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來蕭瑟處（上）

雖然蜿蜒曲折，卻終究向前——這就是生活。

——題記

第一章

下午茶色的陽光很好，校門口，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家長興致勃勃地守在門外邊聊邊等。穆然媽停下車，走到門口，低頭瞥一眼手表，皺皺眉，心事重重地向門里張望。

起先，幾個孩子零零星星地走出來，緊接著大部隊黑云壓城般密密匝匝地涌出來。穆然媽削尖了一雙眼，唯恐錯過。又過了一陣子，人流開始稀疏了。突然，穆然媽的目光亮起來——人群中終于出現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兩個女孩手挽著手，一個嬌小如飛燕，一個高挑如修竹，像吃了忘憂草的兩只兔子一般蹦蹦噠噠。嬌小的那個向著穆然媽揚揚手，修長的那個也露出燦爛的微笑。

上了車在后排坐下，嬌小的止不住湊到修長的耳邊：“剛才在樓梯口等你的又是奕昆吧？”只聽得另一個聲音低低沉沉，亦嗔亦怪：“別瞎說。”然后兩個女孩你揪一下我臉，我撓一下你胳膊地嬉鬧起來。

“瓏影，今天和穆然一起吃飯、寫作業喔。” 穆然媽看著后視鏡里的她倆，似乎也感染了她們的快樂，不禁微微一笑。

“嗯！是不是我媽去購物又忘了時間，打不著的趕回來了吧？！”瓏影調皮地問，穆然媽有些支吾，瓏影很敏感，“干媽，有什么事嗎？”

“瓏影，你別瞎想，你爸……高血壓犯了，你媽過去照顧他。”瓏影一聽，慌忙從書包里拿手機，穆然連忙幫她接住差點滑落的書包：“他們在哪兒？”穆然媽急了：“我答應你媽，照顧好你，你去反而添亂。”然而瓏影早已撥通了號碼，那邊老媽果然一迭聲讓她安心寫作業，說老爸剛打完點滴睡著了，已經沒事。

“那你今晚陪老爸吧，我能照顧自己。再說，有什么事我可以找干媽。”瓏影一向很乖巧。

瓏影放下手機，穆然趕緊挽過她的胳膊，遞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兩個女孩不由自主地把頭靠在了一起，好似在相互汲取力量。瓏影想起老爸是上一次連續熬夜后發高燒才查出有高血壓，加上有家族病史，自然不敢大意。可他明明一直在吃降壓藥，這回怎么又犯了呢？！

草草吃過晚飯，瓏影堅持要自己回家寫作業。臨出門時，她輕輕地擁抱了一下穆然媽:“放心吧！我一個人沒問題。”又跟穆然頭蹭頭地膩乎了一會兒，便出門了，留下忐忑不安的母女倆。但她們知道讓瓏影在她們面前假裝沒事會更辛苦。好容易熬到九點半，瓏影的電話打過來。

“是干媽嗎？我挺好的，勞煩您明早六點半打電話叫我起床喔！”

“這個孩子真是貼心!”穆然媽心里感嘆著,“懂事得讓人心疼。”

第二章

話說穆然媽和瓏影媽，那是從初中到大學十二年同窗的鐵姐們兒，膩乎程度絕對不亞于穆然和瓏影，以她倆直到現在還會互掐對方胳膊大腿胳肢窩就可想而知。后來倆人差不多同時結婚，而且都是與她們同校不同系的學長！

準確說，是穆然媽愣把自己男友的好朋友塞給瓏影媽。起初是“落花無意，流水有情”，瓏影媽有著大家閨秀的矜持，一般人本不易入眼，而對方又偏是個書生氣十足、完全不懂得獻殷勤的悶主兒。但四人經常出雙入對，瓏影媽也逐漸被對方的才氣與誠意所打動。后來，同時有了倆孩子，兩家更是親近，雖身處兩個區，但情意甚篤的兩位母親為孩子們選擇了同一所小有名氣的民辦學校就讀。為了方便，又租到同一幢學區房相鄰的門棟居住……終于過上了紅紅火火的搭伴的小日子。

