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蘋果

　　蘋果

　　文/陳時鋒

　　我的父親于三天前去世。盡管他對往事一向諱莫如深，但在一個被風敲響的夜晚，他還是從病床上蘇醒而試圖向我說些什么。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飄忽不定的眼神似乎都在竭力傳達某種具有神秘意味的東西。當時，我想，作為一個原本居住于橫塘一帶的外鄉人來說，他對這座城市的氣候還很不適應。他曾經頗為憂慮地告訴我，在隆冬時節，南遷的候鳥就已經早早地從城市上空飛進了刺樹林里。

　　“這種奇怪的現象就同夢境一樣充滿了象征意味”他如此說道。

　　正如他所預料的一樣，死亡的陰影很快地籠罩了他。當他掙扎著從長年沒有拆洗的被褥里直起身來的時候，我感覺到冬天陰冷潮濕的氣息正使他身體內各處臟器向腐爛漫延開來。他翕張著厚重的嘴唇，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我看見他苦笑了下，從身底下吃力地取出一本泛著陳樸舊跡的《橫塘村年史》。他像是完成了什么儀式一樣變得異常激動起來，并且發出一段如同跌落深井的語無倫次的字句。但我還是從中得到了某個被反復提及的詞匯：蘋果。

　　實際上，在這本書中并沒有記載有關于“蘋果”的一丁半點。為此，我決定起身前往橫塘。旅途中，在一家私人酒店里，我遇見了編撰這部年史的陳吹樹教授。在我提及“蘋果”這個詞匯時，他的臉上不禁流露出怖懼之情。他說，在二十年前，橫塘村的原名其實是“蘋果”，村子里的人以嗜愛蘋果而聞名。然而，某一天，蘋果像是成為了某種禁忌而從村子消逝無影了。像往常一樣，臨別的時候，陳吹樹教授用意味深長的語調說道：

　　“如果你到了那里，我想你將一無所獲。”

　　一

　　站在銹跡斑斑的三路站牌下，我對一個遠處陽臺上正給菖蒲澆水的女人凝視了很久。似乎沉浸在空氣里化開的柏油氣息中，這有益于我打發候車的漫長時間。我看見她的飄飄長發被風拂起繞過了鼻翼，一棵高大的楝樹陰影罩住了她。她伸手捋了捋臉上的汗水，提著一把木質水壺走向陽臺的另一端。陽臺上滿滿當當的金色菖蒲如同谷穗一樣迎風飄飄。

　　而眼下，一輛三路汽車也未出現，只有一個身體像影子般干瘦的高個青年一直在沖我們招手。他的旁邊停駐著一輛粘滿赭黃泥漬的面包車。這一切使我感到無比的沮喪。就如同埃利蒂斯說的，我的一整個下午已經被樹木和石子磨蝕殆盡了，而我的目的地“橫塘村”依然遙遙無期。那個高瘦青年仍舊向我們不住招手。我望見同我一起候車的黑壓壓的人群中走出一個壯漢，他就像見到老朋友似得也朝青年撇了下嘴做出了一個笑容。在車窗的時候，那里出現一個短發女子的上半身。他們輕聲交談了幾句，壯漢搖了搖頭踅身回來，走到一半，又突然倒退著回到車旁，拉開車栓一下鉆了進去。

　　窗臺上的那個女人再也沒有出現。她和我等候已久的三路汽車一樣，成為了某種意義上時間的迅捷流逝或者時間發生悄然停頓的悲傷隱喻。鳥兒從成勾角狀屋檐下的排水管上撲楞楞飛動槭樹葉般的爪子，它們沿著河坎那道水線遲暮地飛進了楝樹林里。我注意到和壯漢交談后的那個短發女子并沒有把身影退回車里，她的右手擱在生著黃銹的窗架上，目光一直遙望遠處彌漫著灰濛濛暮色的田壟上空。這副在黃昏的背景中顯得有些迥然一身的景象時隔多年后我依然記憶猶新。那個高瘦青年仍舊向我們不住招手。

　　他為什么不過來？

　　他的左腿讓人打拐了。你沒看到他是瘸下去的？她說。

　　我沉默不言。在我凝坐在壯漢身旁后，我看見他比任何正常人都要身手矯健地鉆進了駕駛室。面包車啟動引擎時發出類似金屬滑碰的槖槖聲響使我感到些許不安。空氣里散發著從發叢中飄出的桉葉香味。將要駛過坡頂的時候，我意外地瞥見那個遲遲沒有出現的女人正在一根架在長滿蒿草的后院里的鉛絲繩上晾衣服。夕陽的光線在拆洗的被褥上呈現出魚狀的橙色。

