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崮這一戰,恐怕會是我的絕筆,不過也算得上濃墨重彩了。
現在是五月十五日早晨十點,而在前幾個小時,華東野戰軍攻占了垛莊和萬泉山,七十四師被包圍在孟良崮極其以北的狹小的地帶。
電報已經發出去一會了,上級保證會有援兵增援,讓我們守住。
打了那么多次仗,對于現狀我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守得住嗎?孟良崮這個地方,怕會是我的葬身之地吧。
副師長蔡仁杰對我說:“你帶一些人從豁口突圍出去,還是有可能的,到了南京,到蔣總統面前匯報友軍這么不合作,講完你就在蔣總統面前自殺!”
我看著仁杰激憤的臉色,有些無奈:“恐怕我回了南京見著我老婆,我就不會想死了。”
在這個劍拔弩張的時刻,我卻想起了王玉齡,我的妻子。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一旦內心裝下了柔軟的東西,再堅硬的心靈也會變得軟弱起來,真是不想死啊,我都還沒有見過我的兒子,雖然玉齡寄了照片給我。
三個月前,她還來看過我,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
遇見玉齡的時候,是在1945年的秋天,抗戰勝利,我在湖南長沙。
早就聽聞長沙王家有個秀外慧中的待字閨中的小姐,年方十七。有好事的同僚有些促狹地問道:“靈甫啊,我們之中可就你還是孤單一人了,要不我們幫你牽牽線?”
剛剛從抗日的戰場走下來,我卻是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那些柔軟的東西了。
其實先前相繼有過三個妻子,可我們都沒有所謂的愛情,我將我的黃金時代投入了戰場,而她們最終也都走出了我的生命。
我答應了同僚,了解了她的信息,讓他幫我留意著。
機會很快就來了,同僚的太太遇上了在理發店的王玉齡,于是同僚將我帶過去。那是我第一見她,站在她的椅背后,看向鏡子里,那張臉,年輕得過分,我覺得時間過了很久,終于,那雙眼睛有了反應,瞪向我的時候那張臉變得鮮活,即使她可能覺得我是哪家的登徒子。
真是年輕啊,充滿了蓬勃的生命氣息。我甚至隱隱地有些自卑,我比她大上二十五歲,那么,還來得及嗎?
我讓同僚代我設宴,請了王玉齡的伯母并她家的幾個姐妹。說實話,有點緊張,觥籌交錯間,同僚說著我的年齡:“我們軍長也是三十二了呢。”
他將我的年歲往下壓了十歲,而她坐在我的對面,我的臉有些燙。
我問她伯母,是否有合適的女子想我介紹,進而又問道王家是否有適齡的女子,我看到王玉齡的臉瞬時帶了些嗔怒,她可能覺得我這個當兵的配不上她們這些大家閨秀吧。
我真是越來越喜歡她,但我知道我在戰場上的雷厲風行不能用在這樣一個女子身上,于是揮毫潑墨,在房間貼上一個大大的“忍”字,現在想來,當真是幼稚得可以。
幾經周折,她最終答應與我相處。
我其實不太懂那些風流俊秀的公子們是如何獲得女子的青睞,幸虧在北大歷史系的書沒有白念,我將肚子的典故全翻出來講給她聽,我也同她練字,她的字體娟秀靈巧,如同撲棱在山野中的蝶。
但我還是不敢牽她的手,怕她一下子就躲開了。所以,當她柔柔的手指牽起我的手時,我心里像是久旱的土地遇上了甘霖,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被這樣的溫暖包裹住。
我要守住這一份溫暖,做她最堅實的邊疆。
我們決定結婚。
伴隨我婚訊的,還有我的升遷令,于是我們倉促趕往上海,時間緊迫到我們來不及借到一套合身的婚服,我們站在相機前,她手中拿著花束,神情有些緊張,妝容有些亂了,但我仍然覺得,她是我最好看的新娘。
當晚,我們坐上趕往南京的火車,我睡在下鋪,困意開始席卷而來,而我的上鋪,睡著我的妻子。
我看見明天在向我招手。
火車轟鳴,我在其間沉沉睡去。
南京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白天我駐扎在城外,和我的兵在一起,而有空則會回去看她,哪怕只有五分鐘。
她會在我身前身后轉著,將縫制好的衣裳比來比去,眉頭微蹙:“怎么小了一些,算了算了,重改。”
她會將燉了幾個時辰的雞湯端上來,而我卻又要立即離開,她慌得跺腳:“你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時間做!”
我只好將東西端回軍營,面對士兵的哄搶以及......羨慕。
我像是滿身灰塵長途跋涉而來的旅人,而她則如靜靜綻放的蓮,等我認取。
我的兵笑我:“軍長真是一刻也舍不得家中的美嬌娘。”
我回答他們:“我討了一個好老婆,我討飯她會幫我拿碗。”
其實我一定舍不得她陪我討飯。
城外,是我最好的兄弟,城內,是我最愛的妻。
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好日子太短,我即將奔赴前線。她的眼里有些驚慌:“怎么又要走了?”
此時她已有身孕,我卻只能對她說:“好好的,等我回來。”
可是,古來征戰幾人回呢?每次出發,我都抱著必死的信念,也許明天......我就會成為無定河邊骨。
那她怎么辦?
炮火紛飛里,她的笑是我的信念。我的心臟像是有了軟肋,也像是有了盔甲。
1947年春,她來看我,挺著九個月的身孕。
我腳受了傷,躺在床上,有些懨懨的,她就那樣出現在我面前,我揉了揉眼睛,終于確定不是幻覺,她的臉上滿是疲憊,發絲被粘結在鬢邊,微微喘著氣。我不知道她坐了多久的車,走了多久的路。
她扶著腰,將被子掀開,躺在我身旁:“可累死我了。”
面前是部下們在匯報工作,而她安然地躺在我身邊,那一瞬間,我的眼眶一熱,想著,要是能這樣老去就好了。
我問她:“你說,孩子是像我還是像你?”
未等她回答,我又說道:“其實像誰都好看。”
是啊,像誰都好看。
王玉齡,等我回家。
1947年3月9日,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我收到了照片,兒子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的,就那樣看著我,我的妻抱著他。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喜悅,和她有了一個孩子,這真是老天莫大的恩賜。
我終于有一些欣慰了,即使我真的......真的戰死,她也不會再是一個人了。她會把我們的兒子養大,她還這么年輕,會改嫁嗎?
想到這里,我有些氣悶,她怎么能改嫁呢?不行,我一定不能死。
1947年5月15日,我與七十四師被圍困在孟良崮,彈盡糧絕。華東野戰軍的實力確實強大,我很少打敗仗,這次,恐怕不會再有那樣好的運氣了吧。
我在炮火紛飛里,想著她,絕望而孤獨地想著她。
想她的眼睛,想她的雙手,想她的聲音,想她的字體,想她圍在我身邊跟在我身后的樣子,想她跋山涉嶺來看我......想她!想她!想她!
我終于還是留在了戰場,冰涼的子彈穿透我的皮膚,嵌進我的骨髓,我的妻,一定要安好無恙地活下去!
只因我半生戎馬倥傯,卻遇見了你,何其有幸!
嗯,其實還有一篇以她妻子王玉齡的視角寫的,但由于已見刊,就發這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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