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月是把殺豬刀，殺不了猴！

　　“悟空，當(dāng)你真心悔悟之日，便是出山之時…”

　　陣耳欲聾的山石崩塌之音，紛繁掉落堆砌的混亂畫面，也掩蓋不住六字箴言的聲聲入耳，刺骨鉆心。

　　“住口！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悟空兩只手根本來不及，是選擇用來捂耳朵，還是去撥打隕石一樣從天而降的各種固體。

　　“如來…”

　　“如來！”

　　悟空企圖掙扎，卻在一次次艱難起身后，反被壓地更深而被迫放棄。他掙脫不出的，不是石頭山逐漸堆積的體積，是唵嘛呢叭咪吽充滿力量的發(fā)音。

　　……

　　春夏秋冬，日復(fù)一季；

　　風(fēng)雨雷電，霧雪霜晴。

　　花開葉落，星閃月明；

　　人迷人醒，百年已去。

　　……

　　猴子被壓之初，十分不配合，早晚都做俯臥撐，妄想力挺山兮氣蓋世。無數(shù)次失敗后，他也悟出光靠練習(xí)舉山，是行不通出不去的。

　　放棄體力發(fā)泄，就輪到胡思亂想的作祟，煩躁，無盡的煩躁，因為猴子不知道有個500年在等他。如果提前劇透，悟空或許放松放輕松，幻想自己身在海邊，看著潮起潮落云舒云卷。

　　他只知道在不久以前，還擁有大鬧天宮的不敗戰(zhàn)績和齊天大圣輝煌名號的雙重驕傲。前呼后擁萌生的存在感，與現(xiàn)在無人問津的透明狀態(tài)…反差、落差、心情極差。猴子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命題作文好發(fā)揮，半命題作文也至少有個框架，悟空只能靠想象。

　　懲罰我是他們的目的，樂趣、宗旨。

　　怎么懲罰？

　　他們知道殺不死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囚禁的陰招，找個與世隔絕的絕妙之地干耗我。他們肯定在慶祝，在碰杯、在看我笑話，以后不管開蟠桃大會，還是天庭的各種酒會，都拿出我現(xiàn)在這副猴慫的影像資料當(dāng)余興節(jié)目。而且，百看不厭。

　　或者故意將我遺棄在荒山野嶺后假裝遺忘，知道我心氣大，坐等我哀莫大于心死的過程，如果我也擁有死亡的話。

　　都是大工程。悟空冷笑著環(huán)顧四周。

　　什么是自由？能干一切想干的。

　　什么是失去自由？連死都辦不到。猴子猴生第一次的，對長生不死這件事情產(chǎn)生了厭惡。

　　精神煎熬遠(yuǎn)比肉身折磨痛苦反復(fù)，無人搭理無從發(fā)泄。悟空的前半生就像參加一場異常熱鬧的廟會，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在人們預(yù)想中發(fā)瘋發(fā)狂。事實上，他卻隱忍下來，如果不是神經(jīng)粗壯，就是非凡堅強(qiáng)。

　　因為他知道，自己擁有無盡的生命，不會為浪費時間這點無聊小事走火入魔。

　　因為他聽到，如來留下的話。他開始陷入思考，判斷，總結(jié)是還有機(jī)會。

　　高高在上的人，總喜歡裝腔作勢故弄玄虛。悟空啐了兩口，不過他很高興能分析出，這次牢獄之災(zāi)至少不是無期徒刑。

　　悔悟，怎樣才算真心？咬破指頭，血寫份悔過書，再按個手戳，聲淚俱下起誓發(fā)愿保證痛改前非重做新人。他也試過趁四下無人，對天大喊三聲：

　　我錯了！

　　老孫錯了！

　　齊天大圣錯了！

　　這種看上去很傻很天真的舉動才怪會產(chǎn)生什么狗屁效果。因為在潛意識，他堅持自己無錯。

　　想，很傷腦經(jīng)又費心情，悟空決定無畏無所謂。過去的百年，百年的每天都在俯臥撐和頭腦風(fēng)暴中重復(fù)演習(xí)。他有點膩，決定玩?zhèn)€游戲，游戲的名字叫在限定范圍內(nèi)尋找樂趣。而每天尋找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就很有樂趣。

