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的良城

　　在蘇北有個小城叫邳州，那是我的家鄉，她原先的名字叫良城，所有的故事都要從樹說起。

　　大榆樹街

　　我曾在一本畫冊上看到“清波映榆”的畫面：綠色的水面倒映著榆樹蒼老的枝椏，水面點綴著幾片葉子（興許是幾枚榆錢子），紅尾的鯽魚搖著尾巴漾起漣漪去靠近……

　　提起邳州城，上了歲數的人還是習慣稱之為“大榆樹街”，因為如今的邳州城，正是從那條被稱作“大榆樹街”的地方一點一滴發展起來的。在他們心中，大榆樹就是邳州的象征，是邳州人永遠的根?，F在，在邳州火車站附近有一條寬20米，長不足1000米的老街——大榆樹街。與城區其他寬闊繁華的商業街道相比，這里稍顯簡陋而擁擠，街道兩旁的門面經營的范圍也是五花八門，有五金、有家具、有百貨、有旅社等等。據說，這條大榆樹街當年是邳州城里唯一的一條商業街，如今看來，平淡中依然有著些許喧囂。

　　若要問起這道街的淵源，大家似乎都說不清這條街的來龍去脈。只有問街道里頂老的老人，他才會摩挲著胡須吐著煙圈慢慢向你道來：大榆樹街其實原名叫躍進街，靠河堰邊有一條老街才是真正的老大榆樹街。當年菜市場建成后，為了紀念那條老街，他們才將躍進街改為了大榆樹街。

　　在大運河岸邊有一個小小的胡同巷道。老舊的小樓、窄窄的巷道，在不過咫尺的繁華熱鬧的街景映襯下，散發著濃濃的時間韻味。

　　問起河岸邊早起遛鳥的老人，才算模糊的了解到以前的老街。老人是老大榆樹最早的住戶之一，他的老家原本在臨縣的一個小鎮。1937年，4歲的他跟隨父母搬到老大榆樹街。短短一條老街上，僅僅只有二三十戶，不到二百人，全都是打鍋餅的，賣茶的，賣藥的窮苦人。童年的他經常和小伙伴們在河堰邊的一棵老大榆樹底下嬉戲玩耍。這顆大榆樹是最早落戶此地的張家種下的，算起來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它宛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淡然佇立在岸邊，斑駁的身軀倒映在清清的運河水中，依稀還有幾分當年乾隆爺下江南時看到的“清波映榆”的美景。那時候，不光是老大榆樹旁的居民，住在附近的人也常常慕名到大榆樹來看看、玩玩，他們給這棵樹干幾乎已經全空了老樹披紅掛彩，希望借此得到上天的庇佑。大榆樹人像對待親人一樣悉心照料著這棵大榆樹，然而，垂垂老矣的大榆樹最終沒能壽終正寢。1938年四月初八，這是老人和所有老大榆樹人永遠都無法忘記的一天。日本人扔下一顆炸彈，正好落在大榆樹街，活了五百多年的大榆樹就這樣燒了個精光。日本人把燒焦的老榆樹挖起來，挖了一口洋井。時逢大旱，大榆樹人到干涸的運河邊挖了口土井，每天背著一桶桶帶有泥沙的河水回家煮飯、燒茶，始終沒有喝那洋井里的一口水。新中國成立后，老大榆樹人的生活安定了，大榆樹街也漸漸向東、向北擴展。1953年，邳縣縣政府由邳城鎮搬到大榆樹，改名為運河鎮。

　　老人說到這里看向了遠處的古河道，不再言語，手中提溜著的鳥籠里的鳥也安分了，陪著它的主人陷入了回憶。

　　后來，這片有著6000多年悠久歷史的熱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大榆樹變了，運河鎮變了、整個邳州市都變了。過去的小草屋變成了高樓大廈，過去的野地變成了公園社區，大榆樹人吃得好了、穿得好了、住得好了，但是在老一輩大榆樹人心里，念念不忘的仍是對大榆樹的依戀之情。因此，大榆樹人又在那棵被燒掉的老大榆樹舊址旁邊種了一棵新大榆樹，幾年過去，這棵樹長得枝繁葉茂。

