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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  文/郭小荼

第一章    雨聲

  1

  我把手伸進葉沐苜的衣服里,看她沒有任何反應繼續摸到了她的文胸在后背的扣子如此溫熱。她把頭換了一個方向與我接吻。我偷偷睜開眼睛被她發現,她停下來說,把眼睛閉上。閉上眼睛的時候小柜子上面放的二十一吋電視上面正是天氣預報,天氣預報員穿著得體的西裝指著綠色的地圖說,未來兩天內我國西北部地區將有小到中雨,局部地區有大雨或大到暴雨……我重新閉上眼睛從后面解開她的扣子,她的鼻息里面飽含著無可抗拒的溫柔,我回憶起以前看過一篇文章說天氣預報員預報的時候背景其實是一面藍色的墻,地圖是后來才加上的。所以我在大致摸索,我的手像一個慌張逃竄的犯人,經過她的腋窩下面的時候她的雙臂縮回了一下說癢。我吻著她的遍身,音樂隨著天氣預報說著地圖上遍布全國的城市;我用手反復扣著她的玉腿內側,天氣預報把首都播報了兩遍……她一把推開我問,為什么那么熟練?廣告改變了天氣預報的格調。我看著她質疑而嗔怪的眼睛說,書上看來的。

  說你愛我,她說。

  我們蓋著一張紅色的大毯子大到能把我們兩個人包裹到里面。

  等我們醒來的時候電視機里面已經在播電視劇。

  房間里面黑乎乎的,電視發出的光改變著這個空間的光線:電視里面陽光明媚,我就能看見她的眼睫毛,電視里面轉入黑夜我就能聽見她的胸部上下起伏。

  淅淅瀝瀝。

  她起身抬手開燈的時候電視里面有一間豪華的房子,金色的光線打在她裸露的乳房上面,像一個即將熄滅的太陽。

  她繼續鉆進毯子里面說,我想起來看雨。雨打在卷閘門上面叮叮當當響。雨洗在卷閘門上面鐵的冰涼進到人的鼻子里面來。

  葉沐苜撐著橘黃色的傘手里面提著好多方方正正花花綠綠的紙袋子站在一棵槐樹下面,看到我的時候她一怔,手上的東西撒落開來,雨傘被風吹得圍著傘柄滿地車輪一樣轉。她走在路中央的時候紅燈休止,綠瑩瑩的光照在水光汪汪的路面上。她站在兩個方向的車流里面想我剛剛看見她的那樣眼睛眺望著很遙遠很虛空的地方。

  我想起來歷史課本上說李冰治水,后來他的石像被立在河水分流的地方。

  像一場夢。甚至在車阻擋住我視線的那一瞬間,一切都不是現實的可感的。時間給某些物體表面裹上一層厚厚的膜讓它不見天日。就像是那種膜一樣,我把你封在了不見天日的腦后并且繼續以其他隨口找來的借口生活。

  她站在我面前的時候呆若木雞哭笑不得。我眼前的她就像是四年前少女的模樣,穿著連衣裙頭發束在腦后像一條河流,固執迷茫的眼睛和桀驁不馴的嘴角。我被抱得生疼,兩個人快要在被時光調得粘稠的眼淚里面淹沒。我沒有再睜眼睛,不管流出流進的液體是什么都沒有睜開。我耳邊一個天氣預報員熱情洋溢地說:

  今天夜間到明天白天我國西北部地區將有小到中雨,局部地區有大雨或大到暴雨……

  沐苜。

  2

  遇見葉沐苜或者說看見葉沐苜之前我就在高中待了已有一年。那時候的中學生活無非是上自習課的時候睡睡覺,良心不安的時候再拿起筆好好聽上幾節課,在課代表的催促中寫著作業。太陽每天從我座位旁邊的窗戶里面升起來,再從同一扇窗戶里面落下去。升起和落下的顏色大致相同。

  學校地處城郊原來窗戶對面就是一片農田,在夏末的時候曾見過一片紫色爛漫的胡麻花在風里面搖頭晃腦。高二半學期開始回到學校的時候就看見嘉實蘇地的地基和周邊的大幅廣告牌。

  堪稱城市化進程迅速,而發生在自己的眼前未嘗讓人覺得倉促倒是習以為常并且理所應當。我反復看著開發商在巨幅廣告牌上面描畫出的小區全景,宛如油畫一樣的畫面,綠樹紅花,暗紅色的樓頂和湛藍的小湖。心底里面念著這個順口的名字:嘉實蘇地。明明是北方,為什么要叫“蘇地”?

