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每一片,都有四尺宣那么寬。撐著傘,我決定去山谷訪隱。
昨晚夢見,彼處陽光很好。正如她下棋的手法,高明。我只夢見她的手指,倒水沏茶,綰發,和把地面的落花,一瓣瓣安回原位——那骨節的輪廓,鮮明〖是〗雨后天晴的山脈。
說〖是〗,而不說〖像〗,只因后者代表分量上的欠缺不足。
出門,已有三個時辰。風,逐步占據喘息聲里的每一絲聽覺。我開始用視力捕捉,相對可靠的途徑。
遠方的海市蜃樓,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城市里雁陣的余額,已不算多。我回想起自己,曾把它們作為唯一貨幣,年復一年在風中發行,交換世間枯榮。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價值。
我時常在樓頂,眼睛失眠到很晚,沒有那樣一些天空,令它們得到滿足,安心入睡。眼睛〖是〗傷口。這么多年的現實,一直想方設法拆我的視線——而我依靠夢境縫縫補補,畢竟維持了生計。
年幼時陪著一只貓翻墻,它總會用呼吸撞開每一朵花,給我別開生面的路。我覺得她手指的溫度,也有同樣功效。如果有一個夢,美到不可方物,那么前方,就真的只有〖努力抵達它〗這一個方向而已。所以我雪夜出門,決定摘滿她的眼神。我的竹筐,容量一生。
月光,用體溫融化了蜃樓。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被埋進白色深淵。種子,是大地的心跳。現在,我才完整感受到。
我想起那時候
平躺的樹葉蜷起身子
臨時決定
抬高幾只
打算過橋的螞蟻
讓它們練習登山
其在樹葉上留下的軌跡,長度都是一樣的。但選擇了不同的方向,所以高度不同。
你看,我是個隱居的人,只會不合時宜地說些夢話。有時候很清晰,有時候會走調。發一些只有鳥類懂得的感悟。
你有試過把鳥裝進盒子里嗎?哪怕是一片羽毛,它都會飛得不夠安心。
也許是你,掉下一滴眼淚,將整片雪海夷為平地。我在十三月搖曳的青絲里醒來,陽光是很大很大的花海,開滿了空氣。彩色的時間,在身體里流動。我覺得它們不是血液了,而是生靈清澈又飽滿的呼吸。眼睛也不是傷口——待會兒再說。
她的肩上,停著一只很大的蝴蝶。身后是兩個國家的分野。她張開雙臂,所有的花粉吹向我,迷了眼睛,我看見一個個盛開的國——它們是我做過一遍一遍的夢。
這里是歉晚城,四周還在下雪。
她似乎說了,又似乎什么也沒說。我感受的都是自己。可以這么分析嗎?
兩個國家,來自于我的眼睛。那么向外成象,中間所需的介質是什么?
我耗盡一生的力氣,向她狂奔而去。像一場地震,最終臣服于,她年輪一般的指紋。
我擁抱著自己的虛構,她的淚水像浮云一樣,一抬頭就可以看得見。就像那么多年,教室里始終有人在說,我活在起風的角落。
她是真正的鳥類,在天空的美色里飛。
附:
標準四尺宣,寬69厘米。如果寫錯,請指正。
末句來自我以前說:天空如此之美,值得太陽為之顛倒。
2
山枝有鳥,蒞臨雪海中游,名『春氣』,甚微。
和風過處,草木皆有所感,交頭接耳,但夢話寥寥,付與狡兔知。奈何冬眠,人間別久不成悲。
近年來,居無定所。時常輾轉三更,披星戴月,耽澄明景色,恐跌宕人煙。有時,遵飛猿啟蒙,杖行百里,林蘿將盡,暗香傳來,意境甚幽,以為佳處,忽逢炊煙幾縷,心有戚戚。
憶昔蟄伏密林深處,花甲如一日,既成過奢。
按原路返回,行至其中,不假思索,赴此前未竟旅途。初,目之所及,蕓蕓淡然,物性庸常,不足為奇;復行數十步,始有踏枝聲——霧,多有所感,雀躍而來,不失遠迎;行三兩里,霧去,空氣頓清,墜葉漸成驚心,意象堪哀,岑寂為伴,亦步亦趨;又百步,腳底生涼,有霜氣潛伏,樹木礎潤,似有人形,不敢妄動。畢竟久仰天空,及至奇鳥振翅翻飛,舉頭探望,但虬枝森嚴,不見日月,似避世洞穴,倚懸崖垂落。凄愴之感,油然而生。
后,不知多久,到得侵晨處。桃源清麗,野菊似翹楚,玉樹雅姿容。但風味適中,正宜云客。