　　悟空發(fā)現(xiàn)生命真是上蒼最頑強(qiáng)的賦予，以前粗枝大葉從未察覺到改變。石頭山上原本只有大石塊小石頭半大石子，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歷經(jīng)百年光陰，縫隙中滋長出無數(shù)藤蔓雜草，即使缺少土地的培育，依舊對石頭山進(jìn)行侵略性覆蓋。

　　柔軟彈性的枝條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往山頂攀爬，他們目標(biāo)統(tǒng)一組織性強(qiáng)不需要休息。他們中沒有一根掉隊，迷失方向。褐黃的巖石表面附茁的綠色藤蔓，就像一條條綠色血管，讓山，活了。

　　人類的活動區(qū)域超乎想象，在悟空目力可及的山腳下有了炊煙，有了人家，有了村子。他聽不見人聲，看不見人影，聞不見人的氣息，但都能想象的見。想象和想是兩回事，前者有任意發(fā)揮天猴行空的美妙。

　　自從有了人，就偶爾會出現(xiàn)一兩個冒失鬼誤入猴子的領(lǐng)地，然后屁滾尿流地離開。

　　人類的好奇心總無法戰(zhàn)勝恐懼。

　　“哈哈，俺打中它了！阿牛你快看，俺打中妖怪了！”

　　“笨蛋，別給妖怪喘息的機(jī)會！加緊進(jìn)攻！打死它！快打死它！”眼前倆小孩，一個骨瘦如枯柴，一個寬胖像磨盤，抄著小石子對悟空發(fā)起進(jìn)攻。

　　就你們這德行，跟成了精似得，還是人？難不成許久不用的火眼金睛也失了靈！猴子清清嗓，拿出絕招震山百獸吼，百試百行，立竿見影。

　　倆頑童一激靈，倒是不慫，“關(guān)著還這嘛兇，要吃人怎么得！”“臭妖怪，你就被壓上一輩子吧！哈哈哈~”如果他們知道悟空的一輩子有多長，這種程度的詛咒傷害不到猴子。

　　又是一天，許久沒碰上活人了，悟空百感無聊。他曾嘗試開口與人交流，無奈每次，人類腿腳的條件反射總快過他嘴，久而久之也作罷了。猴子伸伸懶腰，想換個姿勢試試山石中的下半身有無知覺，失敗告終。

　　“如來，你當(dāng)真連身都不讓俺老孫翻一個…”悟空無奈苦笑。

　　悉悉索索~叮叮當(dāng)當(dāng)~細(xì)碎的腳步聲響伴隨鈴鐺的清脆。狗？讓他警覺，出現(xiàn)的生物讓他放下警惕。

　　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一副“你，什么東西！”刻在臉上的表情。她站在原地猶豫，探道的脖子向前張望，又皺著眉頭看了眼回去的路，最后對焦在悟空身上。那神情，那打量，猜不透在她眼里，悟空是頭有生命威脅的攔路虎，還是條暴曬于路邊的惡心死蛇。

　　吃小孩加餐這種事猴子向來不熱衷，小女孩敵不動我不動的戰(zhàn)術(shù)讓他感到被輕視。幾個超常發(fā)揮的鬼臉，就把小女孩從僵持狀態(tài)到“媽呀~娘啊~殺人啦~”的失控中打發(fā)了。現(xiàn)在，嚇小孩成了他的唯一副業(yè)。

　　但是有些人類的好奇心，是可以無法戰(zhàn)勝恐懼的。

　　從第二天開始，悟空覺得渾身不自在，總能感受到一對犀利的眼神像蒼蠅一樣粘著自己打轉(zhuǎn)，他還無法移動。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在確保無害的情況下，眼神的主人壯膽出現(xiàn)在他雙手夠不著的前方。

　　又是之前那個小女孩，她還是面無表情也毫無懼色地盯著他。悟空覺得自己人神俱懼的偉岸形象受到了挑戰(zhàn)，擠眉弄眼地完善了鬼臉九連拍。小女孩依舊木訥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小丑。