  屈南說,正是因為不得所以引人向往。

  如果看著眼前堆滿建筑材料而一片荒棄的樣子說出嘉實蘇地絕對有一種違和感。我最好奇的是建成之后平空會出現一個怎樣的寶藍色小湖。后來在學校稀松平常的時間推移中,每個課間休息的學生都會去看那個小區建筑到了什么階段,但是從沒有人議論,就像是每個人都會看鐘表來了解時間但誰也沒有把鐘表當作一件特別的事情。

  我為了避免教室里嘈雜地帶的麻煩告訴班主任要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戶位置。后來這個位置沒有再變更過,就是同桌會時常換人,有的能坐到一學期,有的也就是幾周而已。屈南算是時間最長的一任。除了他就是幾個女孩,一起坐的時候偶爾也開玩笑打趣。

  屈南有好多女孩子喜歡,在我這里坐的時候常常圍著女孩子嘰嘰喳喳說話。他問我,是不是很吵?我笑著搖了搖頭。他揮手讓她們走開,伏在我旁邊說,異性對你絕對有好處。我問什么好處,他剪著自己的指甲說,愉悅自己啊,本來異性就是用來吸引的嘛。

  數學課上我索性取下眼鏡看著對面砼色的建筑物開著空洞的窗口。忽然一個人從綠色的安全網上面掉下來。一幫人圍了上去。當時已經到了十幾層的高度。不一會兒閃著紅藍兩色的救護車把渾身是土的墜樓者放在耀眼的白色擔架上開走,人群散掉。數學老師是一個喜感的中年男人,他在講臺上扔給我一截粉筆頭。教室里面的人哄堂大笑。再次回過頭工人們已經下班,空有一扇撕壞的安全網掛在那里像一片葉子。

  晚上的時候廣告牌上面燈光很亮:嘉實蘇地。

  到高二下半學期的時候所有的樓都有了顏色,大致還是和廣告牌里面的顏色相當,不過廣告牌已經在暴曬大半年后褪去原來像花園一樣鮮艷的顏色。

  售樓部里面幾個穿著正裝的年輕員女工,坐在一扇大櫥窗前的藤椅上互相給揉著脖子。里面的大型沙盤看起來就像是天神看著人間吧。有時候我經過時她們會盯著我看,然后擠在一起笑成一團。有時候其中的某一個獨自坐在窗戶前面,看著晚上外面的車流和行人,靠著玻璃露出憂傷的眼神。

  屈南將牛奶放在我面前說今天上學的路上有女生跟他說話。我問,喜歡一個人能喜歡多久?他說四個月。能說這么準確么?雜志上面看的,據說調查的結果、好感只能持續四個月。那沒有想過和一個女孩一直在一起?傻子才做那種夢,他輕佻地說,你見過有一盒火柴一直裝在一起永遠不散亂的么?這又是什么解釋?這個叫熵,就是離亂程度。

  他每天從自己家里面拿來兩盒尚且帶著余溫的牛奶然后給我一盒。我推辭過好多次就卻之不恭,但總是沒有好的法子來回報,除了周末去書店幫他帶買一兩本書。買了也是放在他凌亂不堪的書桌里面,等他完全遺忘的時候我就拿出來看,他完全沒有注意過。

  你喜歡看這種很老的小說?

  老的書里面能找到幾句可靠的話而已。

  現在的書都是胡言亂語嘍?

  除了寫書,別的事情都可以隨便糊弄,寫書不行,糊弄不如不寫的好。

  轉過頭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椅子上面掛窗簾然后跌倒坐在陽臺前面揉著腳脖子。金黃色的窗簾還有一部分掉下來落在她的身上。

  沐苜,我最先喜歡你的腳踝。

  為什么?

