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窗外有風，有只白風箏。黎洛洛的眼神隨著白色的風箏，游移在清澈的天壁中。它真像一朵白云。風吹動了窗棱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叮。鈴。鈴。鈴。

　　“黎洛洛，你能不能把你的風鈴取下來？”

　　老師輕輕地問。黎洛洛低著頭，什么都不說，眼神定在木桌子粗糙的表面上。老師嘆了口氣，繼續講課。

　　黎洛洛看著那只藍色的風鈴，藍得透亮，幾乎要融化在天空里。那是她搬家來到這座城市時，從原來的家里帶來的唯一的東西。她記得，離開的那天，小巷里的陽光也是像今天一樣明媚的。只是，那時是春天，而現在是冬天。離開的那天，黎洛洛找到唐歆。淚眼朦朧的唐歆。

　　黎洛洛站在唐歆的窗外，隔著窗戶看著唐歆閃爍的大眼睛，有一種光亮，那種她永遠都不會有的光亮。窗內的HelloKitty依然安靜地坐在墻角，淡紫色的窗簾在風中微微擺動著。她永遠活在一個純潔的世界。

　　你媽媽還是不讓你出來嗎？

　　洛洛，你別怕，我會陪著你的。

　　我不怕，我就要離開了，我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將忘記這里的一切。

　　連我也能忘記嗎？

　　我不知道······唐歆，其實我······

　　洛洛，別說了，等我一下好嗎？

　　黎洛洛看著唐歆的背影，在彎腰尋找著什么。她拿出了一個藍色的風鈴。藍得透亮，十分精致，雕花的邊緣?；ㄟ€沒有開滿小巷，春天的風還有點冷。風吹來，風鈴發出聲音。叮。鈴。鈴。鈴。

　　唐歆說，別忘了我。

　　黎洛洛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風鈴，沒有看她。轉過身，走向小巷的盡頭。

　　聽不見，你在哭泣的聲音。

　　巷子里，兩個小女孩，手拉手跑著，蝴蝶一樣的花裙子輕輕擦過她的手臂。

　　黎洛洛轉身跑向那扇有著淡紫色窗簾的窗口，臉貼在玻璃上，坐在床上的唐歆抬起頭。

　　02

　　我記得，某年某天某個陽光灑下的初春清晨，某個寂靜無人的小巷，我們看到了彼此最蒼白的眼淚。四顆相撞的淚眼，是清冷的早晨最無奈的風景。就像我們的生命曾經相遇，但最終也只能在平行的天空上擦肩而過。

　　03

　　唐歆，其實我······其實我······

　　唐歆站起來，卻猛地轉身，呆住了。黎洛洛抬起頭，正對上了唐歆媽媽古怪的眼神。唐歆媽媽的目光掠過黎洛洛，對唐歆說：“歆兒，你站在這兒干嘛，怎么不看書？累了就去看電視。媽媽給你切了水果。還有，一定要早睡覺，不然你長時間看書會眼睛疼的，你看你眼睛都紅了······”說著拉上了窗簾。然后黎洛洛聽著唐歆的腳步，越來越遠。

　　她靠在墻上，慢慢滑落。一個人輕輕地說道：“其實我并不想離開。其實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要我怎樣忘記你？”

　　被春天的風吹走的聲音。

　　黎洛洛回到了自己家的小巷，媽媽正在收拾東西，收拾了很多。她看見媽媽的眼里，只有溫柔，最平靜、最滿足的溫柔。

　　“洛洛，你的東西收拾好了嗎？”

　　“我沒有什么好收拾的?！?/p>

　　“哦······那我們走吧?！?/p>

　　“我只帶走這一個風鈴?！?/p>

　　于是，在某個春天蒼白的天空下，黎洛洛離開了那個她生活了十四年的，春天花會開滿矮墻，夏天會有孩子站在樹下的陰影上，秋天落葉鋪滿石板，冬天陽光從狹窄的天空灑下——的小巷。