　　“我說，臭小鬼你很煩！每天來偷窺什么，看耍猴啊！”悟空被壓后百年說了第一句人話，他感到了侮辱。

　　“原來你是猴！”她噗嗤一笑，反著手臂做了個猴子望月的調(diào)皮表情。

　　“敢情你還會說人話！”

　　小女孩像被關(guān)鍵字觸動，整張臉整個人頓時有了生氣。

　　悟空并不搭理，隨她自顧自打開話嘮之匣，眸子里反射著勝利的高光，閃閃的耀地悟空眼睛疼。

　　“俺娘說過，林中多是山貓野怪，人絕對不能先開口說話。輕者當(dāng)場被吃，重則附身回家，把村里活人都給啃了。”

　　“既然你先開口，沒事了。”小女孩如釋重負(fù)。

　　“早聽村長爺爺講過，他在俺這點大那會兒，就在石頭山上見過渾身長毛的妖怪。爹那輩沒人信他，也沒人敢上來。”

　　“前陣子，大牛二狗蛋他們上山來了，回村那通瞎吹，都吹成英雄了！什么大戰(zhàn)三天三夜，最后全身而退…扯犢子，他們才出村三個時辰，哪來的三天三夜。俺不信，俺要自己上來瞅瞅…”

　　看悟空跟木雕泥鑄一般沒反應(yīng)，她好生沒趣，但她也確定了沒危險性。

　　“你說你到底是個啥？山神老爺？土地公公？還是真妖怪變的，反正混成這模樣肯定不是神仙…”小女孩用眼不夠，還用手摸了摸，但馬上又縮了回去。

　　悟空覺得新鮮，凡人哪有這尿性，要不小丫頭是傻的。他還懷疑是否野兔精變得戲法來戲耍自己。可眼里滿滿的輪廓全是人型，怕是火眼金睛生了銹，回頭拿出來好好擦擦。

　　見小鬼不怕自己，骨髓里自帶的傲慢怎允許他與凡體肉胎搭話。悟空目空一切地打個哈欠，將頭努力地別向另一方，繼續(xù)選擇無視小女孩。

　　“……”滿腔熱情吃了憋屈，小姑娘不怒不惱不放棄，打開隨身包裹，取出兩枚新鮮無比汁蜜欲滴的大水蜜桃兒。在悟空面前晃了晃，頗感遺憾地說，“供都帶著，要真是山神，俺就給你擺上了。算了，自己吃。”隨口一咬，撲鼻的香甜都把人要灌醉了。

　　“甜！真甜！”吃著還豎起大拇哥夸著。

　　一百年沒見過桃子，沒碰過桃子，更沒吃過桃子，甚至沒敢想過桃子。這赤裸暴露的誘惑，就算悟空這么意志堅定的男人，也難免口水流成了瀑布。他的眼里心里腦子里全是桃子，只有桃子！他的驕傲，他的身份，他的一切都無法阻擋一個桃子。他強(qiáng)行禁錮了百年的欲望，就這樣被一個桃子給顛覆了，給喚醒了。

　　小女孩聽到了喝水一樣吞口水的聲音，饒有興趣地觀察他的掙扎、他的糾結(jié)、他的白抓撓心。

　　“吶，給你。”小女孩拿出一個遞到悟空跟前。悟空勉強(qiáng)控制住即將伸出的手，卻抑制不了從嘴里爬出的手。

　　“裝什么，怪辛苦的，你不是猴子嗎，想吃桃天經(jīng)地義。”小姑娘催促地推了推桃子，話說地也很有道理。

　　悟空欲拒還迎地猶豫片刻，又慢動作接過桃子后停頓片刻，小女孩的手都舉酸了，他盡量讓自己看不上不像一只被飼養(yǎng)的寵物。幾百年后當(dāng)他嘲笑二師弟豬八戒生吞人生果時，會不會回想起相同的場景。

　　小姑娘看到悟空的意猶未盡很滿意，“這桃兒是俺們家種的，這座山腳下就是俺們村，村里大伙都是給城里大戶種桃子的。”

　　“俺爹種的桃是全村最甜的！看，那就是俺們村…”

