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雪（1）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鳳府中飛翹起的紅琉璃房檐上掛滿了一根根的冰凌，院子中的紅梅襯著皚皚的白雪格外奪人眼目，在一片寂靜中，這片紅梅被從一個房間內(nèi)悠悠溢出的香氣纏繞。

鳳宜修放下手里的書，抬起頭看向那只香爐：“似乎，香氣有些過重了。”

澆玉抬起頭笑道：“奴婢倒是覺得還好呢。畢竟這‘重蝶’是專門為喜歡奢華的人研制出來的，香味重些也在情理之中。”鳳宜修淡淡的唔了一聲，道：“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是那味碧枝還是重了點(diǎn)，叫調(diào)香房那邊減少些用量吧。”隨著她又被嗆得咳嗽了一聲，皺起眉道：“趕快換了吧，我聞著很是嗆鼻。”

澆玉應(yīng)了一聲，便掀開香爐將里面的香粉全部掏掉，又小心的拿出另一個香粉盒子，小心的掐著劑量往里面放。等香燃起來，一股幽幽的恬淡香氣從香爐中流出，縈繞在屋子里，一點(diǎn)點(diǎn)的驅(qū)散了之前華貴濃重的香氣。

鳳宜修凝神聞著，這才覺得身上好受許多。她慢慢放松了身體，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今天冬天好冷啊。”

澆玉看了一眼窗外，的確是冰天雪地。但是室內(nèi)被炭火烘烤的溫暖如春，人進(jìn)來脫掉大氅還會覺得有些熱，

但是鳳宜修身上裹著狐貍風(fēng)毛的大氅，腿上還蓋著一條厚厚的織錦緞被，整個人窩在炭火邊看書，竟然還覺得冷。澆玉往炭盆里有添了幾塊炭，翻了翻讓它們?nèi)嫉酶指纱鄬⑻颗枧驳进P宜修腳下，伸手替鳳宜修將滑落的被角掖好，嘆道：“小姐這從娘胎里帶來的寒癥，不知道要幾時才能好。”

鳳宜修笑笑，不置一詞。她的寒癥已經(jīng)陪伴了她十七年，請了多少大夫也只能用溫和的藥物慢慢滋補(bǔ)，否則太過猛烈的藥性會直接摧毀她本就柔弱的身體。她還將這些藥物添到香粉里，日日燃著不曾斷過，但是她的病還是這副樣子，估計要根治，是難如登天了。

鳳宜修想了想，說道：“澆玉，上個月琳瑯閣的賬本呢？拿給我瞧瞧。”澆玉應(yīng)了一聲，從一旁的柜子里將一本厚厚的賬簿拿出來遞給鳳宜修。鳳宜修略略的翻看一遍，便又蹙起了眉頭：“怎么上個月光是采購材料就花去了兩千兩？”澆玉聽了，也若有所思的說道：“是呢，上次也不過是一千兩，這個月就又添了一千兩。”

鳳宜修合上賬簿，眸光流轉(zhuǎn)如窗欞上的雪光：“怕是有人從中大撈油水，我看很多支出的地方都記載的不明不白，且都是大數(shù)目。”

澆玉心中了然，問道：“那要不要奴婢陪您去一趟琳瑯閣？”

鳳宜修的手指曲著，青蔥般水靈的指甲輕輕敲打在桃花木的桌面上，發(fā)出極有規(guī)律的篤篤聲：“現(xiàn)在想必早就處理干凈了。等下一月吧，我定讓他吃了多少，吐出來多少。”

窗戶上糊了明紙，雪光晃晃的透進(jìn)來，將整間屋子照的亮堂。鳳宜修望著桌上白瓷瓶中插著的紅梅，都是新鮮采摘后放在鳳宜修房中的，還有不少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這紅梅想必還能開好些日子。”鳳宜修伸手輕輕碰了碰那些嬌嫩的花朵，那種柔軟的觸感輕輕拊過鳳宜修的指腹：“今天晚上有一場家宴，替我把那身月織流云的襖裙找出來吧，我穿那個就行。”

澆玉瞧著鳳宜修還帶著少女青澀稚嫩的臉上強(qiáng)撐起來的堅強(qiáng)與自立，心中一酸，低低的應(yīng)了一聲，隨即趕快轉(zhuǎn)過身去，忍住心底翻涌的疼惜與酸澀，替鳳宜修去找衣服。

