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夜,我從南京南站逐漸稀少的客流里走出來?;疖囄易苏粋€晝夜,悶罐一樣的車廂里,各種氣味混和在一起發酵。我的下鋪是一對從黑龍江坐車來的祖孫,半夜里火車每??恳徽?,小姑娘就會醒,“嚶嚶”地哭。我的聽覺在這樣特殊的環境里變得異常靈敏,我的眼睛幾乎和小姑娘同個時間睜開,她在老太太一次次的呢喃細語中漸漸睡去,我的眼睛卻一直閉不上。直到下一站停車,我聽到小姑娘再次毫不猶豫地哭起來。
我把眼睛睜著,直到東方既白,天亮了。
從上到午夜到這個午夜,我幾乎沒有闔眼休息。車窗外面的幕幕齊刷刷向后倒退,車廂里的乘客換了一茬又一茬。那對祖孫臨下車才坐在臥鋪上和我搭上腔,老太太問我:“你要去南京?”
我沒答,顧自她又說:“是去上學吧?”
我點點頭。
為自考進行的終了一次論文答辯,也應該能夠勉強劃入“上學”的范疇。我的迷茫同五個月前幾乎一樣,那時我剛從大學畢業,回老家整日昏睡,頭不梳臉不洗,滿身油膩。我苦于難以給自己找到一個精確的定位。我用三年時光給自己換來了一紙證書,我算什么?大學畢業生?一無是處的社會青年?我壓根不曾動過找工作的念頭。我仿佛還睡在大學的宿舍里,一睜眼身邊全是姐妹,前呼后擁,一起去樓下找賣線團的老太太學織圍巾;一起商量著怎么逃課;一起在上大課的時候咬耳朵、花癡隔壁班的帥哥。
我睡了半個夏天。我承認我的夢有點長了。我媽對我的狀態十分不滿意,也打也罵,最后只能放棄,就像高中時候我放棄了數學一樣。我們相互都看不順眼。
只是有天半夜我被餓醒,穿著吊帶躡手躡腳地去飯廳找吃的。我看到我媽坐在飯桌前偷偷抹眼淚,我的心被高高的提溜起來,被左右開弓抽打,也軟了也疼了。外面說“畢業即失業”,什么“211”什么“985”亦然,更何況我上的是三年學制的???。秋天還沒到我又拿起了課本,自學、自考,沒日沒夜,想拿不到那張本科證書我這三年就真正白白浪費了。
高中的最后一年加上大學三年,渾渾噩噩不知怎么就混過來了。大學畢業了反而再次當起學生,時隔四年我再次找回學生應該有的那種感覺。前兩次考核在老家進行,一切順利。最后的論文答辯必須回南京回母校,我待了三年的地方。離開她后我曾經幻想我當然會以各種方式回去,但我絕對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
出了火車站我的臉頰一涼,印象中十一月的南京不應該這樣寒冷。三年前我來南京,三年后我離開南京又回來,都是通過南京南站。不錯,一切都沒有變。照樣有黃牛兜售車票,照樣一出站門就被一群男女圍住,吆喝著叫我去他們家的旅館。最外層還有一些抄著手的男人急切地張望著,等待我走向他們的電瓶敞篷車。
我步行將近一站路,終于找到一臺ATM機,銀行卡插進去,余額只有不到二百塊錢。
我給方晴晴打去電話,那邊異常嘈雜,我向她描述了我的大體位置,她答應立刻來接我。我順勢找個地兒坐下,借著ATM機的光看筆記本。上面是我爸我媽寫給我的話,字里行間分分明明地透著那么股意思——快回來。
黑夜中傳來“突突”的摩托車的聲音。我拍拍屁股站起身子。我知道方晴晴來了。
