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八宗罪

　　第八宗罪

　　文/尤馳遠

　　很多時候，我會拿現在與以前做對比。

　　就好像現在，擁擠的車廂，汗濕的氣味，以及持續高漲的煩躁情緒。這又讓我想起高中時期坐公車去學校的經歷。那時整個車程頗長，大概要一個多小時。夏天的時候，整個車廂悶熱地像一盒沙丁魚罐頭，我們就是躺在罐頭里的尸體。而到了冬天，依舊人擠人的車廂，車窗蒙上一片人呵出的水汽。你無法望見罐頭的外面，也更加透不過氣來。

　　其實透不過氣來的原因是因為人。是的，后來我才發現我這種病癥叫做曠野恐懼癥。這病時好時壞，嚴重的時候會讓你感覺自己很不正常，病得厲害。

　　不過當你身邊有同伴的時候就會好很多。

　　正如現在，我被人群擠在了地鐵的門口。愛莎就站在我的不遠處。

　　我花了大概十秒鐘回顧那段高中時期煩躁的經歷，隨后又開始對比現實下這種煩躁的感覺。這就好像從一盒二十世紀的魚罐頭跳到了另一盒以二十一新世紀為名下各種和諧進步為前綴的新式加長版魚罐頭里。但本質上，我們還是那群被盛放在罐頭里任人宰割的沙丁魚。沒有變過。

　　愛莎站在我的前方，她背對著我。愛莎的黑色短裙以及纖細的雙腿。愛莎豐韻的屁股以及絲襪。

　　然后，“那種”不安又如同一根結實的粗麻繩，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眼愣愣地盯著愛莎那。別無他物。

　　吵鬧聲、潮濕的汗味冗雜在車廂里，重新刺激著我的感官。

　　事實上，沒有人發現什么。

　　愛莎默默地松了口氣。我聽見了。

　　橋

　　刀口懸在半空足有四、五秒。

　　若是以逐格動畫的形式展現，那刀片上的水滴會以毛毛蟲般扭動的姿態滑至刀尖，那樣一定很有畫面感。

　　我下不了手，因為我無法決定是直截了當當頭一刀劈下好呢，還是研磨式地緩慢切割比較好。

　　這也許并不算個大問題，但對我來說很重要。

　　刀又在空氣中比劃了好幾個姿勢，甚至刀面上的水漬都已經干涸。我卻還在猶豫下刀的角度。怎么樣的姿勢，才會帶來更少的痛苦呢？

　　“老公，你來幫我看看這是為什么?！睈凵诳蛷d里呼喚我。

　　我放下刀，來到客廳。愛莎正舒服地躺在沙發上看著一部叫《錯愛雙魚座》的韓國電影。

　　“老公，這部電影里提到一部法國電影，說是一對恩愛的夫妻，過著幸福美好的生活，但是有一天妻子自殺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嘛？”

　　“就這事啊。也許是因為妻子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情太過完美，她不想失去它，所以她用自殺以保留這一刻的美好?！蔽一卮鸬美硭斎?。

　　“哎，你有看過那部法國電影嘛？”愛莎追問道。

　　“沒有啦。只不過，也沒有別的答案了吧？”

　　我笑盈盈地回了廚房，重新面對那只尚待宰的西瓜。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搞不懂，為什么對待一只西瓜，我都可以人文情懷泛濫。

　　不做多想，拿起刀，從瓜的正上方一刀劈落。帶著嘎嘣脆的手感，瓜被切成了兩半。恍惚間，我又在試想，如若這是一個人的腦袋，那又會是怎樣的手感呢？想象不出來，只有試過才知道吧。

　　如果人的腦袋也像這樣嘎嘣脆的話——又是沒有猶豫的一刀，劈在了左邊那半塊西瓜上——那被劈成兩半的腦袋會不會也感覺不到痛苦了？

　　“老公，你好厲害啊，后面提到了妻子為什么自殺，跟你說的一模一樣誒?！?/p>

　　我端著切好的西瓜來到客廳。“你老公我可是要成為作家的人啊，當然思維敏銳啦?！?/p>

　　“老公，加油！老婆一定會一直在背后支持你的！”愛莎接過切好的西瓜，咬了一口，然后滿足的笑了。她的笑眼如同兩彎新月，煞是好看。

　　只是在這樣輕松溫馨的氛圍下，我的心卻又被緊緊抽牢一般難受。

　　當然我并不表現出來。借故退回整理廚房。

　　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是分兩種人的。河的一頭，與河的另一頭。以河為界限。一頭的人無法理解另一頭的人的想法，因為另一頭的人的想法總是缺少踏板連接前后關系，或者太過跳躍根本無法想象。

