母,這個南方小鎮里的美人,她最后會和她一樣,乘著時光機回溯,正如年少時曾驚異于自己身體的每一次發育,開始驚異于自己身體的日漸萎靡,直至手指顫抖不停,往稀疏的發里再也攢不進那根碧玉簪。直到她的身體愈來愈輕,變成一堆皺巴巴的丑陋骨頭。這是作為旅程的代價。母親逃過了,她很幸運。

  那個下午,林欣心慌意亂的拿著噴壺澆庭院里的茉莉,風把門吹開了,她抬頭望見了他,不是于墨,是小安。

  他們一起看過賽龍舟,又看花鼓,看漁火。在夕陽欲沉的時候,他們回來了,手牽著手,重新出現在那條狹長的青石巷里,越陷越深。

  年輕的小伙走的有點熱,他摘下帽子輕輕扇了起來,林欣回身時,突然瞥見他額頭上,濕漉漉的留海間藏著條觸目的疤,她伸出手撥開他的留海,輕輕撫摸著那里。,

  他告訴林欣,他叫韓念,其實是個孤兒,沒有人念他,可福利院的阿姨總這么叫自己。十二歲那年,院長的孩子冤枉他偷了自己的手表,打破了他的額頭。后來,他逃走了。

  林欣還是喚他小安。韓念說,姐姐,我喜歡這個名字。他在林欣門口停住了,林欣邀他進去坐坐,他笑笑,攤攤手,說要去把白天的信送完。

  林欣就站在那里,朝他輕輕揮手,然后一直目送著他出了小巷。月亮出來了,在青石路撒了碎銀子,竹影也出來了,迷離的恍在碎銀上。她準備回去,正欲轉身,突然眼神渙散,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林欣徘徊在青石路上,她靜靜聽著聲音,是蟲鳴,樹動,船號,就是沒有自行車顛簸在青石板的咣當聲。

  第二天,林欣依舊站在門檐下,還是昨天的打扮,她望著小巷的轉角,等待韓念出現。熟悉的自行車叮鈴叮鈴的從很遠的地方穿過來,很輕快。林欣知道韓念是在告訴她,他來了。

  韓念給她采了一束野花,林欣趕忙找來一個玻璃瓶放進去。她要韓念進來坐,給他端來剛烤好的蛋糕。她蹲在炤間,生火給他煮咖啡,火爐把林欣的臉熨的緋紅,韓念走進來,把一枝丁香插在她頭上。

  三

  韓念開始在每天清晨為她采一束花。林欣每天依舊站在門檐下等待他。他送她花,作為交換,林欣讓他品嘗她剛研制出的食物。她烹飪食物總是丟三落四,經常弄混佐料,她煲的魚湯是甜的,蓮子羹是咸的,而羅宋湯竟然嘗不出味道,像刷鍋水。但韓念吃的很香。

  那天,韓念沒有帶花來。他交給林欣一封信,是于墨寫的。

  她撕開信封,大紅的燙金字帖晃得她眼疼。于墨要結婚了,跟他公司老板的女兒。

  林欣記起他們彼此沉默的最后一頓飯。

  那晚她從電梯里走出來,看見于墨正坐在醫院門口的排椅上翻雜志,這是他第一次來接她下班,卻像個排隊等待叫號的病人,她想起他們的初遇,應該也是這個樣子,他坐在排椅上,等待她,不,是等待他的醫生。那時候,他是她的病人,她是他的主治大夫。

  林欣二十八歲時遇見于墨,在此之前,她算是一張白紙,塵封了快三十年的白紙。在應該當媽的年紀里卻是初戀,注定是悲哀的。林欣沒有拒絕他,即便于墨只是個連高中都沒讀完的公司小職員。她太孤獨,想要依靠。她跟于墨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于墨帶她進了一家剛開業的菜館,是林欣喜歡的淮揚菜。他們挑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照舊是于墨為林欣點菜。等待上菜的漫長間隙里,不知怎么就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飯后,他給她招來一輛車,送她上車后獨自離開了。林欣在車里望見他獨自走在漆黑的馬路,佝著身子漸漸被夜色吞沒。終于還是他先熬不住了,他要逃走了。

  她是想下車陪他的,可再也找不出理由。

  林欣半夜開始發高燒。小安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來了,他把檸檬汁擠到她嘴里,從冰箱拿冰袋放在她額頭上冷敷。一直守在她身邊緊握著她的手。

  仿佛時光還沉在他們的童年。林欣每晚給小安讀睡前故事,她輕輕吻他額頭,在他沉沉入睡時。她在周末自豪的牽著他手上街,給他買糖葫蘆和小汽車。他們闖禍,打鬧,然后生氣又和好。