  后來窗簾掛上來,每天早上打開的時候她拿著一只棕色的桃木梳子梳著栗色的長頭發。要扎起頭發的時候,就把桃木梳子咬在嘴里。梳好頭發后會看著窗戶發呆,有時候會盯著我們的教室。

  我直起身子寫筆記,等寫好一句話她就會在眼睛的余光里面消失。我身后的垃圾桶邊上有很多沒有扔進去的紙團。有一次有個男生從座位扔紙團扔到了我的桌子上面,屈南一下子起來拉著那個男生到我面前說:道歉!那個男生蠻不情愿但是有想息事就歪著頭說對不起。屈南舉起拳頭朝那個男生面目上揮去,好久才勸下來。陪他到校醫室正骨的時候,沒必要的,他說,懷未,你能忍受的我恰恰不能忍受。回到教室里的時候我撿起摔在地上的一盆蘆薈,他說,扔了算了,我拿塑料袋包起植物的根,第二天他買了一個新的花盆說,你喜歡的有時候我也欣賞不過有時候不能為了守護一件卑微的事情而不善待自己的高傲。那盆蘆薈有時候翠綠有時候莫名出現黃色的枯斑,有時候瀕臨枯去有時候轉而生機勃勃。

  冬季漸漸來臨,住戶陸陸續續住進來,一扇扇窗戶就像是蜂巢那樣整齊。從每一家窗戶里面伸出衛星電視的接受器,彎曲的反射面像是一只只翅膀。換了一位身材頎長的數學老師,臉上掛著一副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在黑板上演算起來沒完沒了。粗糙的暖氣片上發出均勻的溫度更加使人昏昏欲睡。我夢見嘉實蘇地的樓還沒有建好的時候三個工人掛在外墻上面刷鴨黃色的涂料的間隙停下來抽煙,用沾滿黃色斑點的袖子,冒出的青煙像是炊煙。她仰著臉站在陽光最好的地方手搭起來往上面看,眼睛里面是那所房子里面的一切陳設:玄關、沙發、案幾直到金色的窗簾。她想好了,就要找到這種顏色。

  醒來的時候班主任就在后門的窺視窗里面展示著自己的臉。回來的時候拿了一沓嶄新的稿紙在桌子上面寫檢討書。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一節課就能寫七八頁。想著以往屈南把我從困乏的睡夢中搖醒的時光。屈南說,要不要我找班主任讓我坐回這里。

  他平日里不怎么伏案刻苦但是足夠聰明擅長解題,后來成績被班主任賞識就調到了教室的前面。每天早上除了拿一盒牛奶之外還把自己買的教輔資料拿給我看。他保持優秀但玩世不恭,我百無聊賴卻喜歡較真。

  周末的時候屈南幫我解數學題目,她穿著白色的襯衫在客廳里面看一本書。手指放在嘴巴邊上,過很久翻一頁,是不是會翻回去再看。有時候伸懶腰,抬著頭閉上眼睛。慵懶得像是一只黑色的打呵欠的貓。晚上的時候會打開所有的燈并且拉上窗簾沒有一絲縫隙。有時候在很晚的夜里會打開窗戶把頭伸出來抽煙。頭發在風里面飄。紅色的煙頭中心溫度高達一千以上。隱隱約約能在座位上面聞到尼古丁濃郁而獨特的香味。她看了那本書好幾個周末,直到屈南從家里面拿來一個望遠鏡我才大致看到封面——《少年維特之煩惱》。

  這個望遠鏡有多貴?

  幾百塊而已。

  能不能能借我。

  送給你好了。

  我會還給你。

  3

  她有五雙皮鞋只有一雙高跟鞋,分別是亮紅、乳白、藤黃、黑幾種顏色;她抽蘇煙但是不用打火機,用那種很長的火柴,一只手拿著盒子拇指和食指捏著逆著擦燃紙劃燃火柴,點著煙之后等著火柴熄滅吐出一口青煙端詳火柴梗黑色的圓頭狀灰燼;她吃飯的時候會喝果汁,有時候會喝啤酒,倒在透明的杯子里面,不論什么飲料都會就著飯吃;看電視喜歡紀錄片,特別是關于野外景物的,看電視的時候喝裝在亮橙色保溫杯里的白開水,在沙發上面每個姿勢不會超過二十分鐘;洗衣服的時候喜歡先把那件碎花裙掛出來;沒有用過什么面膜;怕冷,有暖手寶和暖腳寶;入冬之后養了一只棕色的貓……

  但是始終沒有知道她是什么職業。

  我從家里給的生活費里面省了一點錢打算買件過冬的衣服穿。徘徊在街上怕自己的錢太少不敢進裝潢太好的專賣店。但是我看見了她。在一家店里面坐在一臺筆記本前面,放著一首GreenSleeves。

  我挑著衣服,感覺四肢僵硬不自然,但是背后被她看著又覺得無法自拔。我指著一件玳瑁色的棉衣她拿著桿子取下來雙手提著領子溫柔地說:試試!我轉過身從兩個袖筒里面穿上去的時候碰到了她的手。

  你在高中讀書?