　　“在桃花盛開的深處。”

　　“美吧~”小女孩托起腮幫子，她看入迷的神情，好像來觀光的。沒有對話的對話也像她說給自己聽。

　　“桃花，也是俺的名字。”小姑娘嘴角上咧，露出一口正在更換的殘缺不全的白牙。

　　“你娘沒告訴過你，在山上別隨便亂報自己的名字。”小女孩一聽趕緊捂住了嘴，顯然她娘是告訴過她的。

　　悟空對凡人的孩子沒多少研究，也沒過接觸。他認(rèn)識的小孩，印象深刻的只有哪吒，當(dāng)時還沒見過紅孩兒，并且，他們都不是人類。悟空覺得人類很奇妙，眨眼功夫長大了，閉眼功夫死亡了。小孩和老人一樣，都是一口殘牙，前者代表新生，后者預(yù)示著死去。在他的概念里，人類只有四個字概況：生老病死。

　　桃花，這個名字俗氣一抓一大把的山里小孩，悟空第一次認(rèn)真起來看她。應(yīng)該在七八歲上下光景，跟桃子一樣粉嫩嘟嘟的臉上透著倔強(qiáng)，眼神里充滿未知和求真的反光。一刀齊的細(xì)碎短發(fā)散落額間，整齊一小撮，長發(fā)被挽成兩個葫蘆髻捆綁在耳際。粗衣布服，卻是整潔干凈；裙邊齊膝，不礙上山下地；腳著草履，編制手法巧妙貼腳。身上不知何處掛有鈴鐺，走路會響，風(fēng)吹會響，她笑的時候也會響。

　　那個遍布桃花的村莊，是悟空對時間的全部參照。那里曾是遍布荒涼，雜草叢生的荒地。自從有了生靈，有了人煙，有了村莊…對，我第一次看見人，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

　　“小鬼，這座山，你們喚它什么名字？”

　　“我叫桃花。”

　　“是，桃花。”

　　“五行山，不過大家都叫它五指山。”桃花說著，伸出手指給悟空比劃，悟空被壓在山下，肯定沒見過五指山的全貌。

　　五指山…如來…

　　“喂，我說小鬼…桃花，關(guān)于這座山，五指山的過去，我倒可以給你講講。”

　　“你叫什么名字？”桃花對名字很執(zhí)著，也很喜歡自己的名字。

　　“你問哪個名字？”悟空掰著指頭，他實在太多稱呼了。

　　“你有很多名字？”桃花心想這又不換飯吃。

　　“以前有很多，現(xiàn)在沒有了，你取一個吧。”

　　“好啊好啊~”桃花對別人賦予命名權(quán)很高興，同時提醒，“我一直都叫桃花。”

　　“那就叫小猴子吧！”還真是以貌取名。

　　悟空隨便，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樂子，“故事有點長，十天半個月一年半載都講不完，可不能給你白聽了去。”

　　“可俺沒有這許多故事來與你交換。”桃花眼里涌動的光，像螢火蟲又暗了下去。

　　“啊呀，這貨換貨，兩頭樂！看你桃不錯，每天一個大桃子換我段故事聽。老孫吃虧了點，愿不愿隨你。”山里的日子實在干枯乏味，借人類的小鬼打發(fā)點日子，管他一天是一天。

　　“一天兩都行~成交！”桃花很爽快，掰開悟空的手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耍賴誰小狗！”在小孩的世界，這就是定下最最堅固的契約，法力無邊。

　　“那你今天給俺講啥故事？”桃花迫不及待地湊近悟空，想立馬上知五百年，下曉五百載。

　　“今兒個不算，明天開始，我得花時間構(gòu)思。”悟空覺得吊她下胃口，可以扳回剛才嗜桃如命的窘態(tài)。

　　“哎呦呦~一上來就耍開賴，騙小孩呢你！太狡猾了！”

　　“快把桃子吐出來還給我，不然你是小狗了知道不!”

　　小孩就是這樣，不到半個時辰前，他們還不認(rèn)識。他們身份懸殊，年齡懸殊，物種懸殊，只有在一個事情上很一致：他們都是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