  太陽突然暗下來,有云團正飄過。原來是幻覺,一切都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她從不理睬他,甚至于動手打他,她覺得小安是她心里仇恨的源泉。沒有小安,她應該過得很幸福。

  小安是強盜,搶了她的一切。

  林欣摩挲著那個紅紙帖,眼淚沉重的打在上面,然后匯成一條細流,在她手里落了一片紅。她接過韓念遞過來的手帕,手帕上是她喜歡的淡淡茉莉香氣。

  四

  梅雨剛過不久又迎來一段雨季。漫長的雨水把小鎮泡的散了形狀,塘邊粗壯的大樹突然在水洼里倒下,后來就一棵接一棵,濺起的巨大水浪趕出一群群青蛙。失修坍圮的院墻像堆流沙,被雨水削的越來越矮。鎮上的居民都躲在家里,街上很少有行人。

  韓念有好長時間沒來了,林欣每天擎著傘在門前那條青石小道上等他,她呆呆的望著小巷轉角,始終不見韓念的身影,也聽不見自行車的聲音。她越來越著急,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在門口從早晨一直守到晚上,頭也不梳,祖母的碧玉簪也不見了,連平日的自言自語都沒了。

  林欣決定去找他,她撐著傘去鎮上的郵局。郵局門前淌著一條溫順的小河,今天卻橫梗在她面前,拽著不讓她前行。她把傘高高舉起,隨著眼睛游走在河邊,小橋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河岸的長街已經被雨向后托了很遠。

  她狠狠心,向前邁了一步,憑著對小橋的印象尋覓過去。水下有暗涌,她不是不知道,可她還是趟了過去。林欣想,她要見他,見她的小安,反正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忽然她的傘向后一斜,起風了。南風掀起河面,幫她找到了那座橋。林欣來到那個低矮破敗的小屋,推門,陰暗的光里她望見他渾身顫栗的躬成一團,縮在被子里。林欣突然感覺恍若隔世啊,她的小安真的躺在這里。她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小安,是在一條狹長陰暗的走廊上,他始終低垂著頭,深深的,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他的手還那么小,手銬耀眼的不近情理,很像母親手上那副鐫刻著喜慶祥紋的銀鐲子,那鐲子映著米黃色陽光放出震人心魄的寒冷與畏懼。明亮的光,卻讓人絕望。

  韓念病了,是那次從林欣家回來時淋了雨。林欣給他端來熬好的紅糖姜水,一匙一匙的慢慢喂進嘴里。韓念緊緊的握著她的手,生怕她會消失不見,或者,他在做一場夢。

  韓念病好的時候,天也晴了。他們開始去逛小鎮上的商鋪茶肆,他陪她去茶樓喝青花的蓋碗茶聽小曲。她喜歡喝茉莉雙熏,再來一小碟蜜餞,韓念喝不慣茶,竟然問老板要可樂。

  她陪他去江中淺灘里打漁。他們赤著雙腳在江灘上奔跑,朝來往的船只使勁揮手。

  在傍晚,他們把收獲頗豐的戰利品,又重新放回水中。

  林欣正在漸漸淡忘一些事情,她不記得父親是否還活著,她開始分不清小安跟韓念,她不再去看菜譜了,因為那上面突然冒出好多陌生的字。有時候她走的好好的會突然摔倒。她開始嗜睡,沒白天沒黑夜的昏睡。這些她都瞞著韓念。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積云厚的壓的人喘不過氣來。林欣送韓念到門口。兩人默默對視,突然,韓念一把抱住林欣,他的唇深深的抵在她的唇上,她沒有反抗。

  姐姐,我喜歡你。韓念說。

  小安,別鬧。林欣吻著他。

  他們的心都躍動不停,呼吸越來越粗,在這個漫長雨季將再次來臨前的夜晚。

  送走韓念,她回到房間,開門時撞見了那張四方的榆木桌上,擺著的那個男孩子的遺像。陽光的笑,框在黑白的格子里。

  五

  飛入初夏的蟲煽動著輕薄的羽翅在林子里,塘邊,游游蕩蕩的劃進月光里剪碎了寂涼的夜,風忽地滲了進來。纏人的南風突然變作一艘破舊的古船,洶涌呼嘯的灌了滿艙的水,漸漸沉于江下,而粼粼的水面卻波瀾不驚。

