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魚先生的故事

　　魚先生的故事

　　文/張蔚欣

　　一^

　　海為天，顛倒，落下。夏天，水氣觸擊地面冒出青煙?？諝獾奶弁辞臒o聲息。漸漸的，雨聲變得利落而分明。這分明，遣散了青煙。疼痛，也仿佛是錯覺。

　　從窗口望出去，世界像一個新生的嬰兒。窗子里，一個老人手中燃燒的矢車菊，閃動熱烈的光亮。光亮映在他的眼底，像隔了一層緩緩晃動的海水，溫柔繾綣?；ǘ涞氖≡诙虝旱臅r刻里化為灰燼。塵灰藏進他層疊的皺紋，藏在他粗糙的指縫間，藏進他的毛發和鼻孔。塵灰化成漩渦，發出咆哮。咆哮聲被重重水簾擁抱著，化為深沉的海水的韻律。

　　另一個世界的水氣彌漫在整個空間。他的眼中搭起梯子。最高的那層，璀璨的綠色之光熠熠生輝。他被拋入了一片綠色的海洋，無比熟悉的綠海，輕輕搖晃著他。耳邊傳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有他全部的過去。這個聲音扭過臉來，對他微笑。他終于忍不住哭泣。沾著淚水的雙腳變成一條尾巴。他像是又回到了綠海。在那里，他是魚先生。

　　二^

　　夏天，海邊，沙灘。這些詞組合起來可以算是羅曼蒂克。兩個人走在沙灘，雙腳體驗輕微的磨砂感，或許還有少許燒灼——陽光的坦蕩如此肆無忌憚。還有海風，海風裹著藍色的塵灰，卷起秀發飛舞。好吧，這或許有些老舊。這老舊只存在文字里。相信我，當你走在海邊，你的整個心只會跟著海水蕩漾。忽而輕柔，忽而遼闊。

　　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源自大海。古老的海洋流傳著眾多神奇的往事。就像人類用筆寫下歷史，海洋也有它自己的故事。你有沒有聽過貝殼的聲音——那是海風在講述古老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海水，就像那個偉大的丹麥詩人所寫的，像最美麗的矢車菊的花瓣。美麗的色澤溫養著這片海域的生命，使他們總是那么親切，善良。

　　這個故事的開始和失去有關。

　　一條正在沉沒的大船，船上的王子露出痛苦的神色。守護矢車菊的人魚經過，她見到將死的王子心生不忍。藍色的花朵不放棄生命。善良的人魚救活了王子。

　　王子睜開雙眸，睫毛輕顫。

　　等價交換的世界，矢車菊的花瓣在顫抖中消散。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沉郁的綠色侵蝕藍色的大海。

　　沉郁的綠色帶走純真。

　　三^

　　我們的魚先生就生長在很久很久之后的綠海。很不幸，他是一條人魚。

　　盡管過去了很多年，許多人都已經忘記了綠海曾經的樣子。然而歷史的影子無處不在。這片海域的生命厭惡人魚。

　　魚先生的家在一艘沉沒的大船里。大船沉沒了多少年，魚先生并不清楚。從他有意識以來，就生活在這艘大船里。如果魚先生不說話，沉船就會安靜的仿佛不存在。一天過去，二天過去，對魚先生來說好像是沒有差別的。魚先生常常一整天望著頭頂的大海，在那里，在海之外，有另一個世界。

　　他見過那個世界。

　　魚先生小時候差點活不下去，是鯨魚爺爺救了他。

　　鯨魚爺爺大概活得和這艘沉船一樣久。

　　魚先生喜歡鯨魚爺爺。他會用溫和的眼神看著魚先生，會和他說起很久之前的往事。那時候的海藍得像最美麗的矢車菊的花瓣。鯨魚爺爺說到這里，會有長久的靜默。

　　魚先生總是安靜地聽鯨魚爺爺說話。海草在他們身邊輕輕顫動，溫柔的好像鯨魚爺爺的眼神。

　　鯨魚爺爺的身上有個大孔，每一次呼吸都能噴出高高的水柱子。魚先生時常被鯨魚爺爺玩拋高高。他還記得第一次被水柱子拖著飛向天空，那是夏天。他并不能完全適應外面的光線，那不同于大海的幽深，無比澄澈。有陽光，早晨的光線是淡金色的。魚先生還看見了海，是俯視的。他呼吸著，張開雙手，擁抱云朵。云朵像是鯨魚爺爺的眼神。

　　那之后，魚先生就常常夢見天空。不光是天空。還有各種各樣的鳥；還有云朵，早晨的，或者傍晚像要燒起來的。魚先生聽到兩塊石頭碰撞的聲音，會對鯨魚爺爺說：那真像是海鳥的嘶鳴。其實這聲音一點也不像海鳥。可魚先生喜歡這個比喻。