　　她在花還未開的春天，離開了小巷。她看著輪回了十四座四季的老樹，在她的視線中越來越渺小。

　　那天晚上，唐歆接到了黎洛洛的電話。

　　04

　　“洛洛，洛洛，你要不要看我的筆記？剛剛老師讓記的，你沒有抄哎?！敝僬Z憶微笑著對黎洛洛說。黎洛洛搖了搖頭，臉上一個蒼淡的微笑?！爸x謝，不用了?！?/p>

　　仲語憶看著冬天日光下，黎洛洛的臉龐在一圈暗影下是蒼白的模樣。眼神里有種深刻的黯淡。

　　冬天無力的風，使風鈴的響聲顯得更加清脆，沒有一絲雜質。黎洛洛輕輕地，用手拂去藍色風鈴上的一層灰塵。

　　05

　　黎洛洛沒有再聯系唐歆。她在一片新的天空下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好像也不是新的天空。

　　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圖書館最角落靠窗的地方看一本很厚的書，然后抱著書穿過圖書館后面荒蕪的樹林離開。她的位置在教室的窗邊。可以看到窗外的風景。她總是會買一些很漂亮的信紙，她喜歡用鉛筆在信紙上畫窗外陌生的風景，她喜歡在信紙上寫下一些文字。她把唐歆送她的藍色風鈴掛在了窗棱上。她喜歡聽風吹來時風鈴動聽的旋律。叮。鈴。鈴。鈴。

　　她的臉上常常帶著一種寧靜的淡泊，偶爾會有很淡很淡的微笑。像湖心最柔弱的漣漪。

　　已是深冬，天氣一天比一天冷。窗外那棵原本最粗壯的梧桐，如今卻是嶙峋的模樣。干枯瘦弱。

　　也許她是老了吧？

　　梧桐的對面，是一座老樓。有著單調的白色墻面和露天的陽臺。以前擺在陽臺上的各種盆栽，都躲避寒冷去了。窗外死氣沉沉。連陽光都是慘淡的。

　　那些躲在溫暖客廳里的花兒，有沒有開呢？

　　自從到了冬天，仲語憶每天早上都會買一杯熱奶茶，并且一如既往地給黎洛洛買一杯。像她剛來到這兒的那個春天。那個時候，仲語憶每次看到漂亮的筆記本都會買兩本，一本送給黎洛洛，然后開心地說：“看，我們是一樣的！”可是黎洛洛總是會微微一笑，輕輕地搖搖頭，把筆記本推回到她的面前。低下頭繼續寫字，不說話，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因為黎洛洛知道，仲語憶的眼睛里有一種她十分熟悉而又陌生的光亮。令她難過。

　　當仲語憶第一次把奶茶遞過來的時候，黎洛洛撞到了她閃爍的眼睛。心好像是抽搐了一下。她猶豫了。仲語憶說：“你不會還要拒絕我吧？你如果不要的話，我一個人又喝不完，只能扔掉嘍。這樣我會不高興了?！崩杪迓褰K于還是妥協了。因為那個眼神，讓她放縱了自己一次。只一次。但接受這一次以后，再也無法拒絕了。于是，仲語憶的手，每天接觸到黎洛洛冰涼的指尖。

　　06

　　“給?！敝僬Z憶說著把奶茶遞到黎洛洛手上。仲語憶看著黎洛洛接過來，然后像平常一樣喝一口，握在手里很久，最后放在窗臺上。她坐下來，瞥見黎洛洛在淡綠色的信紙上寫下五個字：我在等花開。仲語憶抬頭看看窗外，雪花紛紛揚揚地蓋住了梧桐干枯的枝椏。難得的雪天?！奥迓?，你為什么要寫這個?。俊崩杪迓宀]有像往常那樣說沒什么隨便寫寫，而是看著仲語憶的眼睛認真地說：“語憶，我們不一樣，你不會懂我的世界的?！敝僬Z憶沉默著，心里想，可是我們有多不一樣，我好想懂，可為什么總是做不到？