  林欣癱倒在那里,好像她是那古船上唯一沒能逃出的乘客,正在隨著船下沉。可下面黑洞洞的沒有盡頭,她的悲痛也沒有盡頭。

  漂在林欣心中的龍舟,就這樣,沉沒了。

  不會再有喧騰的鼓點,扳槳的小伙子陪伴她不多的余生了。

  當林欣昏昏沉沉的推開房門時,小安回來了。他其實從未走遠,一直跟在她身邊,陪著她一起沉進一口思念的井里,默默感受著生命在那兒被消隕的越來越微弱。

  那照片上的男孩是小安,她同父異母的弟弟。是搶了她幸福生活的小強盜,也是在這個南方小鎮里唯一陪伴她遠行的親人。林欣知道,他每天都在望著她,他就在一座開滿彼岸花的橋頭等她,那里還有她的母親,祖母。他們隔的并不遠,每一個清晨,彼岸花又開一次時,她就距離他們又近了一步,慢慢的,慢慢的,彼岸花的幽香氣息已經越來越濃。她嗅得見了。

  林欣耳邊好像又響起了那輛熟悉的自行車,在漫長的青石巷里,顛簸晃蕩的快樂的聲音。還有那碎碎的青石塊上,積著滿滿的落雨,纖細的車輪軋過水潭,幽靜的巷子里就留下了兩條纏綿的車轍。

  他越來越清晰,那個藍色的遮陽帽蔭下藏著的臉,淡淡的憂郁眼神,清秀到蒼白的面龐,稀散的留海里藏著的扭動的疤痕。她想起他們一起去江邊看過的夕陽漁火,一起在茶館喝著蓋碗茶聽的小曲,還有,他送給她的花,和他溫柔的吻。

  是韓念,他原來不是小安。

  林欣終于清醒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只是想在這個遙遠旖旎的小鎮平平靜靜的活下去,沒有人打擾,躲在這里慢慢守著落日,等待著靈魂跋涉到另一個更遙遠的國度。但現在,她糊里糊涂的帶著對小安的思念和深深懺悔來到這里后,居然愛上了韓念。她一直是把韓念當成小安,當成她的弟弟的。

  她坐在那里,靠著被蟲蝕過的紫漆木門,合上眼睛,想著她十五歲那年,一個陽光媚黃,空氣稀薄的清晨,和那個奶聲奶氣叫姐姐,躲在母親身后滿臉緋紅的小男孩。

  六

  韓念哼著歌,懷里抱著一大捧花,單手騎著自行車,拐過彎在那條巷子里來了個得意洋洋的大撒把,他想表演給林欣看。突然他心一沉,口里的歌也戛然止住,那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大門也是掩著的,聞不到茉莉花的味道。

  他伸出手,扣了扣門環,清脆的金屬聲撞擊著他忐忑的心。果真沒有人回應。門從里面插上了,韓念知道她在家,他不明白為什么林欣不見他。

  難道她是病了,病得起不了床。想到這里韓念突然一個箭步沖向石墻翻了過去,他的動作很熟練。韓念惴惴的推開林欣的臥房門,里面沒有人,他正要喊她,卻突然發現桌上擺著的相框,照片里的男孩很像他。

  你來了。林欣從灶房走進來,手里端著一碗烏梅湯,示意他坐下。

  姐姐,他是誰。韓念問。

  還是叫我林欣吧,韓念。她沒有回答他。來,韓念,揀一枝漂亮的幫我戴在頭上。她望著桌上放的那束花說。

  韓念心不在焉的挑了一枝矢車菊插在她頭上。林欣走到穿衣鏡前看她挽得垂髻上,斜插著一朵艷麗的小花,跟今天裙子的顏色很配。可她還是感覺少了點什么。

  林欣用手撫著發髻上的花說,韓念,你喜歡我嗎。韓念點頭不語。

  她又說,那根簪子,你不打算給我了嗎。

  韓念沉默了許久,你都知道了,姐姐,不,林欣,那個簪子······林欣又打斷他,韓念,就算是給你做個紀念吧。她不忍韓念說出那個字。

  她怎么會不知道呢,她和韓念的心里都藏著另一個自己。她騙了韓念,韓念也騙了她,她們算是扯平了。在茶館里,韓念說要去洗手間,他經過的桌子,錢包突然就消失了,在江灘密密的趕浪的人群里,他的手快速的掠過一個個口袋,這些,都沒能瞞過她。

  她也只不過是把韓念當成小安的影子,在這個陌生的小鎮,她是希望有個人可以陪她慢慢消磨那些已不多的時光的。反正最后的結果都一樣,誰會在乎他是不是個小偷呢。

  韓念又盯著照片問她,林欣,他是那個小安嗎。

  韓念,以后不要再做那種事了,至少和我在一起時不要那樣做。行嗎。林欣依然沒有回答他。

  韓念點點頭,眼睛盯著那個照片,不停的眨著,大滴的淚水潸然滾落下來。

  林欣把手絹遞過去,他沒接。林欣慢慢的為他擦著眼淚,韓念又抱住了她。林欣說,韓念,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就從認識彼此開始吧,我們還沒有好好認識過呢。

