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隨后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門一被推開,鑰匙持有者閃身沖入,進到房間里第一個動作就是隨手將門鎖上,可有另一只強壯的手臂阻止了她的行為推門而入。這是一個身形健碩,裹了件厚大風衣的男人,他戴了副墨鏡遮住眼睛,堅挺的鼻梁將它架的牢牢的。儼然一副夜行者的打扮,他進入房間后隨即將門上鎖,站在黑漆漆的門口沉默不語,好像是因為看不清道路而不敢貿然行動一樣。
被這位不速之客截住后,鑰匙持有者嬌小的身軀禁不住戰栗起來,此時正值夜晚,門窗關的緊緊地,窗簾也將暗淡的月光攔截在外,使房間陷入一片完全黑暗伸手不見的狀態。這或許是于她有利的,因為這是她的家,家什的擺放位置,過道的延伸方向她都比那位夜班闖入者了解的更為清楚,如果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能全身而退也說不定。
可正當她要將想法付諸實踐時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憑感覺得知那是一只堅實有力似鋼絲鐵骨的大手,當它抓住她時就好像一件器械將她固定住了。這可怕的一幕,她獨自承受著,又無力掙扎。她瞪著眼想辨認這不法之徒,可黑漆漆的一片,她只能看清一個模糊的輪廓。
“把燈打開。”貿然闖入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說,正是這樣的口氣,使歷經世事的老者顫抖,不諳世事的青年奪路而逃,而我們的受害者卻無路可逃,她認命般的摸索到墻邊摁了電鈕使燈光充盈了整個房間。
這樣我們才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一覽無余的房間,它里面只包含了幾件接近廢棄的柜櫥和一張由兩條長凳和一塊木板拼成的一張單人床幾把長短不一的椅子堆在墻角,房間的最盡頭還有一扇門,里面應該是浴室和廚房兼用的洞穴似的地方。
房間的地板很臟,有幾塊洗不凈的陳年污垢,唯一乏善可陳的是一座緊挨著床板放著的四層書柜,這倒是一個干凈而略有特色的家具,里面分別放了幾本淺顯易懂的入門哲學書和十幾本膾炙人口的小說。
我們的受害人睜著茫然的眼睛看著對她來說幾乎等于怪物的男人,他的高大健碩跟自己一比,簡直像是有人故意為之的惡作劇一樣,把她倆放在一起唯一的目的不過是博眾人一笑。
“我無意打攪你。”穿著風衣的男人說,他松開手隨意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一邊做出輕松的姿態,一邊側著耳細心留意屋外的動靜,好像在等待一個約定的人前來。他身材瘦瘦長長,腳上穿了雙質地柔軟的皮鞋,棕黃色,上面沾了一層灰塵和幾道淡淡的刮痕。他像古代的鎧甲騎士一般威武可畏,站在一個地方靜止不動都能顯露出不怒自威的神態,農民倘若以這副神態擬作稻草人,達到的效果肯定比古往今來的都要好。
他心事重重,面對他一手造成的場面沒有費心做出解釋,門外的一切動靜似驚雷一般抵過了這件小事,他如驚弓之鳥不敢把提著的心放下來,不時的側面貼門,雙手插在口袋里,握著一把上了膛的槍。
直到這種坐立不安的恐懼淡了,看來那個威脅他的力量并沒有如約而至,他才逐漸卸下包袱,卻始終保持著警惕,他表現得像一名訓練有素的職業殺手,永遠留一個心眼提防別人
“我不知道說什么話作為開場白,因為我也弄不明白我要表達的意思,如果思想是只鳥,那我一定一打一個準。”他說了句俏皮話,這可能是有生以來的頭一回,所以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留意到這句話的不同之處,“我遇到了點麻煩,這不值得大驚小怪,這是每個人都免不了要碰上的倒霉事。借債人被債權人追,情夫被正派的丈夫追,喝酒紅了眼和賭博紅了臉的人互相械斗,不把感情拋開判斷誰對誰錯太難了。高坐公堂的是強盜,押上斷頭臺的是英雄,這樣的例子我人生中經歷了無數次。”
我們的主人公愣愣的聽著報告一樣的長篇大論,在她有限的人生經歷中,話多的人大多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如“夏潑萊”之流,話少的人又有心中險惡的嫌疑,如“斯也爾加科夫”之流,嚴肅、孤僻、裹著道德大衣行事的少不了內心畸形,手段殘忍,如“教士克洛德”之流。人只會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評判社會的善惡,就像“商人都按照自己的銷路行情議論集市”。我們主人公的年紀還沒觸到法律豎起那根成年的桿子,她深居簡出,不愛與人溝通。
