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靜默

　　（0）

　　就在十年前，我們的星球遭到侵略。我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在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中只有極少數幸存下來，逃到地球。

　　然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他們的陰影會藏在我們背后，我、以及所有的難民，我們開始漂泊。

　　——矢寺

　　（1）

　　矢寺把自己的行李全都放到一輛小貨車上時，有一滴雨掉進他眼睛里。

　　斯梅夫剛好拿著車鑰匙從小屋子里面走出來，看見矢寺在揉眼睛，他以為他哭了，打開車門，一邊對矢寺說：“不要留戀，這不會是你最后一次或倒數第二次搬家。”說完拍了拍矢寺的肩膀，彎身鉆進車里。

　　斯梅夫看起來像是矢寺的爸爸，他看起來有四十多歲，留著一層薄薄有一點泛白的胡渣，看起來有些強壯。矢寺只有十六歲，然而斯梅夫并非其父，他至今未婚。

　　他們的小屋子處在深山中，有三面都是茂密的大樹，還有一面可以遠眺到山下高樓危聳又遙遠迷蒙的城市。矢寺在臨要坐進車里時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小屋，但馬上又別過頭，漠然地說：“我沒有留戀，我早已經習慣漂泊。”

　　斯梅夫駛車沿山路緩緩離開后不久，突然從小屋子里竄出來一只黑貓。

　　“聽著，小寺。”斯梅夫說——山路非常顛簸，他的身體一直在晃動——“你現在是一名高中生，高一，因為家庭原因而轉學到我們將要去的城市就讀。”他停頓下來，卻一直沒有等到矢寺說話，不禁從后視鏡里看了看坐在后座的矢寺，征求地問：“這樣可以嗎？”

　　矢寺把胳膊肘支在窗沿上，半開玩笑地說：“你已經安排好一切了，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斯梅夫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無奈地笑笑：“下次我一定讓你來選。”他感到很頭大，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和矢寺的溝通已經越來越少了。可能矢寺漸漸的不喜歡說太多的話，不會再一臉擔心的問小蝌蚪最后能不能找到媽媽，再轉而氣乎乎地問小蝌蚪為什么只想找到媽媽而不想找一找爸爸。他再沒有吵著要回家，要買東西，他也開始自己洗衣服，很多事情已經不需要斯梅夫的幫助就能夠完成，他看起來還有好多心情，只是沒有一件是斯梅夫知道的。

　　他們一直到深夜才抵達他們的新家。新家位于城郊，是一棟有點哥特式風格的小別墅。矢寺從車上跳下來開始卸行李，他一邊把一個大包裹從車上抱下來，忽然認真地對斯梅夫說：“我有一個不好的預感。”

　　斯梅夫走到他身旁接過包裹放在地上，一邊問：“什么預感？”

　　“我感覺我們并非逃離了危險，而是陷入了一個更大的危險。”

　　斯梅夫一驚，手頓了一下，但馬上又從容地笑起來：“第六感？”這是句很無趣的玩笑話，矢寺看到斯梅夫并不把他的話當成玩笑，應付地一笑，只說：“沒錯。”

　　繼而沉默了一陣。

　　矢寺突然說：“我們什么時候才可以不再這樣永遠沒有盡頭地逃下去？”聲音有點小，像在問斯梅夫，又像在憂傷地喃喃自語。斯梅夫無法回答。

　　他們之間越來越安靜，情緒浸入空氣里，透發出一種沉重的死寂。

　　幾乎能聽到夜悄悄的聲音。

　　一切都忙完的時候已經凌晨。矢寺一把倒在床上睡意便朦朧地襲來，他模模糊糊間聽到斯梅夫提醒他明天記得早起上學，然后自己好像低聲地說了一句：“我受夠了這一切……”

　　第二天與矢寺所預想的無異，一大早斯梅夫就用那輛人貨兩用車載著他到學校報到。令矢寺慶幸的是，他們到的時候學校正在上課，而且車停在校門口，所以并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斯梅夫送來上學的，他覺得被大人送來上學似乎有點丟人，而且他認為一定有絕大多數的人會誤會他們是父子。

　　辦好手續后矢寺擔心斯梅夫還要親自把他送到教室，不由得試探地問：“什么時候要走？”

　　“我陪你去教室，然后再走——”

　　“不用。”矢寺搶著說，“有老師給我帶路就好了。”