方晴晴摟著她男朋友的腰,風衣長靴,綴著不知真假的水鉆,是長混夜店的女生最愛的裝束。方晴晴的男友也不是生人,隔壁班的韓路,大學三年苦整追了方晴晴三年。方晴晴上我們學校純屬高考發揮失常并且死活不愿意復讀,進大學心氣兒高眼皮兒亦高,加上模樣水靈,她這名就沾了那么幾分曖昧的意味了。
三年不成的事兒不知怎么一畢業方晴晴就點頭答應了,還答應的這么順理成章。方晴晴見我,抱我,很夸張的尖叫。韓路只是對我略一點頭,算作打招呼,從我手里接過行李,綁在摩托車的后架上。
幸好韓路的摩托是大號哈雷,方晴晴抱著韓路的腰,我抱住方晴晴的,行李箱抵著我的后背,卻一點不嫌擠。我知道這樣的組合有些滑稽。風很大、很涼,我被吹得鼻涕泡直往外躥。方晴晴很是瘋狂的“啊啊”大叫起來了,夾在我和韓路中間,卻努力站直自己的身子。她的尖叫和瘋笑都是在身體的內核中爆發出來的,我摟著她的**,她的身體清清楚楚告訴我。
方晴晴因為我的到來情緒亢奮,在火車上我還在擔心,大冷天忽然造訪,還要在她的房間里和她擠半個月,她會不會不情愿。這畢竟不是在大學了。我懸著的心終于安穩落地,身上似乎暖起來。
但她站在哈雷上搖晃著實危險,與三個人以及一個旅行箱的性命攸關。我大吼一聲:“方晴晴坐下!”粗壯的男聲亦在前方想起,幾乎與我同時同刻,連喊出的話都不差。
終了方晴晴安穩地坐下來。坐下后居然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你倆還真是有默契?!蔽移怂幌?。她看不見,可我能感覺到,我的臉越來越熱,開始發燒。
而韓路依舊穩當地開著他的哈雷,不發一言。車行駛在陡直陡直的公路上,周圍全是呼嘯而過的翻斗大貨車。
韓路把我的行李箱搬進方晴晴的閨房,方晴晴把我的衣服掛進她的壁櫥里。我的衣服只可憐巴巴地擠占了一隅,她的浩浩蕩蕩的排在我的前面。我所有過冬的衣服都在這兒了,卻不及她的睡衣睡褲數量多。
方晴晴摟著我,在我的左右臉頰各自狠狠親了一口。她親昵地摟著我的胳膊,像每個小女生都樂意做的那樣。我亦緊緊摟著她的,前后搖晃,那模樣我自己不看就知道很傻。韓路瞅著我倆嘿嘿直笑?!澳阈κ裁??”方晴晴嗔怪?!皼]啥沒啥。”韓路低頭,我還是能聽見笑聲,一清二楚。
我和韓路畢竟還沒有熟到那個份上。只是與方晴晴一見,加上上大學時對這個經常在我們宿舍樓底下徘徊的男生的印象,以及畢業后與姐妹們在電話里在網上閑聊時對這個男生片面的了解,構成我對他的全部認識。他一笑,我感覺窘迫。
最了解我的,當然還是方晴晴。將我和這個姑娘連接在一起的,是我們三年同床同被的友誼。她一睹我的表情就能將我的所思所想猜個不差?!傲帜?,不必理他,就這德行。把這屋門一關,你這把這當咱們宿舍。上大學時怎樣就怎樣,盡管把腳丫子伸到天花板上,把滿腦袋頭發耷拉到地上。走,爬上床,蓋被子,咱姊妹倆好好聊聊,聊到天亮?!?/p>
言罷就將韓路往門外推?!鞍グ?!”韓路叫著,“哎哎?!?/p>
“方晴晴,你倆可不能一聊就到天亮。你忘啦,那邊還有一場等著咱們呢,哥們都發短信了,說把咱倆的杯子都滿上了啤酒,要回去,要因為中間離開罰酒的?!?/p>
方晴晴把手一攤,臉上笑,無奈:“回去回去,林娜咋辦?人家可是剛來!”