華燈初上，鳳府中一片燈火通明，身著華服的侍女端著各式佳肴來來往往，燈光映在她們的絞金蓮花盤絲裙上，更顯得這鳳府的主人聲勢顯赫，非富即貴。

花廳里已經(jīng)坐了一桌子人。最上位者是一老嫗，她雙眼微閉，手中捻著一串檀木佛珠，佛珠已經(jīng)籠了一層瑩潤的包漿，人握在手里不覺生硬，反而覺得玉滑溫潤。在她位下坐著三個中年女子，她們雖然上了年紀(jì)，但卻不減半分風(fēng)華，反而顰笑間卻仍留有年輕時的風(fēng)韻，三人各有不同的味道，身上穿的顏色也自然不同。在她們身邊，又分別坐著一個少年、兩個少女。少年神色倨傲，劍眉星目中是一股桀驁不馴之氣；另外兩個少女，一個臉上帶著不耐煩的神色，往自己的茶杯中又續(xù)了一杯茶水，時不時對身邊唯唯諾諾的少女出言譏諷。

過了一會兒，最上位的鳳老夫人睜開眼，道：“宜修還沒來么？”她話音剛落，她座下的鳳端儀就已經(jīng)出聲：“祖母，已經(jīng)過了這么些時候，她還不來，簡直是不把今天的家宴放在眼里。”

鳳老夫人看了鳳端儀一眼，淡淡道：“宜修本就有寒癥，何況綺梅苑離這里也有一段路程，這天寒地凍的，來晚些時候也情有可原。” 鳳端儀不顧儀態(tài)的撇了撇嘴，不做聲了。

這時，鳳宜修步履匆匆走進(jìn)了花廳。澆玉替她解下大氅，輕輕拂去她發(fā)間的簌簌雪花。鳳宜修將白狐手抄脫下來遞給澆玉，然后上前朝幾位長輩請安：“宜修來遲了，給祖母、幾位叔母請安。”鳳老夫人看鳳宜修的手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有些心疼的蹙眉，朝她招了招手：“還拘這些虛禮做什么，快來我身邊坐著。”

鳳宜修抬頭目光輕輕一掃，最后停在大夫人身上，然后又低下頭遲遲不動。鳳老夫人自然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揮了揮手：“無妨，你身子本來就弱，來我身邊烘著炭火要好受許多。”

大夫人神色不變，微笑道：“宜修，這座次只是一個形式，你的身體要緊。”聽了這話，鳳宜修才緩緩起身，謝過大夫人和老夫人以后便翩翩坐到了老夫人身邊。鳳端儀瞧著鳳宜修身上的月織流云襖裙，出言道：“今日大雪家宴，正是值得高興的日子，姐姐穿得這么一身素凈，怕是有些不妥吧？”

這時眾人的目光才往鳳宜修的身上落去。鳳宜修的身上雖然不能說是一身白，但用色卻是極淡的，與這周圍的繁復(fù)奢貴頗為格格不入，老夫人問道：“宜修，雖然你平日也素不愛穿金戴銀，但也不至于在家宴上如此素凈。”

鳳宜修一聽，便知道老夫人是有些責(zé)怪的意思了。她趕忙起身行禮道：“回老夫人的話，今日宜修本也應(yīng)該穿的喜慶些，免得掃了各位長輩的興。只不過宜修今日的大煞風(fēng)景，實(shí)在是有苦衷。”

老夫人往身后一靠，捻著那串佛珠淡淡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是這般不識禮數(shù)場合的人，你有什么苦衷，盡管說出來便是。”

鳳宜修斟酌半晌，才緩緩開口道：“今日，是宜修母親的祭日——”

老夫人捻佛珠的動作一滯。

偌大一個花廳中大概有五十幾人，此刻卻一同屏息不敢出聲。

家主夫人的忌日——

鳳宜修的母親，也就是這座鳳府原來的女主人，只因身份是個歌伎，屬于下九流，本來是根本登不得西越貴族鳳府的門檻兒，但是奈何鳳宜修的父親是個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性格豪放根本不在意這些，便破例娶了她。但是不光光是讓她進(jìn)了鳳府的門，還不顧阻攔立她為自己的正妻，并且說什么也不肯納妾，導(dǎo)致了鳳宜修的母親向來被這些親戚不屑一顧，而她鳳宜修也連帶著被認(rèn)為是不入流的，其中正是以二叔的正妻之子女鳳玄宮和鳳端儀為首。

老夫人將佛珠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拍，目光凜然如同鋒利的冰凌，直直插向大夫人：“現(xiàn)在老大不在了，老二又在邊疆，這鳳府上下便是你來管著，我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了嗎！”