  嗯。

  今年幾年級?

  二年級。

  張相這么好應該很多女孩子喜歡吧。

  也沒有。

  左手沒有戒指;有一個水晶手鏈,手腕很細,皮膚下面紫色和藍色的血管像是地圖上面的河流;臉上粉底很少幾乎看不出化妝,鼻頭白皙有光澤;沒有耳釘;筆記本上面打開的微博頁面上ID叫做:唯聽雨;店里一面是男生的衣服,另一面是女生的衣服掛得很隨意但是不亂;店門口的柜子上面有一只很大的金色招財貓永不停歇地搖著手臂;加濕器嗤嗤地冒著安靜的蒸汽,空間里面的味道是玉蘭。

  衣服很合適,我第一次沒有砍價就倉皇而逃,當時第二首音樂GreenSleeves剛剛開始前奏。

  我在店門口抬起頭看著放晴的天空。店名叫做:嫻暖。

  4

  “遇見他的時候我在批了衣服回店里的路上。到環城路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倒在路邊,司機叫我不要管閑事,恐怕是車禍的肇事者逃逸,怎么管都要惹麻煩。我從車窗里面看見他瘦削的臉。大概錯過幾十米的時候。我說,一切我來承擔司機才肯停下車,倒回去。他還有呼吸,身上也沒有骨折和擦傷,四十多歲的樣子,面色蠟黃一臉憔悴。他帶著一副鼻架壞了的眼鏡,看起來是讀書人不像是無賴。我和司機一起把他放在貨車的后座上。司機一路上說,別人避都避不掉的麻煩事情你居然這么傻地往自己身上攬!把他放在家里的時候我就去了店里,臨走在床邊放了一杯水。

  “回到家的時候他已經蘇醒但是沒有動床邊的水杯。我說,你在路邊昏倒我怕出事就帶你回了家。幫你聯系家人吧。他擺了擺手說,不用了。他很溫和,向我要了一個一次性紙杯,喝完水就要離開。但是額頭上面的汗滴像豆子那么大,他用手捂著劍突下面的位置。我幫他扶回床上。他側著身子在忍著。我打了急救電話,他執意不肯上車,無奈之下急救車離開。他從上衣口袋里面掏出一瓶藥到了一堆白色的藥片在手上,仰脖子吞了下去。稍事后才平靜下來。掏出一支鋼筆向我討要了一張紙,在紙上寫下了一堆行書字體,大抵是藥名。遞給我一張卡,讓我幫他買藥。拜托了。他取下眼鏡,下了床給我鞠躬。

  “我問藥店的營業員,這些藥是治什么的?他們說是肝癌。”

  “回到家的時候他恢復了一些。給我講他的事:

  ‘我只是忽然想起來孩提時候的事情。她家門口有一棵很大的苦楝樹,夏天枝繁葉茂而蟬在上面聒噪。她拿一塊小鏡子面對陽光在陰向的墻上投影子,大聲喊著,可詩,快去抓我停下來了。我用手放在光點上面她轉而把鏡子的光朝向我的眼睛笑得像是一個尚未開放的骨朵。在她家的院子里面曬得被子里很暖和地躲貓貓,我們把頭埋在里面我拉了她的手。每天早上她到我家里面稚聲地問,可詩還在睡覺么阿姨?我母親說可不是么快去拉他起床。她到我的房間里面一把掀開杯子把在外面玩得很涼的小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假裝不醒,她就在我眼睛上面吹。

  父親在那幾年里面生了病,整晚疼的像是雄性座頭鯨的歌聲。我睡不著覺。看著無趣的故事書里面無比厭倦的動物插圖倍感擔心第二日起床看不見父親。夜晚總是漫長的,沒一個夜晚都像是要過整整一年。月亮從小窗戶里面找進來摸著我的床沿緩緩移動她的目光使我更加清醒。隔壁同樣年少的她在這個時候要么咯咯咯地笑要么被她母親因為弄濕衣服或遲遲才回家抽哭。父親的呻吟有時候停止,但是從門縫里面能滲進來母親的嘆息。她從我的窗戶里面伸進一只手,扔給我一只水晶糖。等我下床去看的時候她已經弓著身子偷偷從我家門上溜出去。我把糖拆開含進嘴里,早上起來口腔壁變得粗糙。