“要不,林娜和我們一起去?”韓路詢問我,表情訕訕。
“不了不了,”我拒絕,這次換我把方晴晴推出房間,“你啊,盡管好好的和韓路玩,我坐火車一天一夜,你想和我聊到天亮,我可受不了?!?/p>
這次兩人都沒有說什么。離開,方晴晴“噠噠”的高跟鞋聲響亮地灌滿樓道。我覺得或許是我太累了。關門的瞬間我看到一道光,明明是樓道里的燈光??晌腋杏X它屬于方晴晴或者韓路,它是他們的目光。明亮,像晌午的陽光。
我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強迫自己不再想。方才的念頭暗示著方晴晴和韓路雖然走了,但他們誰的目光留在這兒,滿地流竄,順著我的腳踝爬到我的身上。我太累了,我實在是太累了。我告訴自己,借此遏制這個可怕的念頭。
手機里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我媽的。我沒回,順勢倒在方晴晴軟軟的雙人床上。我的腦袋里忽地又充滿“噠噠”的高跟鞋,忽近忽遠。
我連鞋都來不及脫就死死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大亮。往常天還暗著我就起床學習自考的內容,慌慌張張,心里有個什么東西懸著,我媽不再跟我過不去我偏偏和自己過不去。那時候的我回到了焦慮的十八歲。結束在老家進行的前兩次考核之后,我緊張的有些疲乏的狀態才有所緩解。
兩次考核一完,我就取消了手機的鬧鐘設置??稍缙鸬溺婞c仿佛一塊烙印,狠狠地刻在我的骨頭里。
天沒亮我就醒來的狀態一直持續著,直到此刻,我在方晴晴的床上醒來。臥室中落滿陽光,樓下小販叫賣早點的聲音裹著一團團水汽。方晴晴睡在我的身邊,她臉上的妝還沒有卸,使她就算閉著眼睛也顯得楚楚動人。
我把她壓在我肚皮上的腿搬下來,起床。她的家,或者說,她和韓路的家我甚至還沒有好好看一眼。
我的身體是遵從我的聽覺的,當我走向廚房的時候我才發現從那里傳出動靜。我幾乎能想象到里面會是什么場景,韓路一定系著圍裙,在為我們做早餐。我要在這時走過去,這是最恰當的時機。走過去,對他說“早安”。畢竟我要在這里住這么久,我和韓路之間因為陌生產生的隔閡消弭地越早越好。
我甚至把手舉到臉邊,我走過去,就等這一刻。
可廚房中火星未見,抽油煙機也沒被打開。沒有系著圍裙在灶前忙碌的身影,碗櫥后卻有動靜。我的視線越過碗櫥,白花花的一團肉出現在我眼前。
我大叫一聲。蹲在地上的男人觸電一樣站立起來?!傲帜龋俊表n路念叨我的名字,“怎么,怎么這么早就醒了?我......我......”忽然又意識到,雙手胡亂遮擋自己的身體。顯然只穿了一件男士緊身**的身體無法單靠兩只手捂住,越驚慌越錯,香煙夾在他的手中,戳中自己的皮膚,“嗷”的一聲慘叫起來。
“你......你沒事吧?”我妄圖上前查看他的傷,忽然又意識到,在一刻最恰當的動作還是把自己的眼捂上。
似乎韓路還查看一番,確認我沒有偷看。他側著身子從我身邊跑過去,離我那么近,我能夠聞到男生身體上特殊的味道?!鞍パ?,真是太難堪了?!彼林业纳碜舆^的時候,我聽到他小聲嘟囔。
直到他拐進另一件臥室,我才把眼睛露出來。
唯一證明韓路在清早幾近**吸煙被我撞見的證據,大概只有從水池底下被拖出來的垃圾筒以及散落滿地黑色的煙蒂。
“是啊,真是太難堪了?!蔽衣紫聛?,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在方晴晴的臥室中枯坐了一個上午,預備在她醒來的那一刻給她一個若無其事的微笑,蘇醒的她也一定會給我一個疲乏但安逸的笑容——一切就像我們在大學時一樣。
韓路在我走進方晴晴的臥室不久就離開了。他敲門,出現在門口,一瞬,轉身就走。我心說他有自己的工作,但又不排除他匆忙離開是為了躲避尷尬。臨走之前他確實為我們準備了早餐,是速凍水餃,被擱置在冰箱旁邊,倒在開水中一滾就可以吃。
我甚至為方晴晴穿上衣,她是我的妹妹,更似我的女兒。
方晴晴的喉嚨里好似塞了一團棉花,抽鼻子,似感冒又非感冒的樣子。大學起她每個早上醒來就是這幅樣子。她有起床氣,掛著臉色吃完我煮的水餃說要和我出去逛街。南京這地兒,我從踩著帆布鞋就開始逛一直到我痛苦萬分地蹬上高跟鞋。三年,我深知自己雖然沒有逛遍南京城的角角落落,但是一個老南京人知曉的新路名絕對沒我多。
我便對她說不想去。
好,不去便不去。她也不與我啰嗦,吃完飯后把嘴一抹把碗一推,說叫韓路回來洗,倒頭繼續睡。在她的腦袋還框著她的意識的時候,我喊她:“晴晴,打眼都晌午了,你不去工作?”