　　四^

　　鯨魚爺爺活得太久太久了。

　　離開，失去，這些詞撞擊心臟，提醒時間的存在。魚先生，失去，鯨魚爺爺。動詞串起的兩邊的名字，一同灰敗下去。一個像塵埃一樣消散，一個像雨天被浸濕的木頭，孤零零的躲在陰影里。

　　沉船巨大的噴嚏打破靜謐，光亮從縫隙間泄露進來，落下長長的影。披著火紅鎧甲的龍蝦君出現在陰影中。魚先生聽鯨魚爺爺說過龍蝦君。龍蝦君離開過綠海。在另一個世界，忍受暴曬得來一身紅色的鎧甲。那鎧甲是太陽的恩賜。太陽并不像他在水中見到的，是柔和的紫色。太陽威武、暴烈。在地上的世界，人們對它頂禮膜拜。誰經受住它的考驗，誰就能無堅不摧。

　　鯨魚爺爺在龍蝦君的懷里。他發著光，光暈從他身上的大孔處，隨著水的韻律蔓延開來。魚先生一動不動。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有一瞬間好像不存在了。鯨魚爺爺的光暈照亮魚先生，投下長長的影子。那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終于，消失在魚先生的身體里。

　　后來，魚先生去過北方。北方暮春的黃昏有大片的云。紅色的云，熱烈又溫柔。魚先生時常呆呆望著那些云朵，云朵變幻著，云朵消散了。

　　龍蝦君的胡須都蜷縮著。他火紅的皮膚暗淡下來。蒙著灰的紅，讓魚先生想哭?？伤麤]有眼淚。大海就是他的眼淚。

　　五^

　　如果魚先生不說話，沉船就會安靜的仿佛不存在。一天過去，二天過去，對魚先生來說好像是沒有差別的。魚先生常常一整天望著頭頂的大海，在那里，在海之外，有另一個世界。他想去見一見，那個鯨魚爺爺帶他看過一眼的世界。

　　魚先生開始磨練自己的尾巴。他要長出雙腿，離開綠海。

　　魚先生朝著天空的方向出發。這一次，沒有鯨魚爺爺，只有他自己。他前進著，像是沒有心，沒有記憶，只有不斷的向上。

　　終于，當他浮出綠海，當金色的陽光披在他的頭上，當海鳥在離他一米的地方掠過，他哭了。是真正的淚水，落進大海里。

　　鯨魚爺爺，我要離開了。魚先生最后一次，把面孔深埋進大海。

　　接著他扭動身體，翻騰到沙灘，用白色的氣球吊起自己，練習直立。魚先生的尾巴每天都要經受沙粒千萬次的磨損，那磨損染紅綠海，和夕陽投射到綠海的影子糾結、纏繞、蔓延至遠方。