　　雪下得很大，很浪漫。仲語憶站在操場的邊緣，手里握著那杯已經變涼的奶茶，抬頭看著雪花從陰霾的天空飄落?？吹貌弊铀崃耍涂床賵錾系娜藗?，有些嬌滴滴的女生在叫嚷著堆雪人，有些人在打雪仗，還有一些情侶手牽手走在雪地里。黎洛洛轉身向回走，打算回教室。忽然感到撞到了什么，抬頭看見幾個高大的男生，離她最近的一個用憤怒的眼神看著她，一臉橫肉，一副惹不起的模樣。她隨即低頭看到了男生腳上嶄新的白色球鞋上一塊明顯的泥跡。“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還沒有說完，男生的手已經抓住了她的領口?！澳闾孛聪胨懒耸遣皇?？知道這雙鞋多少錢嗎？你賠都賠不起!”那人好像對待世代仇人一般地對黎洛洛吼?！澳?，跪下，給我舔干凈！”說完一把松開黎洛洛。黎洛洛瞪著他，不說話。“你特么瞪什么瞪，你牛?。?”他將一口痰吐在黎洛洛臉上：“你擦不擦？你······”沒等他說完，黎洛洛抬手將奶茶潑到他臉上。那男的氣得眼睛都紅了。黎洛洛只感覺眼前一晃，然后就趴在了冰涼的雪地上。她看到面前的雪似乎有一種紅色在流動。

　　寒風呼嘯著，吹動了地上的奶茶紙杯呼啦呼啦滾動到仲語憶的腳下。仲語憶一腳踢飛了紙杯，轉身離開操場。

　　黎洛洛眼角的余光看著教學樓的一角。她現在可以完整地看見布滿陰霾的天空，不會脖子酸。只是從胳膊，從腿，從整個左半邊身子一點一點地滲進冰涼。也不會有痛感。她聽見紙杯降落，砸在雪上。聽見遠處腳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聲音，若隱若現。

　　暮色沉重地降在雪地上方，老樓透出幾點昏黃的燈光。仲語憶跑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一點一點地慢下來，最后停下。然后轉身慢慢地向回走。手赤裸在空氣里，凍得冰冷僵硬。背后，是一點點紅色的血跡和一串孤獨的白色腳印，綿延到與她相反的方向。

　　這天，是12月21日，是這個冬日的第一個雪天。

　　07

　　黎洛洛很久沒有來了。仲語憶每天早上用紙巾細心地擦拭風鈴。每天傍晚離開時，她會期待著第二天，熹微籠罩時，風鈴聲中，會再次出現一張蒼白的臉龐。她希望看到淡綠色的信紙上出現熟悉的字跡，希望窗臺上再次放著一杯喝過一口的溫熱的奶茶。

　　08

　　春天已經到了，窗外的梧桐又長滿了綠葉，梧桐對面的老樓陽臺上一盆盆的花也盛開了。窗外一棵本不起眼的小樹，如今竟綴滿了白色的花朵，一叢叢，像記憶深處的某片雪花。而仲語憶，依然每天一個人聽窗棱上風鈴的歌唱。叮。鈴。鈴。鈴。

　　花兒開了，可是你在哪兒呢？

　　仲語憶的目光穿過陽光下藍的耀眼的藍色風鈴，停在白色的花朵上。墓碑上黎洛洛的表情像石板上的花一樣寧靜。天空很高很藍，十分晴朗。仲語憶和唐歆耳鬢上一朵白色的山茶花輕輕搖曳著，遠處，是茂密的樹葉。而墓碑上藍色的風鈴，依然是藍得透亮，在黑色的靜穆中，敲打出清脆的旋律。叮。鈴。鈴。鈴。

　　09

　　唐歆

　　我能夠記得，某個你還沒有等到花開就離開的初春，某個傍晚，聽筒的電流聲中，你對我說，你覺得我們像隔著一個世界那么遠。而現在又到了一個春天了，我想告訴你，小巷的花兒開了，可是你怎么不回來呢？

