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是我，在我憤憤了那么多年之后，才知道無意之中我也成為了自己最為痛恨的那類人，盡管開始我并不知道。

　　剛搬進的公寓墻壁上寫著“ＸＸ搬家”，我啐了一口，真是晦氣，剛搬進來就要搬家。不久后，我又拿著手機，擦干凈上面落滿的灰塵，長吁一口氣，有點無奈地說：“喂，搬家公司嗎？我是???”

　　拆好的床板放在門口，連同大包小包的行李。我突然發現其實這個房子還真是大的嚇人，尤其是在現在。搬運工將東西搬到車上，聽到“嘭”的一聲，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和這個地方

　　再無緣相見，應該是再也不想相見了。

　　手機鈴聲響起。還是那個熟悉的名字，只是心情和當初早已不同了。我閉上眼睛，掛斷了。接連幾個短信發來，都是“荼蘼，接電話。”

　　“林學東。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告你重婚罪的。”

　　“荼靡，我能再見見你嗎？”

　　“不用了。”我深吸了一口氣，“見了我之后想說什么，想說你是多么的愛我，你重婚是被逼無奈，還是想給我多少錢補償我，我告訴你，林學東，你重婚，是你欠我的。當初你救我，是我欠你，現在我們互不相欠。”

　　“荼靡，你別這樣行嗎？我愛你啊，路荼靡，我真的愛你。”

　　“別讓我再說一遍了，以后我們就不要再聯系了。我說過我們兩不相欠。”掛斷之后，我倚在靠背上，明明都說過自己不會再在乎了，明明都兩清了，可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他說：“路荼靡，我愛你。”他們都說愛我，可是哪，如果做不到可不可以不要說愛我。

　　窗外繁華的世界，連同我十幾歲的景色一樣，一點都沒變，我說的是那種讓我覺得很討厭的感覺。我今年二十九歲了，結過婚，有過家，當初唯一覺得可惜的就是沒有自己的孩子，現在想想也許這是老天看我可憐，不想讓我有太多的牽絆。曾經，有一個人人羨慕的老公，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可是這都是從前了，和現在以及以后的我都沒有任何關系了。

　　車開到了目的地，遠遠地就看見了搬運公司的汽車停在小區門口。東西被從車上搬了下來。有我熟悉的床褥，床板，書架，帶著我熟悉的體溫。然后我在人群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我本以為以后都不會再見到了。

　　她花白的頭發染成了栗色，穿著玫紅色的長裙。我記得小時候，她最喜歡這個顏色，那時候我們家的床單，窗簾，沙發，你所有可以想到的東西都是玫紅色的。這也是我最討厭的顏色，因為只要看到便會想到她，而她是我最不愿意想到的人。

　　她走到我面前，沒有穿高跟鞋，踏著拖鞋，眉眼之間似乎有一些倦意。我正想著以什么為開始對她說些什么。她笑了笑，只說了一句：“回來了。”只是這么一句，這些天來的經歷嘶吼著從心里沖出，我拼命抑制，卻還是紅了眼圈。只得點了點頭。

　　她走在前面，招呼著搬運工人把東西往家里搬。我看著她的側臉，當初要離開的時候又怎么會想到有這一天。

　　“以后你就住在這個房間吧。”她推開了房門，淡藍色的窗簾，乳白色的書架，米黃色的床單，書架上放著大大小小的哆啦Ａ夢的模型。“這是???”我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以前的家具之類的東西能不用就不要用了。現在在自己家，又不是在林???”說到這，她突然止住了，然后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看著我，似乎在等待著我突然爆發的歇斯底里。

　　“恩，我知道，這是誰布置的，我很喜歡。”我不去看她的眼神，做出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樣。

　　“這個，”她聽到這話，精神了起來，“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我老是愿意給你穿紅色的衣服，先開始，你不懂事，還穿。后來上初中了，就不愿意穿了，自己出去買衣服，總愛買藍色的，白色的，米黃色的之類的，我就知道你喜歡這個顏色，只是不知道你現在還喜不喜歡。”

　　“很好看，謝謝。”我把玩著書架上的木偶，“這個也是你買的。”

　　“不是，”她趕緊搖了搖頭，“這是葛巾給你買的，你還記得你上高中那會兒，每次回來，都和葛巾一起看哆啦Ａ夢。我想去買點東西裝飾你的房間，你妹妹就一直說：‘媽媽，姐姐喜歡哆啦Ａ夢，你給姐姐買點哆啦Ａ夢的東西，她一定會很高興的。’你妹妹一直盼著你回來呢，知道你要回來了，非得在家里等你，今天早上我好歹是把她連哄帶騙地送到學校去了。”

　　“葛巾上初中了吧。”我想了想，腦子浮現出的還是那個留著小光頭，穿著花裙子的幼兒園小孩。然后“嗤”地笑了一聲，真不知道她當時是怎么想的，會給葛巾剃個光頭。她，我是說，這個她是，我???我媽媽。