　　漸漸地，不依仗氣球，魚先生也可以直立起來了。

　　漸漸地，魚尾磨出厚厚的繭子。

　　漸漸地，繭子分叉而成為一雙可以走，可以奔跑的腿。

　　奔跑的感覺是什么？

　　粗糙的沙粒不再是刺血的尖刀，海風裹挾他一路向前。

　　六^

　　魚先生離開綠海很久了。有時他會想念綠海?？伤南肽罹拖裢昱紶栍芜^身邊的一條魚，面容模糊。只有魚兒額頭動人的鱗片猶記在心。他甚至記得那些鱗片紋理的走向。

　　直到魚先生收到一封信，是龍蝦君寄來的。他說起很多往事，關于鯨魚爺爺，關于綠海，也有他自己的。

　　魚先生把那封信貼在自己的胸口。一整個下午。他靠在躺椅上，微瞇著眼睛。陽光照在眼皮上，是微醺的紅。他像是又回到了綠海。那封靠近他心臟的信變成無數的魚兒，向他游來。

　　是溫暖的。魚先生感受著信封的溫度。就像是春天綠海的溫度。

　　魚先生想起龍蝦君。想起他蜷縮的胡須，想起鯨魚爺爺。他突然無比的懷念那艘沉沒的大船，那些海草。海草的顫動真是溫柔。

　　鯨魚爺爺曾用同樣溫柔的語氣說起綠海的往事。那時候的海藍得像最美麗的矢車菊的花瓣。鯨魚爺爺說到這里，會有長久的靜默。

　　龍蝦君在信的最后說，你回來吧。我們一起去看看鯨魚爺爺。

　　魚先生細細的念著這句話。“我們”，龍蝦君這樣寫。一種情緒突然蔓延開來。魚先生在這一刻無比真實的碰觸到孤獨。這孤獨的熱力，卻讓他的心充盈著。

　　可最終，魚先生也沒有回去。那封信，時常在魚先生的左右。在一個冬天，它飄進了火爐。魚先生驚得伸出手去，卻還是只能看著它一點點成灰。

　　像是綠海的泡沫。魚先生想。

　　七^

　　這件事或許早就應該做了。魚先生有一天，突然想去尋找矢車菊。為什么呢？為了鯨魚爺爺？他說起久遠的過去，長久的靜默。

　　不知道，或許只為了一陣風。

　　“風像是海草微微顫動”。這個比喻突然讓他生出尋找的念頭。

　　或許……

　　或許因為他是人魚，命中注定要展開這場旅途。

　　誰知道呢？

　　總之，有一天，他想要尋找矢車菊。

　　八^

　　他去了很多地方，都沒有矢車菊的消息。

　　他來到L。

　　L的國王正在處罰一個女人。他命人剪去女人的指甲，要她用帶刺的玫瑰演奏。魚先生看到眾人正要處罰這個女人，心生不忍。他愿意替代她受罰。玫瑰刺破手指，混合腥味的香氣彌漫整個廣場。女人唱起歌謠：

　　在遠方森林，有一個不老的精靈。

　　他有綠色的眸子，藍色的皮膚。

　　他知道所有關于大地的秘密。

　　在遠方森林，有一架不壞的鋼琴。

　　他為天空歌唱，他為生命演奏。

　　他是不老精靈的伙伴。

　　所有的大樹為他們落葉，

　　所有的鮮花為他們凋謝。

　　所有的生命為他們，

　　死而生，生而死。

　　女人說，去翡翠森林，不老的精靈會幫助你。魚先生朝著女人所指的方向走了很久。終于，他看到一排又細又長的樹干，光禿禿的。只在頂端有團濃密熱烈的紅葉子。遠遠看去，像枯木頂起的一把紅色云傘。穿過那排樹干，是一片空曠的廣場。孤零零的廣場中央，有一串夏天遺漏的葡萄。

　　魚先生說：“我在尋找可以幫助我的人?！?/p>

　　魚先生說完這句話，手指的傷痕迅速恢復起來。女人的歌謠不知從哪一片云朵上傳來。廣場中央的葡萄隨著歌聲幻化成一個長耳朵的少年。他有藍色的皮膚，綠色的眼睛。他的眼睛像綠海一樣幽深。

　　“你可以幫助我布置廣場么？”綠眼睛的少年望著魚先生說?！斑@里，這里住著很多人。我想為他們布置廣場?！?/p>

　　魚先生盯著廣場看了又看，才隱隱約約見到一些接近透明的靈體。綠眼少年說：“住在這里的人，都是失去重力的人。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支點很輕薄。越輕薄、越透明。那些完全失去支點的人，就會消失?！本G眼少年的聲音很輕。

　　“我想為他們布置廣場，讓這里成為他們的支點?！?/p>

　　“支點?！濒~先生默念著，突然理解自己旅途的意義。眼前，出現北方暮春的黃昏。大片火紅的云朵照拂著大地，鮮花和大樹傳來歌謠。魚先生的心涌動起來，他拿出剪刀，剪出歌謠做成慶祝的煙花。綠眼的少年彈起鋼琴，流瀉的音符包圍煙花，擦出火的光華。煙花落下，大片的花朵開放。

　　耳邊的空氣滑過感謝的顫動，空氣中越來越多的樣貌顯現出來。越來越多的笑容抹上花朵的顏色。

　　“這是森林的感謝。”

　　魚先生的眼前出現一匹小馬。這匹馬不會奔跑，不會奮蹄，甚至沒有腦袋。

　　“沒有頭的馬，帶你找到正確的方向。它的智慧如同斯芬克斯的秘密?！?/p>

　　綠眼少年的聲音傳來。

　　九^

　　女人肥大的屁股像剝開的橘子，松軟的**長長的拖曳到地上。她的手中，矢車菊美麗的花瓣散發圣潔的光芒。

　　“矢車菊，我的小花，一切終將消散。”

　　她的聲音如海豚烏黑的眼眸。整座屋子在片刻間噤聲無語。

　　魚先生望著她，露出一個微笑。

　　“唯一的對手，將是你自己?！?/p>

　　矢車菊從她的手中輕輕落下，停在魚先生的影子上。

　　魚先生感到自己一點點衰弱。他的面孔松軟下來，層疊的皺紋蓋住他年輕的軀體。

　　仿佛是夏天，窗外猛然下起暴雨。海水像是吞噬了天空，立在窗外，守護似的罩住魚先生所處的空間。魚先生撿起矢車菊，點燃花瓣。

　　外面還在下著雨。落在地上的花朵的尸骸，有些地方凝結起來，成了深色的塊。塊狀割裂開來，魚先生無比熟悉的海草從縫隙中生長蔓延。連同蔓延而出的，是綠海。綠海的水卻是藍色的，像最美麗的矢車菊的花瓣。

　　隱約間有一個聲音傳來：

　　“白云變幻，消逝者的懷中，美麗的花朵輕顫?！?/p>

　　藍色的海水涌動著。魚先生的眼前，一艘大船緩緩下沉。年輕的王子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的眼神晃動如海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