　　二

　　你想去哪？

　　蘋果。

　　你說什么？

　　我是說橫塘。不過，在二十年前，村民們都稱它為“蘋果”……

　　什么“蘋果”？短發女子笑了笑，她告訴我說，她從小就在這一帶生活，從沒有聽過有什么“蘋果”，更別說二十年前了。

　　但是，是一個教授……

　　這一定是他搞錯了。她說，這有可能是兩個村子也說不定，或許也只是他個人的戲謔之稱。不過，你準備在哪下車？這個地段確實不存在你所說的“蘋果”。

　　我示意那就在橫塘下車吧。短發女子此后不再吭聲。我猜測她可能在后視鏡中端詳著我的表情。但這種情況并沒有持續多久，漆黑如鴉的夜色已經開始布滿窗外，每個人的臉龐上都閃爍著灰色的條影。壯漢在我身旁沉沉地睡去，他似乎并不擔心他的目的地可能會不翼而飛。而我卻對此憂心忡忡。我沒想到的是，公路兩側始終沒有出現村莊的模糊輪廓。

　　在我忍不住打眼戰的時候，車子停了下來。短發女子跟我說這里就是橫塘村，但已經臨近后半夜，整個村子恐怕都陷入了沉睡。

　　四周瓦般漆黑，遠處大約幾十米的地方透著光亮。短發女子跟著下車打開手電筒為我指路，她告訴我，那個徹夜亮堂的地方是橫塘村的祠堂，那里長年蟄居著一個老倌。你可以到他那里借宿一晚。

　　我在這時突然對這個女人產生前所未有的好感，我原以為她可能是類似山西煤窯的**。她說在她年少的時候，倒曾有過一次有關于“蘋果”的經歷。

　　“那個時候是冬天，那塊酒店的蠟染門簾一下子被大風掀在了泥墻上。當時，那里的客人絡繹不絕行色匆匆。我趁人不注意時，偷跑了進去以躲避屋外的風寒。有兩個年輕人，”她回憶說，“我看見他們相對而坐，彼此沉默不言。其中一個人不斷地喝著釀酒，看上去“神情猶疑、憂心忡忡”似乎有什么心事。另一個人的臉上卻像喝了野罌栗花酒一樣泛紅。這時，我注意到那個臉紅的男人開始掏出青色的蘋果吃了起來。那時我以為他是想解酒，然而在他吃完的那一刻，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幾乎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跳了起來，在喝悶酒的人還沒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掏出一把短刀捅了進去。這是真事。不久，村子里就起了這樣一個流言：他們曾為一個素不相識而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子爭執不休。

　　“有人說過，人類集體的所有潛意識，都在最底層的同一片湖中。我想，”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蘋果吃完的那一刻，或許是對死亡的暗示也說不定。”

　　三

　　我沿著那道光亮的地方摸黑前進，腳下泥濘的土地險些幾次將我掀個跟頭。狗吠聲在黑暗中此起彼伏使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一扇赭紅色的舊松木門板，門上鑲嵌著在唯一一盞的路燈中依舊泛陳著清晰銹跡的兩個鐵栓。開門的是一個年已耄耋的老人，他果然收留了我。老人顯然走不動路了。歲月已經無情地在他兩膝之間灌滿了鉛土。他領我走進一間空閑已久的柴房，順手撥亮了墻上佛龕里的油燈，燈光中可以看見旮旯里堆放著厚厚的干凈麥秸稈。老人說，暫且睡一晚吧，如果需要，明天打掃廂房后再讓我搬進去。

　　老人說著忽然彎下身子躺在了草垛上，輕微的鼾聲和一股飄滿麥屑的老人味從他身上傳來。老人睡著的時候布滿褶皺的嘴巴張得很大，一絲口涎從他唇角溢了出來。我捏滅了燈芯倚在老人的一側，腦中開始回想起那個女人所刻意對我說的一切。我記得在一本關于心理學的書籍曾經提到過，人在做出某種不為尋常的舉動之前，往往只需一個輕微的暗示：可能是某一時刻閃過的光影，也可能僅是窗外飄落的某一片枯葉。

　　天邊漸漸露出黎明的曙色，我很早地走出了柴房。老人還未醒來。昨夜蚊蟲的叮咬和老鼠奔跑的聲音使我徹夜難眠。天空中飄著幾縷淡淡的白煙，村子里已經有人晨起生火了。我在山榆樹旁的一壇水缸里舀起一瓢涼水咕咕咚咚地喝完，便匆匆地拉開門閂準備走出祠堂。這個時候我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喚住了我。

　　你想去哪？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老人不知何時醒來正倚在門板上看著我。但這并不使我感到詫異，奇怪的是在這一夜之間老人的齒音變得很重，喉音渾濁不清，就像是在砂紙上打磨出聲。我對老人說我現在餓壞了，過了這個早上，我將持續一天都未進食。我想到在生灶的人家混口稀粥果腹。

　　粥食我給你做吧。我還以為你想不辭而別呢。老人勉強在衰老的臉龐上做出一個怪異的笑容，然后步履姍姍地帶我走進一間土璧剝落不堪的灶膛里。老人說這個村子女人很少，自己終身未娶，即使到了這把行將死去的年紀也要親自生火。老人從米簍里掏了一把灑在鐵鍋里，并拽了拽我的袖子，你來生火，我現在沒有多少氣力了。我坐在有些松垮的木凳的時候，想起昨夜剛勁的風把庭院里的樹枝吹得瑯瑯作響。我說，你知道“蘋果”這個村名嗎？