　　“葛叔叔哪？什么時候回來？”

　　“他去西藏了，得過年才能回來呢。”媽媽搓著手，表情就像被發現了秘密的小女生一樣。

　　“該不是故意躲我的吧。”我冷笑了一聲。

　　“不是，你葛叔叔剛過完年就走了，他要在西藏待一年。”她似乎有一點小緊張，眼睛和臉頰都漲的紅紅的，一看就是被戳中了痛處。我也沒有心情去想他到底是為了什么才去的西藏。

　　“葛巾什么時候放學？”順著打哈氣的空，順便把這個問題也問了出來，盡管我得承認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問題。

　　“你睡一覺吧，媽去給你做飯，等到做好了，媽叫你，葛巾到飯點也差不多就回來了。”

　　我什么也沒有說，一天說這么多的話，對我而言已經是極限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還對一個人說過那么多話，應該除了他吧，那個時候，我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聽我講話，可是卻不知道這樣像烏鴉一樣甚至更為聒噪的聲音，會讓他厭倦。

　　媽媽臨走時把窗簾拉上了，可是我分明能從拉窗簾的聲音里聽到她的嘆息聲，我敢保證她拉上門走出三步之后一定會流下眼淚，只是我沒有心情去驗證我的想法是否正確。

　　枕頭里散發著淡淡的檸檬香，我知道媽媽的習慣，她最愛把晾干的檸檬片裹在紗布里塞進枕頭。我小的時候，家里的陽臺上每年夏天都會擺著滿滿的檸檬片，她不喜歡從超市里去買，她說不干凈，其實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太貴了，那個時候的我們，哪有錢去買干檸檬片。只有爺爺每年進城會拿滿滿一麻袋的檸檬。然后，爺爺抽著用紙卷成的言，在布鞋底撣撣煙灰，他的指甲黃黃的，牙上還有煙漬，一靠近就有一股煙味，可是那是我最喜歡的味道，起碼在我生命的第二十九個年頭里，沒有一種味道會讓我這么心安。

　　爺爺會在上衣口袋里塞著一個糖人或是幾毛錢一袋的辣條，有時甚至會帶來滿滿一口袋的葡萄干。媽媽平時不少因為我在樓下和小朋友們分辣條吃打我，可是爺爺帶來的，媽媽不僅不說，還會笑咪咪地看著我吃完。于是每次爺爺離開的時候，我總會在他的耳邊小聲鼓搗幾句：“下次多拿點。”

　　爺爺總會一邊點頭一邊說：“那娃娃要好好學習哩！”我撇撇嘴，甩開他的手，跑進房子里，任憑怎么叫都不肯出來，大人真是無聊，幾句話都能扯到好好學習上面。

　　真的是很想爺爺啊，如果他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一定會說：“我娃可憐！”溫潤的淚水在緊閉的眼睛里旋轉。睜開眼睛，看見門縫間若隱若現一個瘦小的身影，我知道是葛巾。我可不會像電視劇里那樣，聲情并茂地說：“來吧，葛巾，到姐姐這里來。”如果這樣，不僅會嚇到這個小丫頭，恐怕連我自己都會覺得惡心。

　　我瞇著眼睛，盡情地享受著這個小丫頭的“偷窺”。

　　我看見門關上了，她盡可能的小心，一定是媽媽告訴她不要吵醒我，我要好好休息。真是讓人有一點頭痛，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和這個小女孩相處。我上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幼兒園的小女孩。“長得和她爸爸很像。”我回想著剛才那個模糊的身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盡管爸爸和媽媽比起來我更喜歡爸爸，甚至在我心里很長一段時間里媽媽都無法和爸爸相提并論，但是無法否認的是，我繼承了媽媽一半的血統，卻有著與她及其相似的面容。所以這輩子，無論我怎么逃，也無法逃離她。

　　我感覺有一雙細嫩的手拂了我的頭發。我知道是葛巾。屬于少女的獨特的氣息在鼻前回蕩，她俯下身，發梢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然后我聽到她說：“姐姐，媽媽讓你去吃飯。”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久別重逢的場面，只能點點頭，卻并不睜開眼睛，她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一直坐在床邊。我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的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子，或者說大家都是這個樣子除了我，除了我吧。

　　在目光灼灼之下，我“聽話”地任由她的擺布，她的手沒有尋常女孩子那么柔軟，而是帶著骨骼的分明。

　　然后我看見她把椅子拉了出來說：“姐姐了，這個是你的位置。”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回想起他，第一次和他去西餐廳吃牛排，那也是我第一次用刀叉；第一次吃他做的飯；第一次做飯給他吃，明明不好吃，可是他還要說很好吃；第一次和他去逛街；然后去他們家，明明感覺到了他爸爸媽媽不喜歡我，可是他仍然是那副溫柔的樣子，為我拉開凳子，說：“荼靡，這是你的位置。”

　　有些記憶明明一回憶心就會有撕裂的痛感，可是還是停不住的去回憶。林學東，林學東???