大夫人被這一聲厲喝嚇得肉一跳，趕快站起身道：“妾身也不是有意的，只是近來都忙于家宴之事，遺漏了鳳夫人的祭日事宜——”

“哪有你說的這么輕松？”鳳老夫人冷冷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想來看不慣鳳夫人，沒想到竟這樣無禮，她雖然不在了，但也是名正言順的鳳府女主子，哪里輪得到你來這樣作踐她？連祭日祀禮都不操辦，不是白白讓人看了咱們鳳府的笑話？”

大夫人心中將鳳宜修恨得牙癢癢，但是表面上卻隱忍不發(fā)：“妾身知錯了，這便馬上著人彌補(bǔ)。”說著，便揮手趕忙讓人撤了花廳中的張燈結(jié)彩，老夫人看了一眼桌上各式各樣的奢靡菜式，心中一陣煩悶，嚯的站起身道：“罷了罷了，也不必再做素齋了，你們將就著吃了這些吧，宜修，陪我回去吧。”

鳳宜修應(yīng)了一聲，扶著老夫人的手慢慢的離開了花廳。大夫人站起身，目光恨恨的看向鳳宜修的背影。長袖一揮，將一杯上好的金絲蜜合掃到地上，偶爾還有湯色清透的茶水掛在瓷片上，其余的都一滴不剩的滲進(jìn)了地里。

鳳萱則是二夫人所生，向來忌憚大夫人和她的一雙兒女，被大夫人的怒氣下的往后退了一步。而鳳端儀此時也正逢一肚子火氣沒處可發(fā)，一看鳳萱則朝自己這邊退了一步，便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沒長眼睛么，踩著本大小姐了！”

鳳萱則被推得踉蹌好幾步，她悄悄瞧著鳳端儀的怒氣沖沖，心中大覺痛快，在她看來鳳端儀也只不過敢和自己這個庶出的妹妹置氣，對于戰(zhàn)功赫赫、是皇上欽點(diǎn)重臣之女的鳳宜修，她鳳端儀也只能在口舌上占些優(yōu)勢來彌補(bǔ)心中的自卑罷了。想到這里，鳳萱則忍不住可憐了一下鳳端儀，不自覺的搖了搖頭。這個動作被鳳端儀察覺到，更是怒意不住的翻騰：“怎么，你是覺得我不該推你么？”

鳳萱則心中一驚，趕忙屈膝道：“妹妹不敢這么覺得，姐姐管教妹妹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妹妹聞著姐姐身上的香味兒極好，不知道是在那家香粉閣買的？”

聽到她夸自己的東西好，鳳端儀心中的無名火才稍有平息。她神色倨傲道：“這可是琳瑯閣新調(diào)配出的‘芷水’，即便是我這個老主顧，也要花十二兩銀子才買的來一小盒，當(dāng)然好聞。”鳳端儀又打量了一下鳳萱則聽到價錢時的神色，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后道：“當(dāng)然了，這只是專供給我們這樣有身份地位的嫡出小姐的，庶出的，怕是用不得這等好東西。”

她口中的敵對譏諷之意太過鋒利，聽得二夫人眉頭一蹙，站起身來想說什么，卻又被鳳萱則拉住了。看著鳳萱則眼中盈盈的隱忍之意，二夫人只覺得氣血糾結(jié)。但奈何她只是妾，在跋扈的大夫人面前，是根本說不得什么話兒的。

佛堂里，老夫人跪在蒲團(tuán)上，將自己平日里抄寫的佛經(jīng)慢慢的丟在火盆里燒了，看著紙張在火焰中卷曲殆盡，她嘆了口氣：“宜修，今日是我對不住你。”

鳳宜修趕忙說道：“老夫人折煞宜修了，只不過是一時的疏忽，哪里有什么對不住宜修的。”老夫人輕輕拍了拍鳳宜修的手，寬慰道：“我知道你這孩子向來寬厚善良，但是這事兒畢竟關(guān)乎你母親，關(guān)乎我鳳家臉面，我斷斷不會輕易地就這么過了的。”

鳳宜修只覺得心中一陣暖，自從父親戰(zhàn)死沙場，母親也追隨著父親去世以后，在整個鳳家里也就只有老夫人待她最好，換成大夫人一流，雖然以照顧鳳宜修為名住進(jìn)鳳府，享受著鳳府的傾天富貴，但仍然恨不能將整個鳳府收入自己囊中，供她好好揮霍一番。

這時，又聽得老夫人緩緩說道：“你也到了及笄之年，你父親的遺愿，便是給你指個好夫婿，我看著那二品言官陳家的公子容貌德行都不曾有虧，宜修，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