她回答我,聲音蔫蔫乎乎:“酒吧晚八點開門,開門了我才去上班?!?/p>
她睡,我不敢弄出大的聲音。躡手躡腳在屋中晃了一圈,玄關上擺著我們宿舍的姊妹在大學時候的合影還有她靠在韓路的懷中的照片。小屋子,幾步就繞完。吸引我的是剃須刀和成對的牙刷、毛巾,這使這個家沾滿了男人的味道。韓路臥室的紙簍里裝著幾團廢紙,發黃,憑著三年學習臨床的經驗,我敏銳的猜到那里面包了什么,并且我確信我猜得**不離十。
我想起我媽的十幾個未接電話,回撥,占線。再撥,她終于接通,迎頭第一句話就是:“死丫頭,走了好幾天一個電話都不來,你想死在外面是不?”
她的話說到半截兒,氣還沒喘勻,我果斷掛了電話
我媽的電話撥回,我按斷;再撥回,我依舊按斷。終于她放棄了,我像打了一場勝仗,傷口滿身、氣喘吁吁,卻無上光榮。在老家的時候盼著出來,盼著來南京;為準備自考過得暗無天日,在縣城中晃一圈,到處是熟人,狹小閉塞的空間使我的心皺成一個團,我媽恰到好處的發揮著催化劑的作用。來南京,來方晴晴家住著,要和一個大學三年都說過幾句話的男生共處一室,不,這也不是我想要的。
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有時候我自責,作為女人的我真是麻煩。老家多了什么,南京少了什么。總之它們都是錯的。
我的心臟急速地“砰砰”直跳,我口干舌燥,手腳冰涼。我坐到桌前,翻開專業書,強迫自己去看,去看。想,看到天黑,看到困了,我只需像方晴晴一樣,在床上一仰就睡去。
睡一覺便好。
雷打不動,每天天擦黑韓路回來,我們三人吃飯。有時候做有時候買,飯菜若是韓路順道捎來,錢必是他出。有時我執意要出,他不肯,方晴晴也不肯,推推搡搡三個人幾乎打起來。韓路是好臉的男人,好似我出了錢就駁了他的面子。所以我不小心幾乎與他坦誠撞見的事兒,想必他沒對方晴晴提及。他不提,我亦不提,免得兩邊尷尬。
八點,韓路準時送方晴晴上班。我站在窗前,看著韓路騎著他的哈雷載著他的方晴晴一路絕塵而去。冬天了,方晴晴還是不肯系她的頭發,即使系了,也是松松散散。哈雷一開動,她海藻一樣烏黑的長發瞬時飛起來。俯視去看,觸目驚心的美。
誠然,方晴晴在酒吧里做和我們學了三年的專業一點邊不沾的酒水生意,工作需要,上衣淺一些下衣短一些。從沒去過酒吧的我耳聞在酒精、香煙的化合作用下發生的一些烏七八糟的事兒。我不知道方晴晴的工作是不是和這些有關,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問。幸好有時候韓路就在酒吧里點一杯酒,一喝一夜,默默做方晴晴的跟班。有個男人在,就算吃虧吃得也少些。
聽方晴晴說,韓路的工作是跑銷售,銷售什么我卻不曉得。來這兒一周我和韓路說的話用十只指頭就能數過來。有時吃飯,我感到韓路的目光隨著我的動作上下起伏;去尋,卻發現只是落在我面前的碗碟或者餐桌的某個地方。
我又不好意思去問。我們還沒熟到那個程度。
也不是沒和方晴晴徹夜聊天,好似大學時候宿舍里的臥談會一樣,只不過成員只有我們兩人。聊我,聊她,聊過去,聊未來。有時候聊韓路,方晴晴笑得一臉甜蜜。我說好奇怪啊,人韓路死心塌地追了你三年,夏天的時候坐在宿舍樓底下的花壇旁邊給你彈吉他,冬天為了堆一個雪人逗你笑愣是凍成重感冒,你倒好,裝冷漠,三年就對人家不理不睬;這怎么一畢業,你倆就好上了?小日子都有滋有味地過起來了?