　　你說我要怎么才能忘記你，對你而言，我不過是你轉頭就忘的陌路人吧。

　　“那個???，我???，我辭職了。”我吃著米飯，說出這句話，其實她什么反應對我而言是無所謂的，哪怕她會勃然大怒。

　　“嗯，也好。我覺得那個地方不太適合你，你應該找個更好的平臺來展示自己。”她輕描淡寫的風輕云淡卻在我心里掀起了一陣風浪并非驚濤拍岸，我不由得有一點敬佩她了。能維護我自尊的同時又給我安慰。

　　我想她一定是知道了，也許爸爸告訴她了，她的最叛逆的那個女兒遇上了一個重婚的男人，愛的你死我活的最后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我是不能和林學東在一個地方上班了，不，我不想再見到他了，不想了。

　　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嫁給了他，穿著我們一起設計的婚紗，是的，我和他都是婚紗設計師，可是婚紗設計師，只能設計出婚紗，卻設計不出幸福。我常常回憶，回憶在我二十五歲之前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回憶著回憶著就開始痛恨為什么二十五歲之后會發生那么多讓我覺得難過的事情。

　　直到我又看見他，我本來以為他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就像我再也沒有辦法過十五歲的生日一樣，可是當年的那個少年出現了，盡管他也不再是那副少年的模樣，臉上也留下了歲月的傷疤。

　　媽媽送葛巾去上學了。我聽話的在樓下散步，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站在一棵樹下面，斑駁的樹影在他的臉上進行光與影的輪回，所以我總是懷疑自己的眼睛花了，要不然怎么會看到他微笑著看我，可是又從這陰影看到了他的孤寂。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里是否也有這樣的孤寂。

　　“路荼靡，你可真夠犯賤的，他和其她女人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怎么沒想到過你會孤單？”我在心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路荼靡，你不要再被這個男人的花言巧語騙了，你已經被他騙了那么多年了，還要繼續被他騙一輩子。”

　　他和我之間只隔了幾米，可是我卻以為隔了億萬光年，我看著那個我從十九歲就愛上的男孩子，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愛穿白色的襯衫，發梢在臉上打下好看的陰影，棱角分明，嘴角邊有點淡淡的戲謔。就像電影鏡頭一樣，由遠及近，可是記憶卻越走越遠。內心一陣苦楚。

　　“我打了這么多電話，你怎么不接？”他眉毛揚了揚，永遠都是這樣，無論是在學校，在公司，還是在平時，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以一副領導的樣子，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要接受他的考核。

　　我看著遠處冷笑了一聲轉身離去。他追上抓住我的胳膊，用近似祈求的口氣說：“荼靡，你為什么不能聽我解釋。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你不要把自己說的那么委屈，好不好？”我甩開他的手，他又緊緊地抓著，“林學東，我有時候都很納悶，你是怎么做到的，和兩個女人結婚。在我面前感嘆，你馬上就要三十的人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在蘇晴面前又是一副慈父的模樣，你并不應該做婚紗設計師，你應該去演電影！”

　　一道淚橫在了我們之間。我看著他，讓我詫異的是，我流淚，不是因為我恨他重婚，不是因為恨他騙我，也不是因為他和別的女人已經有了孩子，而是因為，因為我告訴自己自此之后我們無法再有任何牽絆，曾經的情話，不過談笑間就灰飛煙滅，到底應該怪誰。我看著他，這個我用盡青春去愛的人，這個我以為可以和他白頭到老的人。

　　“荼靡，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都是理由。可是，我就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愛你。”他松開了抓住我的手，“以后照顧好你自己，還有。”他的睫毛微顫“我從來沒有叫過蘇晴老婆，因為在我心里只有你一個老婆。”

　　“說完了嗎？”我抬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想趕緊逃離他，我害怕下一秒我會撐不住地流下眼淚。當初，我明明知道這個男人在用花言巧語騙我，可是我還是選擇了一直陪在他身邊，現在，我明明知道他沒有騙我，可是，我必須離開，離開不是背叛，是為了我和他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和他之間只有轉瞬即逝的愛情，而蘇晴和他之間，卻有一個孩子。

　　“嗯，說完了。”他頓了頓。

　　我從他身邊繞過，聽著鞋跟叩擊樓梯的聲音，我知道，他會一直在我身后看著我。估算著我到家的時間，期待著我會在到家后，打開窗戶跟他說：“老公，我到家了。”可是，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是我老公了，他是人夫是人父。

　　我從樓梯口的窗戶邊看著他，他的影子被陽光拉的好長好長。林學東，林學東，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和你有什么瓜葛了。

　　轉身。

　　有些事情一轉身就是一輩子，這句話是誰說的，說的我眼淚都流了下來。我惡狠狠的嘲笑自己，你看，你愛的人都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