瓏影媽不愛做飯，也自稱不想學，平時懶懶的只好點外賣湊合，儼然一副“君子遠庖廚”的樣子。有時吃膩了，就會打電話告訴穆然媽要來換口味。于是會買很多好吃的半成品或鮮魚鮮蝦，來蹭穆然家的米飯、青菜和養生湯。穆然媽常笑她不合算，瓏影媽卻笑自己占便宜，因為她實在不愿每天費神考慮菜式搭配。但吃過飯后她很愿意洗碗，說自己喜歡這種不費腦子的低智商的活兒，邊洗邊哼歌兒。瓏影比老媽沉靜得多，看見老媽孩童氣十足的做法只是搖頭嘆氣，倒也不惱。吃過飯，就回各自的租屋。兩位老媽很默契地把倆孩子隔離開，怕她倆聊天耽誤時間。九點半到十點會有半小時，讓她們通個氣，互相問問功課。

瓏影長得很標致，雖然帶著小眼鏡，但眉眼生動，笑靨如花。雖然平時很文靜，但因一手漂亮的文筆和一副甜美的嗓音，瓏影常是舞臺上光彩照人的明星：主持、演講以及詩朗誦，樣樣出眾。而且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穆然呢，嬌小玲瓏，活潑好動，仗著有點小聰明，一路的學業也算順利，所以不大肯吃苦，也就不大出眾。兩人如影隨形，但成績排名與知名度相差甚遠。

有時瓏影去排練節目，穆然幫她帶作業，替她滴水不漏地記下第二天要抽查背誦的內容，結果往往是排練了大半天的瓏影第二天上課時能夠倒背如流，而給她認真帶作業的穆然卻總是背不熟，只有挨批的份兒。

“穆然，你辛辛苦苦給人家記作業，怎么就沒那認真勁兒背你自己的書？看人家瓏影背得多溜，可多虧了你。哈！”常有人故意挑唆。

穆然對此只是淡淡一笑。說心里話，她真沒什么好不平的，與瓏影相比，她確實有些羞愧。瓏影不算絕對聰明，學習新東西永遠比穆然慢。但她善于觀察，又能勤勉投入，入手雖沒穆然快，但不像穆然淺嘗輒止，所以常常后來居上。這樣的人，你怎么會妒忌？因為妒忌的心理基礎是“憑什么她可以”，瓏影不憑天資，憑后天努力，這是最讓人服氣的。當你意識到你的能力完全可以達到，但自己不肯付出努力，就會對別人的辛苦成功徹底服氣。

“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穆然記得瓏影有篇傳閱年級的范文里引用過這句話，好像是韓愈《原毀》里的，真奇怪，一向不愛背書的她對這句倒記得清清楚楚。

第三章

只是聰慧又單純的瓏影絕想不到父親這次突然犯病，竟然禍起蕭墻：合伙人卷款逃走！手機沒人接，到他租賃的房子去找---那人已退房閃人。難怪當初這個家伙執意不肯在當地買房，看來是蓄謀已久！

得知這個消息，因為趕標的而連續熬夜一周的瓏影爸暈倒了……

萬幸！因為搶救及時，身體沒有大礙，但精神上、經濟上的打擊實在不小。儒生氣十足的他從沒想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躺在病床上，他氣恨那個因為“生意越來越難做，開銷越來越大”就大摟一把、即刻閃人的黑心的家伙；氣恨自己當初不該好心拉他一把以致今天反受其害。那家伙不僅幾次私自挪用公司錢款為己所用，而且在這最緊要關頭，竟然陷自己于如此絕地。

但眼前的困境必須自己面對。

雖然公司也有幾次因資金困難幾乎難以為繼，但每次他都憑借自己的堅韌頑強與良好的人脈關系最終挺住。但這次形勢實在太險峻，幾乎無法逆轉。急等貨款周轉的商家一催再催，總不能因為自己公司內鬼“截流”，就殃及他人啊!

平日里過從甚密的朋友得知此事，都紛紛勸他打官司討公道，或者找到那人的老穴，打上門去。至于貨款，反正他也是受害者，也只有等打完官司追回錢再說，或者等以后有錢了再慢慢還上。

但瓏影爸不想逃避現實，更不愿連累別人。他把賬面所有的錢攏到一起，加上家里的所有積蓄，還有兩百多萬的缺口。手上唯一可以救急的只有一套剛剛還上貸款的房子。該怎么跟瓏影媽說呢？十年創業，身為大學教授的寶貝千金，她毫無怨言地跟著他受了十年的苦，擔了十年的心。而且是她一直省吃儉用，不穿華服，不戀金銀，才硬是艱難地還上了貸款。好不容易剛住得踏實……