余巋然不動,于澗邊化緣,淚,滴水問石,俱有回聲。
花事已晚。少年輕追憶,老來重別離。
唯今黃昏。屢聞春氣至,驚心如故時。
3
月光,碰撞著海鳥,天空很藍,云團身上有螢火蟲的氣味。
云下有島,名『浮嶼·深棉』,每現身于春夏之交,逸隱于立秋,令人神往。
島,花木成蔭,林蘿礙日,藤蔓伏蛇,無毒,但駭人耳。
有時,青城竟日飄絮,連千里不敗,光陰細碎,云帆高遠,倚清風經世,至月落稀薄,是時佃戶初啟門扉,天朗氣清,陌上空明,踏花行走,與人無尤。
島上有滯空山河。羊群任性奔跑,拾級而上啃食草坪,適逢山下起造物之風——此風八年一遇,景觀形貌漸改,羊,困于峰間行云處,咩咩之音不絕。迨翌日風停,早已不知下落。有好事者稱,『或得道飛升耳』。查無實證。
島上有居士,自號『蜃』。每年秋,吞云吐霧而走,世有言傳:『帝王昏庸,天怒人怨,海怪犯境,余音靡靡』。料應來自意圖竊取國祚者。
島上有樹木無根,生無所息,無拘亦無束,性空,無爭,枝干、葉脈走向皆憑風定,百態千姿,美不勝收;有奇鳥棲居,每暮色四合時分,感風出行,云歌萬里,至中天噤聲,形神隱約。少頃,定睛探看,竟有月輪飄搖而出,暉明島芝香,花粉似小小星辰,點亮離岸海水,淡沲一夜。
蓋人間奇觀,不明來歷者,多出于此也。
世上有風日,有風月,當亦有風年。奇鳥飄出,至另一奇鳥飄出,等于風沿島嶼直徑來回一程所需時長,此謂『一風日』;風沿島嶼周長,飄泊一程,為『一風月 』;風,自島嶼出發,向南抵達中原海港,并折回起點,為『一風年』。
另,島嶼直徑為——與島嶼等面積的圓的直徑。
我過去的時候,云團正在用我朋友留下的痕跡,學螢火蟲發光。
4
蟲鳴又起,不知醒來作何事。料是窗外風潮襲卷,草木關節有傷,它們爬上爬下,為之體檢。當注意安全——畢竟深秋,山崖氣溫極險。
那些夜行的發光鳥,在天空閃爍其詞。一個人聽千里秋聲,用月光般漸淡的聽覺,慢放幾線風箏。它們的歌,最終在西南方向熄滅,下落不明。
我旋轉一扇敲門聲,細葉打在臉上,清冷嘈雜的光影,是季節的皺紋——陸續浸透我的表情,植出一棵棵水底果樹,在一只名為『夢境』的盒子里,成熟為滾燙的星辰,蒸干海水,然后將世界倒置,人間便有了天空。
峰間行云跌宕,山形似海岸線,我想走過去,就像霜花飄過天涯,云深不知處。
我不知道自己墜落到哪個位置,才能釋放出骨骼中,幾畦花水晶的光澤。我忍住的淚,都是宇宙深處的種子。它們開出的鳥,都是涌起又平息的天空。
而,風已來臨。
我像一只水果,垂直降落。我在別人都不曾到過的環境里,閉著眼,我看見很多的鳥,它們望著我,用閃電擦亮我靈魂的底片。我體內的花藤里,流動著雨水的心跳。那些無法禁止的漣漪,會成為一顆顆脈沖星的軌跡。
世界,因每個靈感而變化。
我只愿每一個閉眼的動作,和天空,息息相關。
5
云深有樹,名『櫻咲』,正繁盛時節,每有浣女經過,都能聽得滿枝說笑。花影翼然附耳,竟吟詩作賦聲,料楚魂風雅,遺世而獨立,但兩三里聞來,著實駭人。天長日久,花林漸生荒涼。
山中有鳥,名『亭潛』,體含孟夏荷香,夜半發光,長生不老,身高七尺,能與之品酒,對弈,攪基,稱兄道弟,談古論今。
崖有小屋,臨峰間云廈。屋內有人,夜不閉戶,納風物為客,不知多少年。一日大風,漫山襲卷。迨天氣晏然,杳不知其所往。翌年冬至,得返。
時有幾子結伴,入山訪隱,中途失散。霧水沾衣,曲徑溟蒙,心境愈不澄明者,其周身歧路愈易叢生。
臨溪風半斤,在月下乘涼,有螢火來回幾點,小菜兩碟清淡,有活火一爐慢熱,烹淡云色三分,有薄酒數杯可滿,足以食至四五更。
不過問明早天氣,但聽流水結夢,枕石深眠。
松針款款落,斜影淡淡改。
6
食,良人也;食客,傾心為上,果腹為下。
櫻,不食人間煙火,連日消瘦。有女子良夜采集,蘸風及月光,下酒。食客數十子,傳薄名:三鮮。
此菜式以『清』為主旨,雅凈脫俗,富含春氣——雖人間產物,可靜賞,須臾即可得其真妙。晶瑩透亮,一一粲然,有隔世之音,隱約溢出。可邀其結伴,赴心懷隱居,令齒頰留香,滌市井污氣。
不久,坊間有客棧得此風聲,欲囑人暗訪。去時,途經竹林,正過野橋,但見密云結陰,山花飄零,少頃,前路蕩然無存——已成云峰萬千,不敢妄入。