方晴晴就笑,用手掩嘴,笑半天,“看對眼了唄?!?/p>
眼一看對,連愛情,甚至人生,都瞬間變得盲目起來。
我們親昵地裹在一條被子里。聊到后半夜,方晴晴提議去客廳吃宵夜。黑燈瞎火,燈一開,白色的窗簾抽動了一下,從中間鉆出一張人臉來。方晴晴立即驚慌失措地大叫韓路的名字。
那人撥開兩邊的窗簾全身露在我們眼前,“晴晴,晴晴莫喊,我在這兒呢。”
幸好,這次衣服妥貼地穿在韓路身上。方晴晴一瞧,驚訝,轉而嗔怒,粉拳霎時揮舞起來:“你這個死人,大半夜不睡覺藏到窗簾后面裝神弄鬼,你想把人嚇死啊。”
韓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把方晴晴摟在懷里,“這不是房子隔音不好,你倆半夜聊天我被吵得睡不著嘛。跑到客廳抽根煙,窗戶開著,我得靠窗更近些,好叫煙都跑出去,別熏著你?!?/p>
邊說,還越過方晴晴的肩向我擠眼睛。
我該料到的是,方晴晴和韓路在一起,一對年輕并且正常的青年男女對生理有需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糊涂,壓根忽略了這一環節。所以,當半夜我被隔壁的動靜吵醒,細聽之下分辨出來方晴晴嬌滴的**還有韓路壓抑的**,我的心瞬間被提起來。手心和腦門都冒出一層汗。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生怕弄出動靜被隔壁的他們察覺。因為緊張興奮,身體仿佛不屬于我,只有耳朵支愣著,清清晰晰地聽著隔壁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我直接床上翻下來,趴到墻上去聽。
我又有了初來的那個夜晚的感覺。是的,這間屋子里藏著一雙眼睛,它盯著在偷聽他們的我。它像一條黏糊糊的章魚,吸盤粘住我的腳背,攀著我的腳踝向上爬,攀著我的鎖骨向上爬。直至封閉我的視聽,遮住我的呼吸。我手腳冰涼地坐在地板上,章魚濕涼的觸手落了我一身。
那晚方晴晴睡在韓路的房間,我幾乎一宿未闔眼。第二條吃早飯時,韓路用音箱放《卡薩布蘭卡》,方晴晴容光滿面地為我的土司抹果醬。我坐在餐桌前,身子幾乎陷進《卡薩布蘭卡》柔軟的音樂里,腦袋里回響著歌曲播放間隙CD空轉的聲音。
餐桌下對面的另一雙腿尋找到我的一條腿,靠近、合攏,將我的腿牢牢夾住。我以為這是方晴晴的惡作劇,一瞥,看見一雙男士的四十幾碼的拖鞋。正對面,韓路笑瞇瞇地看著我,方晴晴亦毫無知覺地為我的土司抹勻果醬。
我小心翼翼地將我的腿從韓路的包裹中抽出來。低頭,只看見自己的手絞在一起。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胸脯上下起伏。
我沒料到的正是這天晚上。南京南京,我的歲月開始進入休眠期。
方晴晴是個好姑娘,爹媽當公主養了二十幾年,有些小脾氣是應該的,驕橫撒潑蠻不講理也是應該的。
這天韓路為我們捎回晚飯后,臉色掛著。我只當他在公司遇到不順利的事了,工作失誤被老板罵了或者被單位的老人欺負了。吃飯時噤聲,免得惹他更加煩惱。方晴晴卻沒那個眼色,吃飯時討論起各自的工作來,說韓路掙錢真個比自己少云云。寒路氣惱地哼了一聲,我用胳膊肘碰方晴晴,這話題才被打住。
飯后兩人終于為誰洗碗的問題爭執起來。方晴晴的論調是誰工資低誰洗,幾個字戳中韓路的痛處。我自然扮演勸架的角色。我說我洗我洗,你們快去收拾,去酒吧上班吧。其實以往飯后的碗我洗過好幾次,這次再我洗,給二人解了圍,在禮儀上也沒有分毫偏頗。
我知道方晴晴只是為了賭這口氣。她大喊:“不行,林娜,你是客人怎么能叫你洗呢?”