　　斯梅夫猶豫了一下，對一旁的老師說：“那就麻煩老師了。”

　　“請放心，沒問題的。”

　　斯梅夫看向矢寺說：“好好學習。”然后便轉身離開，矢寺前兩次也這樣拒絕他。斯梅夫原以為矢寺會希望他這樣做——有一個類似于爸爸的一個人站在后面，或許能增添一些對待新環境的勇氣，或者讓自己看起來不會缺少什么。

　　但其實矢寺早已經習慣于不斷地接受新的環境，多年來他們搬了六次家。不過這一次矢寺從進入教室就開始感到不安，但并不是對于新環境，而是他在學校里竟隱隱約約地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2）

　　矢寺第一次跟愛維琳說話是下課后在走廊上。當時矢寺遠遠地看見她走過來，當然不是向矢寺走過來，她應該要回到教室里，她跟矢寺同班。

　　矢寺覺得她的身形莫名的熟悉，覺得像一個人。在他腦海深處有一個非常模糊的影像，若隱若現。

　　“嘿，圖書館在哪里？”矢寺叫住她的時候不小心看了一下她的精致的臉蛋，不由得有點緊張，以至于說后半句時變得有些結結巴巴。

　　愛維琳禮貌地對他微笑，那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弧度，就像晴天的陽光一樣自然而又美好。“快要上課了，圖書館離這有點遠，你還要去嗎？”

　　矢寺感覺有一點尷尬，他從沒想過要去圖書館，只是為了搭訕而已，他總不能說：“嘿，我們以前認識吧？”這樣未免也太差勁了。

　　最后，他只能說：“我并不急，以后去也可以。”

　　“那我放學后帶你去吧。”愛維琳看起來也有點害羞，“你叫什么名字？”

　　“矢寺。”矢寺說。

　　“愛維琳，你的班長。”然后轉身走進教室里。

　　矢寺看著這間教室，里面那個今人作嘔的血腥味，就像一個魔魘籠罩在他頭頂上。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同時輕快地叫了一聲：“嘿，轉學生。”

　　矢寺回過頭，看見一個戴著眼鏡，顯得文里文氣的小生。“你好。”

　　“柴基坦。”小生晃了晃手中的筆記本，封面上寫了他這個名字。

　　矢寺一笑：“矢寺。”

　　“我們同班。”柴基坦爽朗地說，“我相信我們可以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矢寺跟著熱情起來：“當然，我想可以。”

　　“那有什么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接著柴基坦靠近矢寺的耳邊小聲地說：“黑白兩道我都可以解決。”說完拍了拍矢寺的肩膀，露出一個很耐人尋味的笑容。

　　矢寺打趣說：“我會時常麻煩你的。”

　　然后柴基坦問：“籃球打得怎么樣？”

　　“有點自信。”矢寺勾起嘴角，“我們有時間可以切磋一下。”

　　“那太好了。”柴基坦說著，一邊走向教室，不忘回頭莫名其妙地稱贊道：“你的氣質很好。”他轉過身去時，矢寺看見他衣服的背面圖案是一只黑貓。

　　放學后令矢寺最失望的莫過于和愛維琳去圖書館。他以為愛維琳會陪他一起呆在里面看書，他還為此準備了許多聊天的話題：輕松的、有深度的，還有搞笑的。但愛維琳只是帶路而已。

　　“我朋友有一場籃球賽，我得去給他加油。”她說。

　　“哦，那你快去吧。”矢寺撓有興趣地問：“你男朋友嗎？”

　　愛維琳不好意思回答，點點頭，然后抱歉地說：“失陪。”

　　“那有什么關系。”矢寺笑笑說，“明天見。”

　　最后他沒有進圖書館，帶點小失落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里。斯梅夫正在做飯，他一進門就能聞到一股焦味，不過這一次還不算太濃烈，他印象中最厲害的一次，他看見廚房里冒出了滾滾濃煙。

　　“做飯簡直是靠運氣的活。”斯梅夫總是這么為自己開脫，而矢寺以前總會這么調侃道：“不，叔叔，如果還能靠運氣的話，我相信憑你的運氣還不至于這么糟。”帶著稚氣未脫的笑聲。斯梅夫現在回味起這些片段，仍會不禁輕松的一笑。

　　“做飯簡直是靠運氣的活。”他今天也這么說。但現在，矢寺都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關系。”便直徑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他剛回到房間，竟然聽到外面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可他非常地清楚，他從未跟任何人談及自己的住所。