逾三年,該地漸為世人淡忘,抑或,本來無一物。
長夏無味,只待立秋。以荷為橋,搭載節氣,承上啟下。
有清客以云為副食,取荷露為飲。主食,蓋花草樹木,不一而足。
有『風荷流鏡階』,本作來客登峰之用。后泉水分流,竟從山勢一路索引,至蓬門前,至今夜雨。然,林蘿蓊郁,遮天蔽日,森然可怖。山中漸無人尋隱,只有飛猿,頗有微詞。
迨來日天晴,準備去山下,『芝鎖留聽塢』處打樵。在此插敘幾句:
須以自然,還原食材本味,人力之作用,僅在于把諸多現成因素,縫紉在一起,不添俗氣,不減初心。
冬,主藏。
連城風雪閉戶,酒旗凍結,半月守靜。
念紅樓一夢,櫳翠庵中——妙玉說的茶,是舊年雨水,又合梅花積雪所成。然,舊年雨水如何保存嶄新風味,多幾分塵眼探看,都會弱化其云氣的比重。
只緣身在此山中,云空未必空。
茶有可見之清冽,亦有不可見之濁氣。安放于土中的手勢、走路時腳步力氣的傳遞、等待里日復一日的心境,都與之息息相關。
所謂檻外檻內之隔,出世入世之別,卻也不過是個多余名份。
新雪正合暗香意,但缺一味雨水,我沒有妙玉的心性,自然也找不到合適方向。
雪天無事,我只能仿成一半,茶名『煞有介事』。
心遠地自偏,無法獻世。
而這座城,并不會因為雪的節奏慢慢慢下來。
但這座城,并不見得比幼時細心栽下的櫻樹匆忙。
一顆寧靜的心,自可以逆轉時光。
回到第一行。
7
四月邊境。
竹林過濾晚春天氣,細雨踱碎河面梨花,風把月白貼在門上,一夜未撕下。
閣樓抿我,吞入薄衾。我抿紅塵,哽咽無聲。
窗虛掩。松濤如寄,不辭千里,附耳須臾。
枕微苔。月晾庭芝,花拆半百,最易夢得。
曾怨木屐不合腳。作詩調笑。
鄰有皓腕女,適二八生趣,肌骨如靈芝,明眸舀雙溪,留步花散里,蛺蝶競沉迷,舞乎天欲雨,歌兮起潮汐,仙姝聞此曲,府天迢相寄。卿若不介意……
曾共良夜聽雪聲。傘下挑燈。
清炊半月里,眉山一點痕。始解飄泊味,難捱黍離征。國姓朝夕改,愁云江水生。扶墻憶元夜,瓜瓣琉璃燈。往來冤魂緊,街上有余溫。古道承疏影,雁瘦蕩空城。
曾攏優曇鎖空眠。抱影七年。
木魚結霜花,小寺醒寒鴉。久遁有空名,訪客兩三家。暮云迎千里,銀湖泊月牙。門外幾聲響,自在一廳茶。松風吹月淡,搖樹滿窗花。愀然恨無常,卿獨黃泉下。
曾夢幾子晚秋天。桐雨炊煙。
風涌明月光,懷柔溫發香。不添花燭暖,恒守一思量。何人笑癡狂,垂髫過高墻。俯首應低咽,愁比緣分長。幾時煙花夜,醉臥深雪巷。唯復多年夢,卿坐秋千上。
彼時醒來,陽光已深,漫過晌午。
可惜人間不含你。
8
山中有泉,來歷不明。水量正午豐沛,至月落稀薄,許是以光照強度為變數。
是日春暖,歲月清和,岸無留船,寓無來客。我在花叢飲馬,水聲潺潺,天色空明,風日高懸。頃刻,但聞松針浩蕩,銷向云間,有鳥伏吟,不知名諱,如泣如訴,儼得子規真傳。而塵心未泯,久聽恐生索然,遂去。
歸家,適秉燭時分。不閱經書,不思進取,不習字,不著身后名。牧牛羊,食草木,啖盡風月;念故知,老飛猿,野趣橫生。
方圓百里,唯筆者一芥。炊煙罕至,遑論人跡。最是無妨,落得清靜。可臥盡天色,聽透深秋雨,冷葉承檐滴,燭暖經風細,失眠無夢欺。不念及人間重霤,四合晚晴,獨自易勘破,三千寂寞。殘羹韻壓書生命,一笑解初心。
也曾作官,凡八年,左遷二十又七次,一時淪為笑談。
那日,城有高陽,獨上岑樓,眺望西南郊縣,陶翁之意油然。
難成半官半隱,非定力不足,嘆大勢所趨,縱有鴻鵠之志,拘泥彈丸之地,如何裹足而走?
無人餞別。
卿本涼州花魁,琴藝無雙,曾謀數面——若論私交,僅冷清一夜,共寒寺躲雨。
那時,長街向晚,人煙阜盛,二人橋上照面,兀自不發一言——我當時以為看錯,下橋時才被那雙眼睛擊中;回過頭,你正定在原地,那落寞,無法形容。
你轉身的樣子,像仍在回避,很久以前,油紙傘里的不舍目光。
可惜。天已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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