　　所以我一直自嘲著說，能成為海子、卡夫卡、特斯拉之流也不錯。起碼在他們的身后，架起了通往他們的橋。而我的橋呢，恐怕只有愛莎吧。

　　可是，即便是愛莎，又何以維持她這樣無怨無悔地支持呢？

　　殺機

　　矛盾。人絕對是諸多矛盾的綜合體。

　　當我想起在地鐵上做過的一切，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

　　這是在時隔一個星期后的下午，愛莎還在上班。我一個人在家里觀看島國電車癡漢系列影片的時候，忽然一陣作惡。在此之前，我相當熱衷于這種類型的片子。不過現在著實看不下去。本來想**一管的想法也蕩然無存。

　　雖說和愛莎在一起好幾年了。但是私底下我還是會時不時背著愛莎**。不是因為愛莎哪里不好，而是我一直認為這和**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打飛機有青春的味道。而青春則意味著還可以有夢想。

　　愛莎是一個美人，這毋庸置疑。美得讓人窒息。無論是臉蛋還是身材都無可挑剔。最重要的還是她那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以至于剛認識她那會，我一直覺得她足可以當個明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庸碌地做著一個小白領，平淡地與我這樣子的小人物生活在這間逼仄的舊公寓里。除了白天費神地工作，晚上還有操勞的家事。我能為她做的，也只是簡單分擔一些家務而已。

　　可是對此她卻不曾抱怨什么。甚至這一兩年來，她沒有對我發過一句牢騷。

　　而同是這一兩年來，我一邊在一家小廣告公司上著班。一邊發著從小便懷揣的作家夢，日復一日構思著、蓄謀著。卻一次次被現實所擊潰。

　　最近收到的一次回復是他們說，你的小說不符合當今市場，要有兇殺，讀者才喜歡看。

　　我陷入沮喪無法自拔——兇殺，說的好簡單。

　　愛莎則又一次來到我的身邊。她說她喜歡我的每一篇小說。她說，你要相信你是獨一無二的，你要堅持下去。在我沮喪到沉默的時候，她給我微笑還有懷抱。

　　我佯裝無礙以回應她。表面上再次強打起殘破不堪的自信。只是我還是需要面對現實的，面對一個長久以來的核心問題——我是否真的有這方面的才能。我是否真的值得她的無求回報的愛。

　　我越來越清楚這個答案，也是在這一兩年。

　　時間磨平棱角之類的話，我也不想多說。借口都歸咎于時間，那時間也太過可憐。

　　有時候我在想，我其實根本也不屬于河的另一頭。只是我偽裝得很好，所以愛莎相信了我，并且付出她的美好給予我。而謊言卻總有戳穿的那一日，不是嘛？再高尚的偽裝也無法標榜永恒。當一切真相被知曉，愛莎，她又會怎么看我，待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病了。就像我知道曠野恐懼癥的時候那樣明確地知道著。但是我無法控制。

　　這時候，門外響起一串開鎖的聲音。那種金屬攪合的聲音是我自小就受不了的?？墒悄怯质菒凵貋淼穆曇?。愛莎會帶著她彎月的笑容，抱住我，親我，然后為我準備晚餐。這一切看上去會讓人感到美好、甜膩。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害怕愛莎呆在我的身邊。我討厭那種被美好充斥卻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就如同現在，那種不安，它又包圍了我。

　　解下枷鎖

　　平躺在床上。腹中是愛莎精心準備的晚餐。左手邊是依偎著我，已然入睡、呼吸均勻的愛莎。她總有摟著我睡覺的習慣。這舉動有時候也會使得我安心入眠。

　　只是今夜我卻格外“清醒”。因為右手邊緊握的那把十公分長的水果刀。它搞得我右手有些神經性的顫抖，說不清是害怕還是興奮。

　　我睜著眼望著昏暗的天花板。我在等待一個時機。談不上是以什么為信號。但起碼我得好好想想。

　　可是真當我決定想些什么的時候，腦袋里卻一片空白。我注意到右手大拇指貼到了刀面，從指間傳來一種冰涼的觸感?？墒俏沂裁匆蚕氩涣?。我覺得就是回憶一下那次地鐵的經歷也好過什么都不想，只是那段記憶也忽然變得迷糊不清了，就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在記憶的田野上平滑而規整。

　　我好像喪失了回憶這塊功能。

　　我有些沮喪。因為我不知道動手的信號是什么。我陷入了漫長的等待、僵持。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蛷d里掛鐘上秒鐘走動的聲響被無限放大。

