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問歸期未有期

　　接過他的電話，是下午五點二十三分。我將客廳里的兒童節目音量調小，站在書房的藍色孔雀絨地毯上，小蕪緊貼著我褲邊的頭發一樣是柔軟的。從他向上仰望我的表情里，我想他一定看到了僵硬。望著窗外夕陽殘照的我，連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選擇一而再的逃避。陳木似乎永遠不會回來，無論我與兒子做多久多努力的等待，他都認準了遠方才有那名為幸福的東西。它們不在這個家里。

　　也許是我不該一再追問他的歸期。當我問出來的時候，電話線路開始模糊，那時候我就知道，他的回應也將是模糊的。陳木人在機場，他疲憊著告訴我：

　　“我沒有辦法。只是晚幾天回去，卻能得來一萬塊。我當然想念你們，可我現在處于事業的爬升期，沒辦法每天陪著你們。。。”

　　“你從未每天陪伴過我們。我們也不奢望。但現在，我們與你聚少離多。”

　　“你能要我怎樣做呢？理解我一點可以么？”

　　“我明白。你去忙吧。”

　　“知秋，真的對不起。”

　　“我說了沒事。你這樣子，我和小蕪都習慣了。”

　　“對不起。。。”

　　我放下電話，膝頭那柔軟的觸感一直停留著。小蕪巴巴地望著我，像個失語了的孩子，不知如何表達內心的不安與揣測。我當然不預備告訴他叫他失望。我撫著兒子的頭發：

　　“晚上想吃什么？媽媽做給你。”

　　小蕪似乎有些累了。他的眼皮緩慢張合，靠著我，身體搖搖欲墜。這一個平常的假日里，我不會開車，沒法實現孩子郊游的愿望，當然我也計劃過地鐵，巴車出行，可是小蕪會在對比之下抱怨：

　　“我喜歡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看外面。地鐵里人很多，又擠。”

　　“媽媽不能開車的。”

　　“那叫爸爸開車帶我們去呀。明天是周日，爸爸說了他會回來。你也告訴我的，爸爸明天回來，他在電話里是這么說的。”

　　我點點頭，多么想和兒子一樣，仍對丈夫的每一句承諾保持最初的信任。但我不能了。我是成年人，我聽得出他音色里隱藏的含糊與無奈，我多么希望他不要再做這種自己也無法信任的約定，這樣我們都可以輕松一些。

　　但他說了今天回來，小蕪和我便在家中期待了一天。周日已在電視節目和家務中悄然過去，我眼睜睜的看著小蕪的神情由清早的興奮變化為失落。他現在失落得要睡過去了。

　　我把兒子抱起來，依偎他的小臉：“乖，我們回房間休息一會，你醒了再吃飯。。。”

　　可是兒子沒有回應我。他眼睛緊閉著，在我懷里發抖。我把手伸進兒子的衣領里面，一片明顯的燥熱。連同他的小臉蛋上，也正泛起潮紅，他已經話說得呢呢喃喃：

　　“媽媽，爸爸還回來么。。。”

　　抱緊小蕪，我要自己立刻鎮靜下來。先把兒子放在他的小床上，掖好被子，再壓一層棉被。各個房間的窗戶再一扇扇關緊，去廚房里燒了熱水，取紅糖和生姜出來等待水開。再奔去冰箱面前，取來冰袋降溫。。。

　　一開門，白色的冷光在冰箱里閃爍了一刻，只一刻就黯淡了。接著整個房間，這一個家都在夜色中黯淡下來。遙遠處似乎有火光一閃。

　　保險絲燒斷了。置身在黑暗之中的我站在打開的冰箱門前，冷氣仍一下一下撲在身上。似乎試圖叫我清醒。但我已經非常非常清醒自己的處境，實在不必老天爺再潑下一盆冷水，叫我自知。