兩人大吵,內容卻與飯后誰洗碗分毫不沾,我盡力將兩人勸解開。方晴晴跑回房間,摔門。韓路站在陽臺上狠狠抽煙。“工作”“工資”像一段黑色的錦,將這個屋子緊緊纏住。我一個人洗碗,水聲變成屋子里唯一的聲源,吵人。
晚八點,方晴晴定時上班。眼皮浮腫,妝花過,又化了一遍。這次韓路沒有用哈雷送她。她敞著風衣下樓,黑藻一樣的長發在風中亂成一團。
韓路抽了一陣子悶煙,我坐在方晴晴的書桌前看已經幾天沒有翻開的專業書。
一會兒,韓路亦出門。門關。我坐在桌前,橘黃色的光照著我的課本。我的腦袋里“嗡嗡”響起來,我靜心聽,居然是早晨播放《卡薩布蘭卡》時CD空轉的聲音。
我打開音響,身體再次滑進《卡薩布蘭卡》柔軟的音樂中。房間暗著,就暗著吧。自己與自己跳了一支舞。飯桌就在我的眼前,我想起早晨坐在上面吃早餐,韓路在對面用他的雙腿夾住我的。那應該是一種暗示,我想。這一天我獨個待著的時候就一直在想。
我的臉頰燃燒起來,停下舞蹈,大汗淋漓。
這晚離自考的論文答辯不遠了。我看了一陣子書熄燈睡覺,音響開著,叫它開著,《卡薩布蘭卡》軟得像一陣夢,和我的睡眠連接著。
我是被開關門的聲音吵醒的,我頭疼欲裂,宿醉一樣頭痛。睜不開眼睛,恍恍惚惚看見樓道里的光。一閃,像是在云端崩裂的陽光,野蠻地鉆進我的眼睛。不得已,我再次將眼睛狠狠閉上。
我以為自己睡著了,身體浮著,心也浮著。屋子里充滿“沙沙”的走路聲??赡抢锩鏇]有方晴晴的腳步聲,直覺告訴我。
一股酒氣噴到我的臉上,直到我的身體被比我自身更重的重量壓住的時候,我才猛然睜開眼睛。湊近我的臉,是一張男人的臉。我在黑暗中辨認,沒錯這是韓路。
“韓路你干什么,韓路!晴晴!方晴晴!”我大喊。韓路只是用嘴**地咬住我的嘴唇。
我用力推開他,掙扎?!胺角缜鐩]回來,林娜,我給你說我早就和她過煩了。我看上你了,老子看上你了。我知道你對我有意思,要不為何早晨我用腿碰你的,你一點厭煩都沒有表示?承認吧林娜,你來的第一天、幾乎把我看光的那一次,你就喜歡上我了是不是?”