  父親終于再次送進醫院沒有回來。那天舅舅把我用摩托車帶到醫院,母親在太平間門口哭。

  那天晚上她的父母都在我家安慰我的母親。我和她坐在大樹下面。父親的骨灰盒子在我家最高的衣柜上面我媽媽都要踩著小板凳才能夠得到,我對她說。她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面擦干,捧著我的臉說,可詩,你沒爸爸了。我看了看天上的像雀斑一樣的星星,第一次懂得悲傷是什么味道,就是鼻子一酸感覺失去了好多東西。

  自那以后母親變得很易怒很煩躁。只要是白天我把什么東西沒有收拾好或者是考試成績下滑她就會拉著哭腔罵我:‘你說他早早走掉算怎么回事,你又這樣不懂事我一個人養大你有多難?家里家務也要我做還要想著法子賺錢,我的命運怎么會這樣子。你給我跪下認錯,跪在他前面,我也沒辦法了,你自己問他,問他該怎么辦……’我跪在父親的遺像前聽任母親責怪我埋怨我,有時候她生氣會把我拉起來用掃床的刷子柄打我。我只能哭,眼淚使我眼前的水磨石地面變得模糊不堪。晚上我睡下的時候她會悄悄到我房間里面揉著我的膝蓋暗自落淚。

  我從水龍頭下面盛一桶水,她把頭靠近桶子里面的水面看著自己的影子說,好涼啊。我提起水桶不堪重負地打著擺子向前走。她說,你居然這么厲害。母親冷冷地說,他和你不一樣孩子他沒有爸爸。她伸過手來要幫我,我失去平衡摔倒。水逃出桶子流在院子里面最后流入小花園,我在地上看去波光粼粼,就像一條原本就要灌溉花園里面枯蔫的玫瑰的河流。槐樹上面鳥兒鳴叫,樹蔭碎撒。

  有一次下雨的時候我們在樹下面躲雨,我們剛剛被我母親叫出苦楝樹的下面,一道震耳的雷電將大樹的一個枝劈斷。樹上面冒著煙,我驚魂未定,她死死地抱著我。

  又接連下過幾次雨,玫瑰長得好起來。母親把一籮玫瑰花瓣交給我說送去她家,因為我們借了她家很多次錢。我抱著碩大的籮走進她家院子,她看見就高興地叫起來。她把花瓣抓起來任由往下落,好香啊。眼睛笑得像是彎刀一樣。她母親看著我放下說,詩詩啊,叫你媽有錢的話先還我們一點點哦。我點了點頭。

  母親在我家院子里面喊,徐可詩你在磨蹭什么快回來干活!

  半年后他們家要搬家。她是坐在樹上告訴我的,往下看果然她家里有好多箱子已經被整理出來。被她母親叫回家后我有三天時間沒有在學校見到。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我的窗臺上有被我母親拆過的紙條和三顆透明的水晶糖。

  她從大人那里偷聽到了地址寫在紙上。

  他們家大門緊閉,門上面的燈籠像是忽然失去主人的狗。

  我禮拜天花了一天時間找到他們家。他們住進了樓里面。我在門上徘徊了好久。她剛好出門。她回到家里拿了一把好看的糖放在我說你每次來我都會給你的。我們在樓道里說話。她警覺地看著頭頂自己的家門說,這里我爸媽不讓我亂跑,我做夢都想你和語陽鎮。

  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在公交車上就看到窗戶上有雨珠,下了車之后像是天河漏底一樣下起來,我跑回去的時候看見母親拿著一把傘骨壞掉的雨傘一家家打問我的去處。

  那年暑假我考上了大學。母親高興地向所有的親戚借錢給我湊學費。

  那年夏天悶熱異常,熱得狗都不會叫了。我乘著不是原來樣子的公交車去了她家里面最后一次還錢。

  她父母不在家。我們坐在沙發上各自拿著一杯水。她說,要來看看我的錄取通知書么?我說嗯。她領著我到她的臥室里面。刮起風來,她關上了窗戶。旋即打起雷,每次閃過鎂光一樣的光的時候她就閉上眼睛捂著耳朵。她說,抱著我我怕打雷。我抱著她,悶熱的房間里面剩下我們的呼吸。她在我的懷里面扭動,隔著一件夏天的襯衫,雙球隔在我們之間。她咬住了我的耳朵,說好怪的感覺。