　　那個聲音歡樂得異常詭異。矢寺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戶，他的拳頭悄然燒起了火焰。接著他從窗戶看下去，沒想到看到的是柴基坦。

　　他匆匆地跑下樓正打算去開門，但斯梅夫馬上攔住他，警惕地問：“他是誰？”

　　“我的新朋友。”矢寺說著要拿開斯梅夫的手。

　　“你把地址告訴其他人了嗎？”斯梅夫看起來變得有一點嚴肅，“不要把這些告訴別人——”

　　“我沒有告訴他。”矢寺奪過話，“而且我不是小孩子，不用教我這種‘別和陌生人交談’的事情。”矢寺討厭斯梅夫總是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包括該交什么樣的朋友。

　　他說完沒等斯梅夫再說話就打開門出去了。

　　柴基坦也迎上來，興奮的叫道：“我還在擔心是不是看錯了，我遠遠地看見你進這房子。”

　　“你要相信自己，何況你戴著眼鏡。”矢寺開玩笑說，順口問道，“你也住在這里？”

　　“不，不是。”柴基坦說，“我吃過晚餐，出來到處散散步，看見了你。”

　　“進來聊？”矢寺用大拇指向后指了指屋里問。

　　“好啊，正好我口渴了。”然后柴基坦大大方方地搭著他的肩膀往屋里面走。

　　進家里后柴基坦隨意地用目光四處掃看一下，但馬上就被斯梅夫打斷。“小寺的朋友來了嗎？”他說，“那正好一起吃個晚飯吧？”

　　“不用了，叔叔。”柴基坦禮貌的笑著，“我吃過了，謝謝。”

　　矢寺想到斯梅夫的廚技，笑著說：“我想你也會吃不慣的。”說著一邊帶柴基坦上樓。而斯梅夫一直盯凝著柴基坦衣服后面那只黑貓圖案。

　　（3）

　　矢寺最近常常毫無原由的感到不安和焦躁，譬如失眠。有時候矢寺拼命地想快點入睡，但腦袋卻仍在超負荷開動，像一臺午休時間卻還在喋喋不休無聊運轉著的機器。

　　反而，上課時間矢寺倒十分睡得著，有時就連老師走過來敲他桌子也未必弄得醒他。后來，他的英語老師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辦法，就是在他耳邊說：“Theearthisindanger（地球有危險）！”不必大聲，輕輕的也無所謂。矢寺馬上就會近乎本能地握緊拳頭坐直起來。由于這一點，同學們一致認為他有英雄情結，遂冠以他“奧特曼”的稱號。

　　矢寺對于他的綽號非常苦惱，因為柴基坦以后每次都這么叫他。更重要的是，有一次老師上課點名讓他回答問題，脫口而出就是：“奧特曼……”雖然他反應過來后馬上改口，但顯然已經太晚了，同學們的笑聲可以證明。

　　愛維琳稍微叫得委婉一點，叫矢寺“小曼”，據她自己的解釋，這是“小寺”和“奧特曼”的串聯詞。

　　至于愛維琳的男朋友，矢寺這天總算第一次見到，在學校的籃球場上。他叫東石，比矢寺高一個年級，穿著白色的籃球運動衫，壯壯的，矢寺不想認同但確實還有一點帥帥的。

　　當時矢寺和愛維琳走在一起。不必愛維琳介紹，他看看矢寺，笑著問：“你就是奧特曼吧？”接著他用輕輕地推一下肩膀作為熱情的打招呼方式，“聽愛維琳說起過你。”

　　但就在他的手和矢寺的肩膀接觸的那一剎那，矢寺驟然又聞到那股血腥味。

　　矢寺不敢公開說破它，他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這不止體現在這件事上，他自己還沒有發覺，有很多事情他漸漸地習慣藏在心里獨自去想，獨自去期待或害怕。

　　他的心情變得很亂，而且尷尬，深感自己此時站在愛維琳和東石之間已經迅速轉變成一顆電燈泡。他挪了挪腳……又挪了挪，終于還是借口英語老師要找他背誦單詞走掉了。

　　他轉身的時候被火辣辣的太陽晃了一下眼睛，胸口突然一陣灼熱。

　　從這一天起，矢寺就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東石，這是為了弄清楚那個關于血腥味的謎團。這個理由也讓矢寺心安理得的做一顆閃亮的電燈泡。當然，他干這種缺德事的時候往往拉柴基坦下水。