說完嘴唇再次**地壓上來。沒錯,早晨那雙在餐桌底下偷偷夾住我的腿的結實的腿,擁抱方晴晴的時候頑皮地向我眨巴的眼睛。赤**軀抽煙被我撞見羞紅臉的韓路,騎著長如身高的哈雷接送我和方晴晴的韓路。我對它們沒有絲毫厭惡,反而想到這些,我的喉嚨酸澀,笑容軟得化成一灘水。
他親吻我的額頭,可我的身體還在扭動還在掙扎。我喊出聲來,繼而小聲啜泣。玄關上擺放的我與大學宿舍的姊妹的合照,我和方晴晴勾肩搭背尤其親昵;我與方晴晴有三年同床同被的友誼;就在今早,這女孩兒為我的土司抹上滿滿的果醬。
而這男人,他是方晴晴的韓路。
我的腦海里交替出現兩個聲音:《卡薩布蘭卡》、CD空轉的“沙沙”聲;《卡薩布蘭卡》、CD空轉的“沙沙”聲。
我胡亂掙扎著,我知道這是徒勞。有一會兒我甚至以為自己要陷進韓路的懷抱里了,可身體依舊不受意識控制地,在掙扎。
韓路已經把我睡衣的前兩個口子解開,我的胸衣**在空氣中。我的手攀上方晴晴的課桌,指頭碰到金屬的物體。那是我早晨用過的剪刀。
我抓過剪刀,高高舉起,向韓路的背扎去。他的背如此柔軟,它輕易就陷了進去。
韓路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我的視網膜被蒙上一層黑暗。我把他推到床上,自己也從床上掉落下去。剪刀落在地板上,發出金屬的脆響。我只聽得聲音,看不見畫面。
我變成了盲的。
醫生說,剪刀從韓路的背部扎進去,再深五厘米就傷到腸子。這傷口巧得很,說嚴重也不嚴重,但要韓路的命卻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在手術室外手腳冰涼的坐到天明。因為幫忙把韓路往救護車里抬,我的手被染上一大片血。一晚過后血跡已干,它結成觸目驚心的痂。
直到韓路被從手術室推出來,他一身純白,宛如新生兒一般。藥勁還沒過去,人安靜地睡著。陽光照著他的臉,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我甚至想過如果韓路就這樣死了,我怎么辦,我的爹媽怎么辦,還有方晴晴,她是個好姑娘,她怎么辦?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直到韓路睜開眼睛,我才敢給方晴晴打電話。這之前我和韓路的手機上有加起來接近五十個未接電話,全是方晴晴的。
方晴晴跑來,跌跌撞撞。跑進病房直接撲到韓路的被子上,韓路疼得“哎喲”一聲,眉毛皺起來。
方晴晴趕忙小聲道歉,一邊小心翼翼地把韓路的杯子撫平。嘟囔著,眼淚就下來了,“韓路,你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剪子掉在地上,你怎么就滑倒了......”
是的,在給方晴晴打去電話之前,我已經按照韓路的交代,完全篡改了他受傷的原因。
韓路給她抹眼淚,方晴晴又對我說:“你也是,干嘛把手機調成靜音,打你電話都不接?!?/p>
我趕忙心虛地向她道歉,我哪敢告訴她我是不敢接她的電話?
“好啦,”她擦干眼淚又笑起來,“韓路沒事就好沒事就好?!?/p>
我看呆了方晴晴的笑容,而韓路卻將眼睛撇過去。
我知道,我的歲月,就在方晴晴的笑容中,“吧嗒”一聲,被狠狠摁滅了。
我最終沒有去參加論文答辯。
照顧了韓路三天,我實在受不了每天裝作如無其事的樣子與他交談。三天后我執意要離開,給方晴晴的理由是我媽不舒服,我需要回去照顧。自考改年有機會。
韓路心知肚明,方晴晴也沒過分挽留。我去銀行把卡里那點錢取了出來,用買火車票剩下的僅有的錢給韓路買了補品,給方晴晴買了一套指甲油。
我離開那天,方晴晴需在醫院里照看韓路。我拉著行李箱,里面裝著我來時的物件,還有一個無限膨脹的秘密。我自己去的火車站,南京南站,別來無恙啊老地方。
火車進站的時候,我最后一次翻看我的手機。里面有方晴晴的短信,韓路的短信。他們的訊息我統統跳過,最新的一條是我媽發給我的。
“論文答辯準備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回來???”
“不回去了?!蔽野l送完這段訊息,將SIM卡拔下來,扔到鐵軌上。
我登上了開往與家鄉相反方向的列車。
他們的歲月一往無前,而我卻一直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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