　　老人似乎沒有聽見，他跨出門檻去庭院里的水缸舀水，回來的時候木瓢里飄著一些草屑和葉梗。他跟我說附近并沒有這個村落，而且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地名。我將灶里沉積著的碎木炭捅開，開始用竹筒往剛剛點燃的枯木柴禾里吹氣。沒吹多久，濃烈的回煙一下彌漫了整個屋子。但火燃盡那些枝條后又立即頹敗下去。我在拾起剛剛脫粒完的麥秸垛時意外地發現底下埋藏著一本封面破損的書籍，不過已經缺失了好幾頁，應該平常當作引燃之物來用的。我隨手翻開這本書，忽然全身一下子凍住。老人一把從我手中奪過去，恐懼同時也鐫刻在老人衰敗的臉上。

　　這似乎是一本某個村子的地方志，然而，我卻在第一百三十七頁看到了有關“蘋果”的記載。

　　四

　　三天之后，天空就如我初來這里的那個夜晚一樣，看不到一些吉祥的跡象。我在空曠的街道偶然看見一個被端著一盞美孚燈所剪出的模糊人影。我忽然發現她就是我在三路站牌下凝視很久的那個給菖蒲澆水的女人。

　　燈芯草莖在積滿沉碴的豆油中漂浮著，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在女人的房間里我聞到了一股金木犀的香味。她說她叫棋，她嫁到這里還是十年前發生的事。她的丈夫是一個篾匠。在兩年前的一個傍晚，他在麥田上睡覺時被路過的一頭犁牛踩裂了胸腔，斷了兩根肋條而死。

　　“村子里不容許寡婦再嫁，但時常有男人半夜里來敲我的門。”她這么跟我說。

　　我對棋說，前幾天我曾在一條馬路上見過你，當時你在陽臺上給滿滿當當的金色菖蒲澆水。棋笑了笑，她看著我說，“我從來沒出過橫塘村，我想你會不會是……認錯人了。”

　　我不由一愣。風將用稻草鋪蓋的屋頂打得又黑又薄，我眼前的燈罩吸沒了從縫隙中漏下來的雨點。我站了起來，挽起窗簾的時候天空滾過一道響雷，在閃電出現的一剎那間，我似乎看見了那個老倌撐著傘骨畢露的油布傘站在廢舊的雞塒旁邊，雨水從他臉上凸出的顴骨滑落了下來。他好像在對我哭泣。但這種影像轉眼間又消失無蹤。

　　你知道“蘋果”嗎？

　　你說什么？

　　蘋果。在《圣經》里，它就像是一種二律背反的存在，一個虛構的矛盾體。

　　棋笑了笑說，我不知道什么蘋果。現在是冬天，你是不是把季節搞錯了？

　　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

　　五

　　多年以后的一個黃昏，在一家私人酒店里，我又遇見了一個叫棋的女人（盡管容貌不同）。當時，她正坐在我的對面。從她濃稠的發叢中，我聞到了一股桉葉的氣息。酒店里不停地播放著布魯克。韋頓的《佐治亞州的雨夜》，我看見她胸脯兩個暖袋的一樣的物體流淌在桌沿以至于我回想往事時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悸。像是欣喜，又像是恐懼。她始終一言不發地埋頭看書，然而也有可能她只是裝作看書實際上正沉湎于對某件往事的追憶之中。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看見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這本書的第一百三十七頁。137？我不由地想起最近在這座城市頗為流行的關于數字的暗語。

　　我說，你在看什么呢？（我想可能是斯蒂文森的《金銀島》，因為我看見了其中一幅相似的插圖）

　　金銀島。她說。

　　我不由一愣。

　　酒店里的音樂戛然而止，沒過多久，唱針又一次流轉起之前的唱片。正當我對這家酒店老板反復而單一的趣味感到厭煩的時候，一個沉悶的槍聲突然從附近傳了過來。當我從驚懼中回過神時，我看見一個年輕人站起身來，他鎮定地把那柄槍丟在了歪躺在地的男人的尸體上。（與此同時，在餐桌上的菜譜旁邊，我注意到有一枚被夕陽的光線染成了赭黃色的蘋果殼。）他走到酒柜前，向驚呆的店員要了一部電話。在他迅速說完之后，他又極為安靜地回到了座位上。那時，他看上去“神情猶疑、憂心忡忡”似乎有什么心事。在場的客人幾乎都一聲不吭，只有一個小孩被嚇得嚶嚶諦哭，但他的母親很快就制止了他（母親因為羞愧而漲紅了臉）。在我因為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而感到難捱的這段時間里，我意外地發現棋已經翻到了第一百四十二頁。

　　不知過了多久，姍姍來遲的警察把開槍的人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