回到家，回避著瓏影媽詢問的眼光，他一言不發，到陽臺上抽悶煙。瓏影媽推門出來，默默地遞給他一杯熱茶。當他終于用喑啞的嗓子說出一切，瓏影媽依舊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她用似乎調侃的語氣說：“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看來老天爺有心考驗咱們。”她頓了頓，“雖然在任何時代做君子都不容易。”

瓏影爸抬頭驚異地看著瓏影媽，突然明白她一貫的恬淡自適、與世無爭，不是因為柔弱，恰恰是因為她的內心充滿力量。“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他此刻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分量。

瓏影媽起身緩緩進到屋里，過了好一會兒，她取出那本珍藏的房產證，輕輕摩挲著上面美麗致密的布紋，眼里閃著淚花，微笑著說：“我很慶幸，它能幫到你。”然后輕輕遞到瓏影爸手里。

瓏影爸接過來，手上似有千斤重。想說點什么，而瓏影媽只是輕輕地搖搖頭。于是他們一同抬頭看向遠處----那里星光點點，在暗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耀眼……

第四章

周末放學回家，瓏影一進門，沒有聽到父親以往一貫的歡欣的一聲“我的寶兒回來啦！”，雖然她并不大喜歡這么不文藝的稱呼，但著實是很溫暖、踏實的。

隨后，她驚訝地發現，父親倚靠在沙發上，瞇縫著眼。面前的電視里一遍遍播著廣告，父親似看非看，似乎只是聽個聲兒。瓏影走到近前,父親覺察到她的腳步聲,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么。從前他一見面就喜歡撥楞瓏影的下巴，待發出“的的的的”的聲音時，他還會孩子氣十足地傻笑。而這一瞬間，瓏影也發現了父親的巨大變化：頭發白了許多，面色凝重，眼神呆滯，整個人似乎憔悴了許多。“老爸，你沒事吧？”瓏影擔心地問。父親含糊地應了一聲就上樓了。瓏影忐忑地注視著他略顯遲鈍的背影。

晚上，父親應酬到很晚還沒回，母親催促瓏影睡覺后，就不安地下樓等候了。

樓下車庫門終于有了響動，瓏影還是披衣下樓。只見父親喝得醉醺醺地進門，她趕緊和母親一邊一個地架住父親上樓。父親的胳膊沉重地搭在她的肩上，已完全喪失掉自己的支撐力，而腳步更是綿軟，近乎拖行。好不容易把父親扶到床上。望著平日巍峨高大的父親突然變得如此脆弱無力，瓏影呆站在一旁。

夜，好冷。

母親催促她趕緊去睡覺，明早還有課。她只好回到自己房間，卻已經睡意全無。她隱約聽到父親的哭泣和間斷的言語：“為什么要這樣害我……為什么要這樣？”她心里一緊：“爸爸到底遇上什么事了？”從前父親也有偶爾喝高的時侯，但不會像這次這樣似乎完全失去了自持力，這樣悲痛、虛弱和絕望。對于未知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她的心，她感到胸口悶悶地痛，也忍不住小聲哭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哭著睡著了。

早上，她被母親從夢魘中叫醒：那是一段森林中的沒有盡頭的長路，她拼命奔跑卻怎么也跑不出去……她勉力支起身，卻感覺一股氣流上涌，頭一偏，吐出一口棕褐色的液體。母親驚恐地看著她，然后輕聲問：“寶貝，你不舒服嗎？”瓏影沒有說話。母親趕緊倒了杯水，拿來盆子讓她漱口。“你再睡會兒吧。待會兒我們去趟醫院。”母親簡潔地說完，就動手清理地面。

瓏影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況。上一次還是她七八歲時的事兒，那次因為第二天鋼琴回課的曲目太難，她又有抵觸情緒，怎么都彈不好，母親發了脾氣，她嚇得大哭不止，直到聲嘶力竭。結果第二天一早，她就吐了一大堆帶紫紅色的液體。那一次，她記得很清楚，住了一星期的醫院。醫生說是急性胃炎，但說不清原因，但她自己知道是因為壓力太大，心理焦灼所致。