　　我多么想就一直站在這時刻的黑暗里頭。這么靜，這么輕松。沒有人需要等待，也沒有家需要操持。我甚至想起六年前這個家里也像這時一團黑暗的時候，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被陳木橫抱進來。他一拉開電燈，就展示給我一個美妙的家庭，當時他口口聲聲，說這是他嘔心瀝血獻給我的禮物——

　　這當然是個禮物。但我已不是個小姑娘。我所要求的隨著時間流逝已不可免的變化。不知覺，一行眼淚就在黑暗里流下來，留到嘴唇上面去。我不是個小姑娘了，身為母親的我只能快速抹凈它們，拿這用來傷感的時間給我兒子換取光明。

　　我必須也做這個家庭里男人做的事情。我要的不再是一份錦上添花的禮物，而是雪中送炭的存在。

　　可家里甚至沒有一根備來照明的蠟燭。前思后想，我拉開玻璃櫥柜，取走其中用作展示品的兩方精美的紅色洋燭。那是我與陳木新婚之夜的紀念。那一夜，我們也舍不得點起，好像這樣就可以保存一些終歸要損耗的東西。

　　它們還像新的一樣，靈魂已經蒼老了。我來不及端詳這與我命運相同的物件，便匆促點燃了它們。微弱的燭光在黑暗的世界里亮起來，我搬來陽臺上閑置已久的梯子，無人替我扶持——

　　就自己一步步小心的邁上去。燭淚在滴，照見這一小片區域紅通通的，我的眼淚也附和著墜下去，墜下去。無人瞧得見它們墜落去哪里，好像葬身于陳潭。

　　我也感到有一些的暈眩了。這是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截梯子上面，握緊了手里的蠟燭回神。暈眩感卻不見消退，那個關于陳潭的幻象折磨著我，我感到自己就在潭水邊緣——

　　“媽媽。。。。”

　　是小蕪微弱地在房間里喚我。他是個不習慣黑暗的孩子，我必須去他面前，向他解釋安撫這突發的情況。

　　“媽媽在客廳里。。。”

　　我一只腿向下滑去，卻沒搭見堅硬的階梯。我踏進了一個空空的洞穴，就在一剎那間，蠟燭的光芒在地面上紅通通的燃燒起來。這是我最后看見的顏色，黑暗中的殷紅，像一場夜中火海。

　　我落進那個陳潭里了。

　　醒來，屋內仍是靜的，但已亮起來了。我以為是天明，猛地坐起來憂心我孩子的病況。這時一雙有力的手掌牢牢將我按捺下來，我搖了搖仍一團漿糊的腦袋，看清是鄰居安老師。在他身旁，是師母忙碌倒水的身影。

　　師母遞杯溫水給我，讓安老師扶著我在床上坐好。我接過水，感激地向他們道謝，心里仍牽掛：

　　“是你們來了？小蕪呢？”

　　“放心。孩子吃過藥睡下了。剛發了些汗，現在體溫降下來了。”師母坐在床邊與丈夫安老師一同關切的望我。

　　她拂去我擋在眼前的一綹垂發，困惑地問：“怎么回事？晚上我和你老師敲了你們好半天的門，沒有人應。打電話也沒人接，卻見窗子里有火光閃。還我們有你這里的鑰匙，也發現及時。”

　　“沒什么。保險絲斷了，我又從梯子上摔下來。”

　　“知秋，你的臉色不好看。”安老師還是那么細膩地觀察出來，他是我高中時期的班主任，沒想到多年各自輾轉，在我婚后大家又能做成鄰居。以往陳木不在家里時，多虧他們夫妻時常關照我母子。

　　遠親不如近鄰。這一句話，現在在我心中五味陳雜，須知雪中送炭也是一種凄涼的感動。如有選擇，誰愿他人照拂？

　　可我們的至親又實在遙遠。我不知道陳木此時又在何處的賓館里安睡，也許這么晚了他還有應酬要陪，方案要做，哪里會想到后院起火？何況，是早被他拋去腦后的院落里。

　　我嘆：“沒什么。可能是缺少睡眠。這幾日精神奇怪得很。安老師，多謝你們過來，否則火燒起來，我與兒子都逃不出去。”

