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在起立行走的時候哭了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天天哭;
我學習直立行走的時候,我偶爾哭;
我向前奔跑的時候,我沒有直立行走;
我躺在床上清醒的時候,我任由淚水滑到耳朵;
我面向夜空里的星辰,我的眼睛還是溫暖的;
我看到灰塵的時候,我將眼睛瞇起來;
我學會一個人看書的時候,我戴上了眼鏡。
我不再聽從老師的話了,我看著窗外的天空;
我將自己包裹在寒冷的被窩里的時候,我哭得渾身顫抖;
我從被窩里出來,我笑了,眼睛通紅;
我走到鐵門外,我憂郁地看看河流,想象它的終點。
我回到家里,沒有人陪我,我調上鬧鐘,睡著了,
我醒來,我覺得所有人都瘋了,除了我自己;
我被綁著到了鐵門里,我聽話了,天天坐在長凳上。
我和瘋子們吃飯、睡覺、在坪地里繞圈圈;
我安靜地排隊、喝水、拖地、將每個廁所打掃干凈;
我迎接早上,但是沒有和它告別,只看到夕陽。
這是我的前十九年,中間略去了三個三百六十五。
如果我一直是個孩子,沒有被父母叫醒去搭車前往城市,那我的褲腳不會被晨露沾濕。
我還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心里的感覺不包括離別的傷感,因為我會回來。
行車的樣子清晰著,原來它不是很遙遠,我很年輕,但它沒有痕跡。
可能有雨水、雷電、狂風,我記得不清楚,因為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遇到許多人,不是一個個地,而是粗暴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我迎了上去。
原來城市是這么的擁擠,我花了無數個夜晚也找不到自己的落腳點,還把自己弄丟了。
于是在夜里,我用網絡試圖俘虜當初還是個好人的好人,
可惜用了一個脆弱而善良的方式,好人走了,我不敢去追逐。
從此這么些許多人開始流落,包括我。
才知道我開始在世間飄泊,沒有歸宿。
一群又一群的烏鴉在高空中飛過,沒人看到、聽到,它們學會了不在飛翔時排便。
風在無時無刻地吹著,很單純又安靜,可是被鄉村和城市里的垃圾和寶物驚嚇到了。
還是要繼續飛、繼續吹。我坐在房子的角落里,埋頭將自己包裝。
一切,沒有終點,而起點永遠無人知曉。
如果我還是個人,那我就要直立行走;我雙腿已滿是傷。
彎腰,是為了撿起曾經滴落的眼淚;我還要繼續哭,和笑。
這一種方式,只是為了說明真實,而世界已經不重要。
當我急促去呼吸,喝下液體,因為存積著的力量已經蠢蠢欲動,差一點點了。
我直立行走,我直立行走,我直立行走。
我忽然哭了,我忽然哭了,我忽然哭了。
但是,沒有流血,沒有流汗,只是流了淚水。
沒有流血,沒有流汗,只是流了淚水。
沒有流血,只是流了淚水——
沒有流汗,只是流了淚水——
只是流了淚水,直立行走——
直立行走著……
1 天花疫苗
孩子說,我們不會生得天花。
可是玩鬧的白天和沉睡的黑夜里,
我們不安全,我們不能清醒。
于是在我們的童年里見到了太多的針管,
扎到皮膚里,有些痛楚和心靈的釋放。
這樣子的人,叫做孩子;這樣子的日夜,叫做童年。
誰知道,無邊的日夜根本不存在?
陽光不會繞轉,是地球在轉著一圈接著一圈。
我沒有聽話,沒有排隊,沒有讓針扎到肩膀上,
我沒有反抗,他們說這是沒有價值的愛。
我居然妥協了,沒有哭喊,因為有些藥是給人心以安慰的。
這般來回,我居然忘了記錄時間。
然后在自己的孩子剛剛長大時,把他送到了疫苗站,
我居然如此感激免費的洗禮,覺得能去掉母胎的污穢。
孩子,對不起,我競允許了這樣的粗暴。
你本來就不屬于這個齷蹉的世界。
排隊了,我抱你在懷中,讓你困倦地睡去。
又將你搖醒過來,去面對醫生手里的尖銳。
可惜了,我寫錯了句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能讓我害怕生命的孩子;
能讓我學會愛人的孩子;
能讓我在哭泣的年齡里出生的孩子。
原來沒有神圣,像童話一樣地欺騙我,還有周圍的人群。
我是說,我沒有孩子,他不會生得天花。
可是他們說,疫苗是為了保護而出生的。
可是他們說,一切話說得太早,一輩子都有病毒。
當然如果他們說,我只是在練習救贖……
救贖,多有悲憫情懷的詞話啊!
我沒有孩子,他不需要救贖。
需要救贖的人是我,不是孩子。
那又如何,他們說,疫苗總是要有存在的借口。
所以孩子們在排隊,接受關于愛和欺騙的針管。
“只是一下,就一下。”
“然后,你回家吧。”
于是,我守在疫苗站的門口,
將他們的孩子帶回了我的家。
2 關于死亡
我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看到過棺材在馬路上游蕩。
它的顏色是紅色的,蓋上一塊寫滿名字的縵布。
所有的人給里面的死人以注視,可是看不到他(她)的安靜。
還有個孩子在旁邊走動,沒人告訴他不能或者能走動,何來的沖撞?