母親先給父親煮了早餐，待不知情的父親出門后，母親又趕緊幫瓏影熬了稀粥，哄她吃下，然后帶她去醫院打吊瓶。

母親沒有想到這次會給瓏影帶來這么嚴重的焦慮，想起有一次和穆然媽聊天時,她無意間說了一句“真羨慕你們家穆然，獨立生活能力很強，不像瓏影太拘束內秀，有時應付不了復雜的人事。”

結果過了兩天，瓏影突然認真地問她：“媽媽，你是真的覺得我不行嗎？”弄得她趕緊解釋：“沒有,寶貝!中國人講究謙虛有禮，自然是夸大人家孩子的優點和自家孩子的不足。”

“那你以后要和我說明白，我還真以為你覺得我不如別人呢。”瓏影的表情立刻放松下來，倒讓做母親的緊張得不得了，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居然讓孩子有這么重的心事。

周日晚上，見瓏影身體見好，作業也都做完了，瓏影媽終于決定坐下來和瓏影好好談一談。她緩了緩語氣：“寶貝，以前什么都是媽媽替你擋，不讓任何煩心事影響到你。但現在你長大了，從今天起，媽媽希望你學會面對。”

“嗯！”瓏影裝出一副大無畏的樣子。

母親的語氣很平靜：“老爸這次是遇上難事了，他的合伙人截留了一大筆貨款跑掉了，給公司造成了資金上的大窟窿。我們一時沒法填上，又不能因此影響合作者的利益。所以為了還款……”

母親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輕柔，好似要減輕對瓏影可能的沖擊，“我們可能要賣掉房子。”

她的語氣又變得急切，好似想增加安慰的分量，“也許以后會住得擠一點，但我們的心會更近一些！”母親說著，拉住瓏影的手，“我們沒法幫爸爸做什么，就做好自己分內的事，讓老爸少操些心，行嗎？！”

看著母親略微緊張的神色，瓏影堅定地點點頭。

“不愧是我們的寶兒！”母親寵溺地抱抱她，“好了，媽媽不耽誤你時間了。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事！”

坐到窗前，瓏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不怕住得差點、吃得差點，只要一家人都好好的。打開書本，但她沒法集中注意力。面前是月影朦朧的后院，她曾經為它做過一幅題為《盎然》的油畫：稠密挺直的冬青、蓮葉田田的荷塘和碧綠與嫣紅交織的美人蕉。記得美術老師還夸贊那幅畫有希施金的風格。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往日自己與爸媽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給冬青澆水，一同給受傷的豌豆花捆支架的情景。記得有一次把羽毛球打到樹上，用小石子扔也不下來。老爸來幫忙，用球拍夠還差一點，于是瓏影騎在老爸肩上，用球拍才把球打下來。老爸還故意裝作站不穩，輕輕晃悠了一下，嚇得瓏影緊緊攫住老爸的頭發，疼得老爸呲牙裂嘴……

“故意的故意的！太壞了！”瓏影恨不得再啟動小粉拳模式。

想到這里，瓏影不禁淺淺一笑，只是再想揪父親的頭發恐怕也是不忍了，他的頭發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濃密，往日的光澤。

堅韌的眼眶中落下兩行晶瑩的淚。

第五章

周一，瓏影固執地要去上學，因為打過吊瓶，又加上母親的坦誠以告，瓏影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擔心落下功課反而增加負擔，母親也就同意了。但悄悄給穆然發了短信，讓她留意照應著點，方便時幫忙開解一下瓏影。

午餐過后，兩人照例到籃球場近處的看臺上坐坐吹風。

“誒！你看你看！”穆然想讓瓏影高興些，“那個跨了那條線投球的是奕昆誒！好厲害，好遠誒！”

“中場線，三分球。好么！穆然。”瓏影無奈她居然在籃球上比自己還要白癡。

以奕昆為首的一幫男生正在練球。奕昆三番五次地很刻意地跑過來撿球，平日里，他們都會有似有若無的眼神交流。但這次，瓏影卻漠然地把目光投向遠方，好像把周遭都屏蔽了。奕昆訕訕地跑回球場，好幾次都接球失誤。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散心，”瓏影突然說，“以后吃完飯，我就直接到圖書館去。”

“啊？”穆然半天才反應過來。

對瓏影來說，一切都不一樣了。像蒼鷹掠過它不會棲息的枝頭，從此她的眼里只有中考，其他一切都被過濾掉。不再有閑暇、嬉鬧和埋藏心底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