　　“陳木。。還沒有回來？他走了有兩個月吧?”安老師站起來，在我們臥房里徘徊過來，徘徊過去。

　　“三個月了。”我倒十分平靜。

　　“這怎么行？跟著他倒像守活寡。。。”師母快人快語，安老師將一只手按在她肩頭。

　　“師母說得也不錯。但我想這樣的情況還是意外，以后只要我小心些，是不會發生的。我實在不愿意每一次都麻煩你們。”

　　“知秋，你麻煩我們不算什么事情。到有一日我們幫不上你的麻煩才算出事，你知不知道？”

　　安老師說這話的時候，面上出現長輩痛惜晚輩的神情。那神情讓我想起遠在北方的父母，可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過他們了。這是我身為兒女的罪過，更是如今我所過生活的報應——安老師夫妻是知道的，當初與陳木結婚，違背了我老父母的意愿。我是選擇背叛了家庭，一個人來到南方甘愿承擔這后果的。

　　可現在，我似乎有些承擔不起了。我是多么想念我的父母，但越想念越叫我不忍心告知他們自己女兒真實的境況。那只會叫他們心碎，要他們不得不出面解決我的困境，但那樣會叫陳木怎么想呢？他會更加怪怨我不理解他了。

　　見我語遲，師母索性道：“知秋，陳木告訴你，究竟他是為得什么不回家？他真的不擔心你們母子出現任何麻煩嗎？”

　　“他說，是想為了我們更好的生活積攢一些錢。。。”

　　“生活都沒有了，談什么更好的？”

　　“也許男女想法根本太不相同，”我苦笑，“一再追問他的歸期，一再確認，一再失落，我與兒子都等待得很苦了。有時候不盼他回，心里反而好過些。”

　　“知秋，陳木這樣子表現絕不簡單。你不要被他騙了，要做最壞的打算，你要為自己留一條后路來走呀。”

　　“什么后路？”我竟很天真的。

　　“當然是換個丈夫啦。他心里沒有這個家，你心里又何必有他呢？”

　　安老師咳了咳，示意他的妻子不要這樣說，師母也就噤聲了。說來他們夫妻性格雖很不同，安老師似乎更溫潤體貼些，做起決定來師母卻總是慣于聽他的。看他們人到四十，產生這份細微入發的默契，真讓我欣慰中多些辛酸了。這際遇豈是換個丈夫就能換得的？

　　“我從沒打算離婚。”我悲哀地垂著自己的頭，也不知道是下了一個怎樣的決定。到底是出于對陳木的依賴還是愛戀？我已經分不清楚，也總認為并不重要。

　　可大家都認為這是重要的。旁觀者尚且為我鳴不平，我自己卻咬定了要將牢底坐穿，只當是宿命。到底還是安老師了解他這個性格內斂的女學生：

　　“知秋，下個月我要回北方參加一個學術報告。我記得你家里也在北邊，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帶小蕪去見外公外婆，也是散心情。”

　　回家？幾年來這個念頭一直被積壓在心底最深處，不去翻動，也就總以為自己忘記。現在被安老師夫妻鼓勵著去想，它便好像突然脹大似的，在心坎里保留不住，直要順著眼眶滾出來。我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哭出來了，在他們夫妻面前，好似我就成為一個迷途知返的小姑娘。

　　我可以回家嗎？回家會是改變心情的好方法嗎？我離開了這個家，陳木會多少感受到我在這家中的價值嗎？

　　他會去找我嗎？亦或從此安分守在家里等我和兒子回來，像我們朝夕期盼他一樣？

　　我還沒有回答，三個大人已經被門口一聲迫不及待的歡呼驚回了身。那是裹著大棉被的小蕪，他站在房門口，身體虛弱，精神卻狂歡似的：

　　“去北方咯！去北方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