　　仲語憶

　　我曾經那么想走進你的生命里，可最終也只是你生命里劃過的一顆流星。我也希望能夠給你帶來美麗。而你，在陽光晴朗的某天，離開了。

　　黎洛洛

　　我每天在漂亮的信紙上寫下靈魂的序曲，就好像一個人行走在時間巨大的空白里，看見生命的罅隙盛開出荒蕪的花朵。這種感覺，像每天聽著絕望唱歌，卻始終抓不住希望的稻草。

　　10

　　12月21日雪

　　下雪了，下得好大。窄窄的小巷被雪鋪滿了，老樹的枝干上也頂了許多的雪花。我一個人穿梭在悠長的白色小巷里，踩下一長串孤獨的腳印。我聽著毛絨絨的白色棉靴下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想起我們從前總是小心翼翼地貼著小巷的墻壁走，不舍得破壞柔軟的雪地。我看著陰霾的天空，視線有些朦朧。洛洛，好久不與我聯系了，我又想起了你。你現在好嗎？我記得你以前常說，小巷的春天很美麗，你喜歡野花開滿小巷的樣子。洛洛，春天就快到了，花兒就快盛開了，帶春天到來時，希望你會好起來，希望我們的友情會蘇醒過來。而那散落一地的舊時光，希望能夠成為一個安靜的夢。

　　洛洛，你不在我身邊已一個四季的輪回，小巷的時光變得十分悠長。我希望你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過得幸福，希望你常常微笑。希望送你的藍色風鈴會時刻陪伴在你的身旁。

　　12月21日雪

　　早上起來發現窗外雪下得好大，好美。從樓上看下去，一片純白，好像童話的世界。天空很干凈，覆蓋在雪地的上方，在遙遠的天邊吻成一條美麗的弧線。整個世界是一個水晶球嗎？那么我愿做那個水晶球里旋轉的公主，或者那個雪地里跳舞的紅衣女孩。

　　學校里也十分美麗，我可以通過窗戶看到外面的世界。我看見洛洛的側臉，在雪地的天光中透出微微的憂郁。藍色風鈴的四周，繚繞著窗臺上奶茶的熱氣。洛洛，為什么你總是不肯接受我給你的真誠的友情？

　　今天操場上很多人。我在那兒看到了洛洛。有幾個男生似乎在找她的麻煩，她用奶茶潑了一個男生。后來，那個男生打了她。我分明地看到了雪地上紅色的血跡，可是我離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腦袋里面亂亂的，或者是空空的，反正腿在徑直往回走。后來我有去找她，可是她已經走了。

　　對不起，洛洛。

　　我好難過。

　　洛洛，希望明天早上，可以再次看見你在微弱的陽光下寫字的樣子。

　　12月21日雪

　　今天下雪了，是這個冬天第一次下雪。整個世界都是干凈的純白色。可是一切讓我覺得那么臟。我遇到了幾個很壞的男生。他們打我。我的血流進雪地里。也許我的血還是熱的，不然怎么會把雪融化呢？可是我的心明明已經冰冷了。他們讓我想起了那段黑暗的日子，那些邪惡的面孔讓我想起了我當初離開小巷并不只是因為我的病，還因為那是個充滿傷害的地方。那些人在我心里劃下的傷口太深太深。我原本想徹底地離開，想拋棄過去。我想把自己隔離起來。我總是一個人做事，我甚至拒絕了所有的友情和善良。只是因為我不想牽絆任何的感情，也不想任何人因為我而傷心。

　　今天我躺在雪地上，眼前總恍惚出現窗棱上的藍風鈴。

　　我的病最近越來越不好了，也許我終于要離開了。沒有任何牽絆。

　　深夜，我在寫字。當我將這些荒蕪的文字整理起來時，一張淡綠色的信紙從手邊飄落到地上。我把它拾起來，看見上面寫著：

　　我在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