　　就在前兩年的光景，幾位年長的老街居民親手設計并建造起大榆樹游園，讓昔日“清波映榆”的景致得以重現。

　　桑園

　　去年清明的時候，我一個人背著包去蘇州游玩，輾轉幾折才在暮色將近時找到下腳的青旅。旅舍是由一個農家小院改造成的，它的主人仍是一副質樸的農民模樣，像極了我的家人。旅舍外面有一大片蔥郁的桑園。我站在窗前眺望，恍惚間好像站在家里的桑園中，周身被綠色包裹。

　　自從弟弟出生后，家里就已不在養蠶。弟弟是奧運年出生的，這樣算來家里已有六個年頭不在種桑。雖已不養蠶，但母親每年都會在日頭最毒的伏天里拾掇出以前養蠶的用具，細細刷洗，好像明天就會去村部領張新蠶種一樣。

　　去年冬天的時候，父親叫上我去起出地里的老桑根疙瘩。那時天光還不大明亮，地里的枯草上還蓋著層白霜，一腳踏上發出低沉的哀鳴。父親走在前面，率先走進地里，揮舞著刨頭。老桑樹長地上的部分已被一次次剝削，只剩下半尺高的主干留在地面，伸展著的殘缺枝椏像是希臘神話里罪惡女神的滿頭蛇發，顏色卻像父親斑駁的白發。

　　“吆，都扎那么深了？”父親拄著刨頭，用手巾擦了把汗。我接過父親手中的刨頭向桑疙瘩揮去?！边@老疙瘩的歲數比你還大呢?！案赣H站在一邊看著我說。

　　關于家里種桑時的印象，我還模糊的記著點，這塊老桑地在我沒出生前就已被爺爺栽下，我自然不知道當時的情況，而那兩塊新桑地我卻仍記得真切，那時我正當狗都嫌的年齡，家里人帶我下地種桑，我自然不愿意。在地里，我不是弄灑了水桶就是拔出新栽下的桑苗，看有沒有發芽。

　　“別拔秧，等桑長成后結桑葚給你吃?！蹦棠烫崃镏业亩浒盐易У降仡^讓我看沒栽下地的桑苗。我拿起一根瘦小的苗，盯著他，好像沒多會它就會結出紫紅色的晶瑩剔透的桑葚來。

　　只是等新桑剛結出青色的桑葚穗子時，奶奶就走了。那年春天我用采桑葚的錢買了一個新竹籃放在了奶奶墳頭，因為頑劣的我曾摔壞了她的籃子。

　　今年夏天的時候母親將蠶筐等器具做了最后一遍刷洗，然后就把整套的器具送給了東院的李奶奶家，現在只有老人家養蠶了。

　　”沒事兒，它又不會咬人。你看，胖胖的，多可愛。“無論我怎么說，弟弟也不愿碰蠶一下，看來老師布置觀察蠶的作業他是無法寫好了。

　　夕陽的余暉灑下最后一絲暖意，冬天的夜晚冷的剔骨，只是家里點起來火取暖，老桑疙瘩慢慢燃著，它蒼老的枝椏紅通通的，像是注入了血液要重新發芽，抽枝。

　　白果莊

　　家里人是把銀杏樹叫做白果樹的，這也是村莊名字由來。鄰村名叫毛竹園，也是因為曾有一大片毛竹而得名。

　　家里的堂屋前左右兩側原先各有一棵白果樹，后來因為右邊的地勢低洼了些，右邊的那棵樹便被澇死了。母親還半開玩笑似的和我說是我起夜尿尿都尿在了那棵樹上，那棵樹是被我的童子尿燒死。我聽了之后嚇得要死，常常在做夢夢到那棵樹來索命。最后還是因為小孩子忘性大，慢慢的也就忘了這回事。

　　“呦，這闊（棵）有三十二個頭吧？要是擱兩年前能賣兩三萬哩，那會怎么不出手，你們啊就是沒個飽，你看現在掉錢了吧……“不用問，這準是西院的王嬸在念叨我家井邊的那棵樹?！叭擞譀]長個前后眼，哪里知道啥時掉錢啊，再說家里就這一棵眼毛（方言：指最好的，能拿出手的）還讓你老人家看到了?！澳赣H隨口應道。要是擱以往相親看家世，謀人進門看見這棵樹就不用進屋看家具了，親事就成了七八成?！?/p>