關于人性的善惡,社會的結構,自然的生存法則,大地對一顆蘋果的引力和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引力的道理都是她從書刊報紙上了解到的。這些東拼西湊的道理,包羅萬象,包括了航天飛機,一頭正值壯年的母牛一個季度產多少升牛奶,開春的第一天下雨是有益還是有害,刑事犯罪的量刑條件,上流社會的后花園,包藏禍心的少年犯,以及輕浮自己的顧盼和離家的浪子臉頰的兩行清淚……
相比于這類關于丑惡的揭露她還同時了解到了時間普遍存在的善良:有的人不畏艱苦積極鉆研,遭到迫害也無暇反抗,全部身心都只為推動社會的進步。有的人被指為異端邪說,被架在柴堆上活活燒死,可心里的那團火比身外的那團火更灼人靈魂,那是不滅的真理之火,也是燒盡灰暗、極端、狹隘,迎接圣殿一般光輝的火。
這就是這顆頂著一頭亂蓬蓬長發的腦袋里所持有的全部精神食糧,她的生活局限了開闊心智,投入到社會中去了解社會,相融在人性里去挖掘人性,就像跳進河里去了解河水的冷熱。她了解的事物廣泛,東南西北,天涯海角,上至宇宙黑洞,下至但丁的地獄。但都是只知其一,缺乏深度的探究,所以無法形成自己的真知灼見。但她具有非同一般的創新精神,眼光也有獨到之處,雖然所有的知識全靠自學,從沒有良師益友的陪伴,沒有熱心的指點和真誠的鼓勵,但她處理一件棘手的事的能力,與臨危不懼的鎮靜卻比那些條件豐厚的溫室花朵強上百倍。
“人人都有懼怕的東西,我怕蛇,怕蜘蛛,怕一切柔軟的無脊椎動物和長著十幾條腿的昆蟲,長了一千只眼睛的怪物。但這都是情有可原的,這是一些不觸及法律的弱點,你肯定不怕這些。我看過的馬戲團表演中有個人曾生吞了一條像我胳膊那么長的青蛇,那條蛇蜷曲起來說不定抵得了他的腸子,我想你比那位身經百戰的馬戲師還要用而無懼,可你剛剛把耳朵貼在門上的神態,就像一個懼怕丈夫回家的偷 情 人。”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故作鎮定的說,她漫無目的把來人打量了一番,對他的冒失行徑大感興趣,就像兒童敢摸巨獸的鬃毛,而成年人見了卻落荒而逃一樣。
她心里僅有的一點恐怖意識已經在彼此的打量中消失殆盡了,怪物的臉看上一眼能叫心靈脆弱的人當場斃命,看到第二眼時也只能得出個青面獠牙的結論了。人類的恐懼源自于無知,面對屠刀畏懼是因為不知死后的世界如何,有沒有煉獄,有沒有無法登岸的沼澤?面對怪物畏懼是因為不知對方從何而來,由什么構成,也是由父母撫養長大嗎?喝血嗎?會把人當成石子舉起來扔出去嗎?
身穿風衣的男人對這頗帶挑釁意味的評論不予置評,他帶著一副悠然的神情踱步到床邊,那張單人床對他而言如同玩物一般可憐,簡直像埋葬他一條腿的棺材。可他確實感覺疲累了就毫無顧忌的坐了上去。床下的椅子發出呻吟似的吱呀聲,就像臨終的人最后的喘氣聲,隨后轟然倒塌了。疲累的男人沒料到會出這種枝節,雖不及防的朝后倒下,兩只胳膊朝后撐著地板,兩條腿高高的掛在床邊上,墨鏡滑落在鼻子下面,露出一雙無所適從的眼睛。
這樣一雙眼睛滿是心酸,仿佛從歷史的開端到終結它一直盯著看。帝國的崩塌,奸臣的謀反,政客們的投機,監獄里呼天搶地的慘狀,天災人禍,命運的刻意捉弄和一個個失落的,被風憑吊的靈魂……每一幕都像戲劇一樣在它面前一一略過,每個偉大或卑小的靈魂發出的哀嘆都是這出戲必不可少的唱詞。
女孩子毫無顧忌的開懷大笑,這確實是一幕笑點遍布的畫面,原本威嚴的勇士竟然毫無形象的雙腳朝天摔在地上,一旁是散亂的床單和枕頭,就連那副原本頗有氣派的眼鏡也像刻意掛在臉上,像一把貼歪了的胡子。
“這床是給鳥睡的。”失態的男人站起來整理了自己的衣服,把墨鏡折起來放入口袋,滿含不屑的看了一眼塌成一片的單人床,兩條用來支撐的長椅散了架,八條腿折了四條,木板也摔出了裂縫,不經過修補恐怕是不能用了。這樣慘烈的破壞就像有人刻意為之一樣,就像一部童話里說的:“你毀了小人兒們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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