　　客廳里的所有擺設都應該和每一個平凡無奇的晚上一樣。整個屋子也是一樣。衛生間、廚房……

　　碗筷都應該洗好了放在了碗櫥里，這時候或許還沒干。刀柜里缺了一把刀，不過這并無大礙。筆記本旁邊的那包薯片忘記封口了，該受潮了，明天要記得扔掉。錢包手機鑰匙沒記錯的話都統一擺放在茶幾上……

　　沒有什么該值得注意的地方了。整個夜都靜悄悄地等待著我的行動。而我，真該死，我甚至有了放棄的打算。

　　就在這時，愛莎摟緊了我的左臂，腦袋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散落的頭發帶有著她獨特的體香，落在了我的臉上。她顯得很滿意。

　　我也相當滿意。因為我知道，動手的時機到了——那種不安，又企圖侵占我的內心。

　　我猛地一起身，左手一抬，把愛莎撩到一邊。

　　愛莎朦朦朧朧地撐起身子，揉揉惺忪的雙眼，倏爾驚醒，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恐懼。

　　我興奮無比。右手上的那把水果刀，更是顫抖地有聲有色，跟她身體保持著同樣的頻率。

　　她終于害怕了。她的臉上，她美麗的眼眸里，深刻著恐懼。她逃下床，妄圖從門那里跑掉。我一晃身擋在了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殺了我，或者被我殺掉。

　　她退了一步，開始慌亂地把目之所及能拿起來的物什都砸向了我。我只是簡單用左手一一擋開。枕頭、花瓶、空調遙控器還有其他什么……可我甚至沒有感受到疼痛。

　　我的內心正不自覺地狂喜，又或者是別的什么情緒。

　　來不及細細體味，因為任何不安都將會被我統統斬斷。

　　我想起了切西瓜的時候，那樣周全考慮的感覺，它與這一刻相重疊。如果真的是嘎嘣脆的一下，那也沒有多少痛苦吧。

　　毫無猶疑，我一刀揮了下去。

　　告別那座需要背負的橋。告別那無休止的求索。

　　更重的是我要告別那該死的不安。

　　告白

　　我了解愛莎么？我曾經以為我了解。所以她才選擇了我?？墒钱斈闾^了解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其實對她你根本一無所知。

　　她太過完美。完美到讓你覺得不真實，讓你自慚形穢卻又不愿意失去。它形成了一種不安。讓你患得患失，覺得美好到虛假，覺得無法相襯。諸此種種冗雜著，一步一步迫使你陷入絕境。

　　那種絕境，往往出現在你感受到幸福的那一刻。這的確很矛盾，在你本應最快樂的時候，你忍受著煎熬。

　　太愛一個人，自卑又患得患失的時候，人就會萌生出驗證對方的愛的想法。

　　四年前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有意無意地開始了一個計劃——我開始故意惹愛莎生氣。

　　我漏掉她的生日，和朋友去了網吧。我關機一天，獨自一人去電影院看了一天的電影。我說拙劣的讓她能夠拆穿的謊言。我想看看她的反應。

　　起初這些都能奏效。我心底美滋滋地欣賞著愛莎發火的模樣。以此感受她對我在乎的程度。只是后來，這些小伎倆都好像被她識破一般。她不吵也不鬧了。就是對我好，好到我實在不忍心對她耍這些小聰明。

　　直到有一次，我因地制宜想到了個壞主意。

　　那天，我拉她去教室自習。說也巧，剛好是一間沒有攝像頭的教室。我起了歹念。好說歹說迫使愛莎半推半就地和我在教室里**。

　　我覺得計劃似乎有了新入口，便朝這個方向靠攏。只是但凡之后我拉她去空教室自習，她是說什么也不愿意了。

　　不過之后一次我的生日還是說動了她在男廁所和我**了一次。

　　再后來我們就畢業了。她為我留在了這個沒有陽光的城市。我娶了她?；楹?，無論在公園還是公寓樓頂那次都沒有什么太大阻礙了。直到地鐵那一次嘗試……

　　這種求證式的愛不得到違背自己意愿的結果就無法停止。它的出發點是對方的愛?？墒撬咂?，它變得只要得到反抗、違背、恐懼、憤怒甚至仇恨的反饋，就會帶給我享受一般的快感。

　　而就像犯了毒癮一般，沒有那種快感我就會不安，就會在本應幸福的時候感覺到窒息一般。我變得只有不斷地試探，更加劇烈地試探才使得自己能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心。甚至這種行為成了自己存在的一種方式以抵抗心底日益蓬勃的自卑。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我知道，我迷失了愛的初衷，越走越偏離。

　　我知道。

　　只是我控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