　　最近幾年鄉里人對白果樹以一種病態的方式就照料，以往種白果樹是因為桑地里沒法種莊稼就每行桑間套種幾棵?，F在是刨了桑疙瘩，一年兩季肥，有的年頭還撒點雞糞等農家肥。白果地里光凈的連個草根兒都找不到，比以往種莊稼時還用些。白果樹上的裂痕也越來越大，一個勁的瘋長著。莊里的水泥路也越修越寬，全國各地來拉樹的卡車絡繹不絕。鄉親們一個個住上了三層的小洋樓，院子里停著黑色白色等各色小汽車，城里兒子的房子首付也有個著落，一個個帶來靚麗的外地女孩，一口口”爸媽“叫的讓老人笑的合不攏嘴。

　　現在在白果莊任何角落旮旯一站，方圓三米你總會找到一棵白果樹。用我媽的話說是恨不得在灶角床頭都載上兩棵。

　　“連個蹲坑的地都能看見樹，一年比一年多。明年我去了，你們是不是打算把我這祖屋拆了也種上樹？”老太太邊說邊對在她屋前栽樹的兒子啐了口唾沫。

　　誠然，現在白果樹多的要撐爆人的眼球，約摸七八年前的樣子，那時樹還不是多。那時也就每戶種幾棵嫁接過的樹留打白果用。一到夏末莊里揚著白果的臭味，放了學的孩子拿著竹竿幫家里打果子，說是打果子其實更多的是男孩子們的打架游戲。記得小學校西墻邊上有列低矮的嫁接樹，每當下課我們就會沖到那兒上爬下躥。那兒也成了兒時的樂園，現在學校翻修后仍在西墻邊種了行樹，同樣是白果樹，卻已不是低矮的嫁接樹，我同莊的弟弟妹妹們爬不上去的高樹，不容觸摸的搖錢樹。

　　和以往一樣的也許只有秋天了，現在莊里的秋天更是美得窒息，千畝白果園變成了金色的海洋。清風拂過的白果園比翻動的金色麥浪更惹人愛，像是億萬只金色蝴蝶同時起舞……現在莊里的哥哥們拍婚紗照都不在去昂貴的景點，地里便是人家仙境。

　　現在正是最美的季節，朋友，你若來良城，請在秋天來看樹。

　　水杉大道

　　說到水杉大道，良城人就會想起老縣長李縣長。上世紀50年代某一年的春天，李縣長由省城南京調回家鄉邳縣任縣長時，以每株5毛錢的價格買下了100棵水杉幼苗帶回了邳縣。當時一斤豬肉的價格是一毛九分，雞蛋則每個一分，50塊錢也算個天文數字了。這100棵水杉，在縣政府大院內、在老縣長的精心照料下，成活了99棵。最后這99棵水杉通過剪枝扦插，在60年代末培育出了第一批水杉樹苗，由此而始，水杉在良城大地繁衍壯大，最終一代代水杉樹苗遍布這個曾有“江蘇的西伯利亞“之稱的蘇北小城。

　　等到1975年，老縣長再次返邳工作時，99棵水杉早已直插云霄，而此時的邳縣已經普植水杉了。老縣長又力排眾議，決定將邳縣的交通大動脈——邳蒼公路80里已凋敗的雜交楊行道樹全部換成水杉。如今，80里水杉路已成為邳州的象征。水杉大道像碧澗緣峽，蔚為壯觀，10萬多株水杉挺拔上舉、整肅排列、綿延百里。我曾在不少影視作品中看到“一線天“的險峻山勢。現在又有良城本土的一位作者這樣形容水杉大道“飛車柏油路間，頭頂一線藍天”。一種”兩山排達送青來“之感油然而生。