  我進入的時候她疼得十指扣著我的手像是一副夾棍。汗液幾乎覆蓋了我們,就像雨點一樣覆蓋著玻璃一樣。屋子外面只有一片水的聲音,閃電還沒有停。她把我忽然推開說,今天在排卵期。

  我看著她換著床單,紅色已經到了床墊。她把床單裝在黑色垃圾袋子里面。束了頭發,臉還是紅色的。雨已經停了,窗戶上雨帶下來的塵土覆在上面。她打開窗戶,回過身抱著我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張和我完全相同的紅色錄取通知書放在我胸口。

  畢業就娶我吧?她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小。’”

  5

  我背著書包坐在她衣服店里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里面拿出徐可詩的遺書的復印,上面字跡清秀:

  我病至如此但尚且思維清楚,以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留下我最后的愿望。或許很多事情我依然無法決定,但是我希望自己的家人盡量滿足我的要求,讓我安心離去。

  “鳥之將死,其名也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想起羅貫中的這句話來。

  菲從我少年時起,就是我人生中最親愛的人。我們算得上青梅竹馬,她嫁給我就是最大的幸事。我總是覺得命運對我很好,我幼年喪父,中年喪母。自己孤身一人在偌大的世界上尋找安身立命的事情和一個足夠棲身的家庭。我和我最喜歡的人結了婚,得到了一些社會地位。我最近在床上細數著即將變成身后的往事,有時候竟然能忘記病痛。我回想最多的臉龐是菲和小熙,但我卻見不到他們。我已經原諒了我的家人但是也不會忘記生命萍水相逢的葉沐苜。我面臨放棄但又充滿希望地茍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不過是因為早上醒來看見沐苜。

  她念書給我聽,有時候問我一些她不懂的地方。我知道她面臨輿論。我祈求她拋棄我,但是她沒有。她念的一個個文字一段段故事久久在耳邊旋繞,仿佛救世主的經文余音。

  我感念主宰命運的那個慈悲的神,在我生命的盡頭我如此溫暖。所以我想把自己名下定期存折和XX銀行卡賬戶里面存款的全部留給葉沐苜一個人,畢竟她可能已經懷有我的骨肉。我和菲名下靜寧小區那套房子和我家鄉故宅歸菲和小熙。其他學術文章的版權已經在電話中托付給我的學生代我處理,版稅歸沐苜所有(電話錄音保存在我的手機里)。沐苜念書累了睡著,等到她醒來就會看到這封信。

  沐苜,代我這封信給南關區H大職工公寓三單元305室發兩份附件告知,希望你們尊重我。

  我眷戀世界,但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有生命盡頭的一刻。

  立囑人:徐可詩,男,45歲,XX省XX市人,現任于本市H大學中文系教授一職。家中與妻子有一子徐熙年僅十歲,同時有繼承權。

  本遺囑一式三份,原件由葉沐苜保存,我妻子盧菲菲和兒子徐熙各執一份。

  2011年4月28日

  遺囑

  我看完之后放在書包里面。書包里面還有一張報紙,我沒拿給她。她坐在椅子上抬頭望著自己以前掛上去的窗簾,一只手拉著,直到把整個窗簾從上面扯下來。我驅開臥在陽臺上懶洋洋的貓撿起窗簾。她說,懷未,我不想動一下身體,連眼睛都懶得閉上。我看著窗戶外面一對夫婦在下面的人工湖邊散步。她說,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給了他。我說,我先走了。她說,也好。聽上去沒有任何力氣講話。我關上門的時候她已經哭出聲。

  我在教室里面問屈南,你爸不是律師么?他說是啊。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他說,懷未,你為什么要跟她有瓜葛?我說,我只想知道你問的結果。我爸說像這種婚外情不受法律保護,遺囑也沒用,除非調解。我說,那不是婚外情。

  那就是,懷未。

  

本章作者隨筆:

        像散文那樣講一個故事就像是你和一個人聊天,其實很多人都不贊成這種寫法,他們覺得不會很精彩也不會吸引人。但我只是覺得這種寫法讓我輕松。只是單純喜歡晚上寫完東西早上醒來翻著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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