  韓念向她賭咒道,林欣,如果我們誰撒了謊,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七

  林欣已經習慣了現在的這種生活。她每天清晨,換上他們初遇時的那件旗袍,挽起發,插一朵他采的花,站在門口的樹蔭下,等著韓念送完信,小巷上又響起熟悉的自行車聲。

  韓念在自行車后座上鋪了墊子。他要林欣上車,林欣就跳上車子,攬著他的腰。他載著林欣沿著江岸狂奔,感受速度帶給她倆的窒息和瘋狂感。她和韓念就站在在江邊接吻,任憑冷峭的江風吹打,浪花撲騰。江里的捕漁人并不過多關注他們,他們正忙著撒網,每一網都是沉甸甸的。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這是她們倆未曾有過的青春,只是在一個太陽初暖的清晨倒增添了幾分末日的味道。

  他又載著她到小鎮的東頭吃早點,那里的江米粽和藕粉羹味道很正。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妹妹坐在他們旁邊,把藕粉羹抹了滿臉,黏糊糊的小手嘻嘻哈哈的也給旁邊的韓念抹了一臉。韓念對林欣說,以后我們也生個小孩吧,多好玩啊。林欣笑笑,眼睛有點濕。

  韓念帶林欣到山上,讓她見見他的父母。韓念說,這里是他的家鄉,他的父母就葬在這里。他十二歲那年被冤枉偷東西,從福利院里跑了出來,沒有飯吃,就跟著一個瘸腿的乞丐走了,練會了那個本事,后來他又逃了出來,沿著記憶找到了家鄉。林欣望著眼前的兩個小小的土包,沒有墓碑,十分荒涼。韓念輕輕拔著墳上的青草,他小心翼翼,像個年邁的祖母守護著自己的孫兒。她采了兩小束花分別放在墳前,又默默的跟著韓念下了山。

  午飯是他們一起做的。韓念不知道從哪摘了些菜,林欣負責洗淘,韓念切片,均勻的細長條,扔進油鍋爆炒。林欣手里的魚突然蹦了出來,在地上亂跳,兩個人累的滿頭大汗的終于收拾了那條魚。飯上了桌,林欣又開了一瓶紅酒,說要慶祝他們重新開始,韓念激動的像個孩子。

  韓念說,他是從那次發燒林欣喂他喝姜湯時喜歡上她的。林欣笑著問,那以前呢,我算是你的獵物吧。

  他沒有回應,臉上通紅。突然他又盯著那張照片問林欣,他是誰。

  他是小安,我的弟弟。你們很像是嗎。林欣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韓念激動了,他大聲說,我明白了,你一直把我當做他,可我不是他,我是韓念,我喜歡你。

  其實我對不起他。林欣沒有理韓念,繼續說,我十五歲那年,母親難產死后不久,父親就把他在外面的私生子和情人帶回家里。我恨她們,也不認她們······

  那小安是怎么死的,韓念打斷她問道。

  于墨分手時送了我一把銀藏刀,小安要了去。他跟同學打架,因為他們罵他是私生子,是**的兒子,他拔出刀子,失手殺了兩個人,林欣痛苦不堪的回憶著過往。判了死刑后,小安的母親也自殺了。她再一次陷入那口深井里,黑洞洞的沒有盡頭,她正被鐵鏈束著,慢慢沉淪下去。

  韓念抱住哽咽的林欣,輕拍著她的后背說,以后就讓我代替你的小安。你把我當韓念也好,當小安也好,都無所謂,因為我喜歡你,林欣。

  ······

  八

  他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她坐在他身邊,用手摸著他的臉,撫弄著他臉上幾粒新冒起的青春痘。

  她又記起最后那次見到小安時的樣子。小安已經剃了光頭,端端正正的坐在里面,林欣仔細的隔著玻璃窗端詳著他。他就是這樣的一張青春面孔,卻被烈火生生吞掉,沒有人問過他愿不愿意。他也無可選擇。

  韓念還這么年輕,他以后一定會有很多孩子的。她想,自己終究逃不過這個命,遺傳性的家族病,就像她美麗的祖母,最后躺在搖椅上,身體越來越輕,直到變成一攤枯骨。

  林欣吻了韓念,她在他耳旁輕輕說,對不起,我又騙了你。其實,我也喜歡你。她的淚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臉上。

  她望著外面的天空,又是積云壓城,悶得令人窒息,有幾只鳥掠過。

  天上的陽光媚黃,白云稀薄,星星早已經隱去。

  每天清晨依舊有顛簸在青石路上的自行車的聲音,只是不再像從前那樣輕快愉悅,它經過小巷,在一幢房子前停下。那房子的大門上掛著一把銅鎖。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會不會又有一段開始,而她(他)一開始便意味著結束。

本章作者隨筆: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會不會又有一段開始,而她(他)一開始便意味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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