　　綿綿80公里的邳蒼公路綠色走廊，連接著江蘇與山東。曾有慕名的日本客人譽之為“天下水杉第一路”。

　　水杉大道雖出門就能看到，可在我的印象中更雄偉的是莊里小學的那條迷你的水杉路。從學校門口到主教學樓也就幾百名的距離，卻陪伴了我七年，那一顆顆魁梧的樹把我從幼稚園送到了中學校園。

　　大約兩三年前，小學校翻蓋伐倒了水杉路，記憶中那個陪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夏天，那個我們在樹下乘涼跳橡皮筋，那個螞蟻搬家的老巢，那個我們在它身上亂涂亂畫也不怪罪的老樹……最終還是倒在了時光的罅系里。

　　每次周末回家或者從家返?？吹揭活w棵勁拔的水杉也算是心靈的慰藉。令人鬧心的事卻總是接踵而至，原以為小學校里的水杉倒了就足夠讓人心煩的了?？伤即蟮乐苓叺泥l鎮為了城鎮建設紛紛填死了水杉路旁的水渠。然后廣場舞大媽的身姿開始搖曳在水杉的身旁，城市的霓虹讓水杉難以入眠，路邊大排檔和燒烤攤的油污也潑向了水杉……

　　現在，水杉依舊在它的崗位上堅守著，直到它倒下，倒在了熙熙攘攘為利益而來的人們手中，這不是良城人希望看到的。

　　晨起早練的老人推開家門看到薄霧中的水杉，拎著鳥籠遵循著水杉路向前走去，抬頭看下天空，新日剛爬上了水杉稍頭，籠里的鳥兒嘰嘰喳喳的打破了平靜……

　　良城

　　小時候，我問媽媽良城在哪？媽媽搖搖頭。我問爸爸良城在哪？爸爸擺擺手。他們都已忘了良城在哪。

　　“公元前201年(漢高帝六年）分下邳縣為良城縣隸屬楚國。

　　前142年(漢景帝后元二年)良城改屬東海郡。

　　前117年(漢武帝無狩六年)置臨淮郡，良城屬臨淮。

　　前82年(漢昭帝始元五年)6月封劉文德為良城侯，傳五代侯爵取消，良城復為縣。

　　9年(王莽始建國元年)改良城為承翰縣。

　　29年(東漢光武帝建武五年)8月，光武帝攻克彭城、下邳，吳漢拔郯城，遂置徐州刺史部于郯，領下邳郡。旋改下邳郡為臨淮郡。良城屬之。

　　72年(漢明帝永平十五年)，取消臨淮郡，置下邳國（治下邳，治所卽今江蘇邳州市之下邳故城），良城屬之。

　　三國魏置下邳郡，良城改屬之。

　　280年(晉武帝太康元年)置下邳國。良城屬之。

　　420年(南朝宋武帝永初元年)，劉裕建立宋朝，次年置下邳郡，良城屬之。

　　525年(魏孝明帝孝昌元年)，置東徐州治下邳。良城屬東徐州下邳郡。

　　533年(梁武帝中大通五年)，北魏建義城主蘭寶殺東徐州刺史崔庠，降梁，梁置武州治下邳。良城屬武州下邳郡。

　　550年(東魏孝靜帝武定八年)，復置東徐州，良城復屬東徐州下邳郡。

　　575年(陳宣帝太建七年)，陳將樊毅伐北齊克下邳，陳改東徐州名安州。良城屬安州下邳郡。

　　621年(高祖武德四年)，置邳州，良城屬之。

　　628年(太宗貞觀元年)，廢除邳州和良城縣?！?/p>

　　翻完縣志也只能找到這些和良城有關的資料，在一定意義上下邳即使良城。但我更喜歡良城這個名字，就像喜歡那些樹一樣沒有理由。

　　榆樹街是城市的起源，桑園是逝去的美好，白果是我們不可缺的寶，從水杉大道遠望而去，看得見前方的美好。

　　可我還是不知道良城具體在哪？只是冥冥之中看到運河邊清波映榆之景；已逝桑園重又掛滿桑葚，青的紫的；銀杏樹下黃葉如蝶飛舞，樹下新人相視一笑，定下白頭之約；水杉大道一路延伸，就像平凡之路訴說著多年的故事。

　　“良城在哪？”似是囈語。

　　在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