　　矢寺和柴基坦簡直就是天生的兄弟，他倆頭回算互相認識，第二回就已經連手稱霸籃球場，后來就連生病請假都剛好在同一天。

　　有一次愛維琳和東石才剛剛碰巧遇見，只是碰巧，而且才剛剛，矢寺和柴基坦竟然也能馬上齊刷刷冒出來，“宇宙熱血活力激情最強美少年電燈泡組合登場！”

　　愛維琳表示深度無奈：“名字未免太累贅了吧……”

　　不過矢寺絕對是一個稱職又貼心的好電燈泡，他會主動當跑腿去給愛維琳和東石買飲料冷品，或者為他倆的約會出謀劃策，偶爾也送送雨傘，做做司機，緊急情況下還充當和事佬的角色。

　　關于“緊急情況”，矢寺還有一小段難以忘懷的記憶，在那一天……

　　那一天淅淅瀝瀝下著雨，矢寺騎著單車火速趕到事發地點時，當事人東石已經不在現場，剩下愛維琳孤零零地躲在別人家的屋檐下避雨。

　　“沒事吧？”矢寺不敢多話，甚至不敢下車陪愛維琳呆一會兒，害怕一不小心就會對愛維琳造成二次傷害。他猜她一定哭過，她的眼眶潮紅一片，淚光支離破碎。

　　氣氛大概被雨淋濕了，憂傷微微地在空氣中透散。矢寺有點不知所措，默默地心疼地看著疲憊的愛維琳，很久很久后才小心翼翼地對她說：“我們回家吧。”

　　天空泛著些許灰色，透著冰涼的光。雨小了一些，像薄薄的霧，朦朧了山，朦朧了稻田和樹。送愛維琳回家的路上，矢寺看見路旁的小野花在雨里愈發顯得憔悴，仿佛生命力正在飛快地流逝。

　　單車的后輪子不停轉著轉著，看起來好像還繞著一絲從葉子上偷溜出來的綠光，它偶爾碾過一處水洼，濺起一瓢冰涼的雨水。愛維琳忽然索性放開撐著雨傘的手，雨傘便輕輕地掉在微微淌著水波的油柏路上。她無助地靠在矢寺背上，矢寺感覺她哭了，雖然她此刻那么的安靜。

　　單車在遠處拐了個彎，而那把雨傘被孤零零拋棄在原地。

　　之后好幾天，愛維琳和東石都沒有和好的跡象。老天爺也很配合情況，一直都是陰雨連連，刷得小草都是油亮亮的，矢寺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感覺到草地里的積水漫過了腳趾頭。愛維琳也在旁邊，她歪歪斜斜地慢慢走著，雨過后濕濕涼涼的風的風緩緩地拂過她的臉龐，然后又在耳際“呼呼”地溜走，吹起她烏黑的長發。

　　“你還會傷心多久？”矢寺彎腰從草里面撿起一塊參有乳白色條紋的鵝卵石。

　　愛維琳顯得安靜而憔悴，矢寺問她的時候她抬頭仰望了一下那片哭了好幾天的天空，倔強地說：“我沒有傷心。”

　　矢寺把鵝卵石遞給她。他們在草地里晃晃悠悠，電線桿上的麻雀默默不說話。

　　這一天，云也靜謐，光也靜謐。

　　山的那邊隱隱傳來雷聲的時候，愛維琳突然對矢寺說：“你知道這次我們為什么吵架嗎？”

　　“你們都沒有說。”矢寺說。

　　“他說我們不像只是朋友……你明白嗎？”聲音夾在雷聲之中。

　　她的衣袂和裙擺都輕輕地拂動著，風仿佛纏繞她。

　　矢寺從沒想過他們吵架會是因為自己，但他無法解釋，即使說對不起。

　　許久以后，他低著頭，終于說：“我喜歡你。”伴在風聲里，顫抖的，輕輕的，清晰的。

　　愛維琳神色復雜地凝視著矢寺，眼睛里盈滿淚光。她不曾在意矢寺介入她和東石之間，不曾埋怨，但卻因此討厭自己，她想自己應該快刀斬亂麻毫不留情地叫道：不得放肆，老娘已是有夫之婦。她卻沒有，選擇沉默地從矢寺身邊離開。留下一整片憂傷的氣氛將矢寺重重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