經常是黃昏時候,這一隊人和小丑出現,又消失,之后一切如常。
我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這一切與我無關,
感覺空氣里靜止的凝重與肅穆,然后掀起我手中的鋤頭,繼續勞作。
我母親陪在我的身邊,她不說話,只是望望那馬路上的隊伍,不說話;
我的長輩在家門前的岔路上燃起煙堆,煙氣漫延著,消散在每一個家的窗口邊。
健壯的男人將死人最后的重量抬起,沒有允許不敢放下。
女人懷里捧著蠟燭,盼望死人殘存的氣息能給家族帶來丁男,
風突然就吹了起來,滅了一天的熱息,滅了各家的煤油燈。
可我怎么在半夜突然醒了?啊,遙遠又陌生的鬼魅與我無關!
迷糊的視界又怎么會與祈禱相關?我只在門的里邊看到一團黑暗。
人人皆死,活著的老人卻沒有對活著的孩子說過這四個字!
活著的老人在家門前的檐階上坐著,曬太陽。
活著的孩子在老人前面的空地上玩耍,在那煙堆里埋下包谷,
一直到夜來到,夜——它來得那么張揚,來得那么準時——那個時代沒有鬧鐘。
接著,活著的孩子睡著,活著的孩子睡著,活著的男人女人睡著,
因為有人死了,所以夢里都是些奇怪的幻象,
因為有人死了,夢里的人可能會驚醒,或者恐懼,或者哭泣,或者掉落到檐階下,
因為有人死了,這一夜有點不安寧,沒有人真正地睡著,
所以在天亮的時候,昨天活著的人仍活著,
看到了光亮,聞到了草木和泥土的氣味,沾到了葉子上的露水,
然后我們吃了一碗白粥,坐在檐階上慢慢地吃,
當陽光曬到了腳邊的時候,我拿起了鋤頭,接著去勞作。
3 暴雨和電光
垃圾場被安排在竹林底下,小河邊,它永遠沒人清理。
每日每夜都是同樣的白色污染和屬于那個屬于那個時代里的清靜。
它的最初沒人講述,所以不重要了。
它的未來我們現在已經看到:它變成了世界性的規矩的犧牲品。
我讓天空閃下電光來,讓云層變幻成暴雨,
然后我躲在房子里,透過窗戶看竹子的末端被閃電劈中。
我可以不寫作業,不聽老師的講述。
這場暴雨和適時的電光來了。
我也已經不重要,因為是最初的人;我的末來還是未知的。
當電光像火舌、像刀痕、像母親的撕裂傷。
所有的夢想和希冀就是個破滅的宿命。
宿命無法駕馭我,我無法駕馭宿命。
但總有一些竹葉在密集的雨線中絲毫無傷地掉落。
落在了垃圾場上,與所有的規矩和污染融合成一體。
我于是寫作業了,也聽老師的講述了。
那些在白紙上的文字,因為是用的炭筆,現在還辯得清力道。
我還是在房子里,透過窗戶。
看竹子的末端被閃電劈中。
落葉絲毫無傷地掉落
在垃圾場上,沒有聲音和動作
它永遠沒人清理,因為人們都在寫作業。
4 桂樹樹干的傷
桂樹扎根在泥土里
給空氣里的味道和動作有些抓附
讓雨水有些存在的意義
若是沒了這桂樹,哪里能有自然之說
它僅僅是傷了一片皮
被刀片剜去了一段膚肌
又有什么緊要,它本就不應該存在
它的根,深埋在地底
它的心呢——它是沒有心的
脫了這一層皮,也只是個空殼
它僅僅是傷了一片皮
又有什么緊要,它本就不應該存在
而且,它還不會說話
有一團污泥敷上了傷口
來自田地里的污泥
濕漉漉的,帶著冰冷的水
這點溫柔和這點濕潤
能帶給它什么
痛也是虛假,又不能完好
好些時日,雨水下了一場又一場
污泥的內層生出了新芽
兩棵新的桂樹沖破了田泥
越長越高,越來越綠
突然間,桂樹的移種者看到了
桂樹已經老了
老桂樹的皮越來越粗糙
它原先的傷口成了一個盆子
盆栽是那樣的蓊郁
5 遲到的孩子
孩子在一個早上被媽媽叫到房間里的衣柜前,
穿上一件又一件的棉衣,包裹成一個棉人再出門。
門外是冬天里的寒冷和季節里的陽光。
他跑起來感覺到了重量,是一種很暖和的負擔。
他繞著山路,穿過竹林,從小河邊上走過。
學校里住滿了人,燈光還在頭頂上閃爍。
老師沒在,同學在讀書,他走在沒有阻礙的課桌邊上。
孩子,你遲到了。
孩子,你手里拿著的書本該攤開在桌面。
孩子,你該和其他同學一起讀書。
孩子,你遲到了。
沒有時間的早上是錯誤的,他們說。
沒有早餐的清晨是迷惑的,他們說。
沒有你的遲到的重量——可以原諒。
昨夜里的寒冷讓你得了感冒,你可以說的。
媽媽早上的叮嚀不是過分的寵溺,老師會知道的。
“我遲到了。”
所以被叫到門外,對著關閉的窗戶悲傷,
那些準時的孩子都在讀著書;陽光照不到他們身上;
遲到的孩子聽到一聲鳥鳴,這南方里的候鳥。
他卻為那些沒說話的人們哭了,
似乎有些遲到的心情在多年后變成了字樣,
印在本子上,被媽媽投進火堆。
啊,多年后,就是今天,
那些讀書的孩子奮力尋找窗外的鳥糞,
遲到的孩子在寫著小說,
然后又一次聽到了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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