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世獨立
一:
八月份剛開始的時候,下了一場雷暴雨。
天空也許是十幾分鐘內暗下來的,也許就是一下子。總之我醒的時候它已經暗了。它像一只灰沉沉的獸,匍匐著貼近地面,壓抑向人的視網膜。最后它發出了吼叫,把金色的雷霆砸向大地。風雨襲來。
悶熱的空氣開始潮濕,有灰塵的味道。街邊有人罵著臟話奔跑,嘴上的煙頭被吐出飛落,又被熄滅在泥水里。他們沒有帶傘,有的還是小販,推著裝貨物的老銹三輪車。
我看著樓下他們的慌亂,透過鋅合金的防盜窗。這時有一種濕涼的東西襲來,從那里沿著我衣服縫隙爬進來,觸摸到我的身體想要和我合二為一。我感覺到微小浸濕的沉重,伸手就拉起了玻璃窗戶。
嘭的一聲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二:
房間里面亂糟糟的。快遞用的紙箱間隔著廢紙占了很大一塊面積。沒人會去打掃,這里只有我,我不會掃。事實上我的活動空間也不是很大,僅僅只是從床到寫字臺再到門而已。我用我那剩下的一點積蓄逃離了那個游戲鍵盤不停敲擊的狹小宿舍,我討厭打游戲的人,他們一邊大口罵臟話,一邊使勁用鼠標敲打桌子。這樣讓我睡不著。但我沒有回家。我來到這個五樓高的偏僻地方,在這里睡覺,發呆,或者看視屏,總之很多時候都在消磨時間。這應該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對只住兩個月的我來說。
不過我沒什么感覺,夜里做著一樣的夢。
寫字臺很擁擠,除了電腦和書之外,就是擠擠的褐色罐子,雀巢的。它們倒是很整齊,并不像我和我的書還有這個房間。不過我知道它們其實也不干凈,我很懶,喝完咖啡從來不洗,罐子里應該還殘留有咖啡漬。它們被我立在桌上只是為了好玩,況且我不覺得我會一直住在這里。
雖然它們有幫助我睜開眼睛,從暮色四合到東方既白。
床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很多時間里我都躺在床上。我小時候曾想過環游世界,那么我就會帶張床一起上路。這樣我就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停下來,然后爬上床呼呼大睡,吹著從世界盡頭來的風。為什么要花錢去找那些密封的旅店呢。
不過我至今未能環游世界。現在我在這里睡大覺,看著天花板發呆,也沒感覺到有什么失落。夢境很快就來了,我或許會在那里飛。
三:
雷暴雨過去四天之后,早上醒來我收到了兔子的短信。
“我現在在去西藏的路上了,你呢?”
我?我在這里睡覺啊。不行,還是不要這樣回答的好。兔子是迄今跟我還有聯系的高中同學,我們之前曾說過一起去西藏的,去看那座世界海拔最高的被稱之為天湖的納木錯。她說那里有真正的藍天,雪山,還有湖水。藏民們趕著牦牛經過,朝圣的人綿延不絕,從湖的這一端到山的那一端。
不過我好像把這件事忘了,什么時候忘記的呢?
我不確定這條短信是什么時候發的,手機已經斷電一個多月了,我是昨晚才偶然充的電。所以也許是一個月前發的,也許是十幾天前,也許就是剛剛。總之我不知道它在網絡傳輸里呆了多長時間。我看著這條短信愣了幾分鐘,最后還是決定回復。
“我,我比你更靠近地心四千多米啊,也許我深愛上這個世界了。”
我敲出了這么一段話,又仔細讀了幾遍,最后又backspace刪除了。這句話太文藝了,而我覺得我已經不是文藝青年了。就像《鯉?文藝青年》里面說的那樣,文藝青年或是小清新都只是成長的一個階段而已。而我想我已經度過了。
“我剛醒。”反復改了幾次之后,我還是決定如實回答。
兔子的回復出乎意料的快,我剛把手機甩開到床的一邊它就響了。因此我不得不在床上扭曲身體,伸出手把手機撈回來。我就是不想立起身子,那樣會嚴重干擾到我的睡眠。
“哈哈,睡了十幾天你終于醒了啊。我現在都到敦煌了,這里好漂亮啊。四面風沙飛野馬,一潭之影幻游龍。來來,猜猜這是說什么呢?”
好吧,我終于知道了短信是十幾天之前發的。兔子已經從西藏跑到敦煌去了。我能夠想象她此刻在沙子上跳呀跳呀的樣子。我笑了笑,回答說:“好啊,月牙泉。”
四:
我應該有說過我小時候也想過環游世界的。
萌生這個想法的時候我還很小,還跟在哥哥姐姐們的后面。他們用架起來的小梯子爬上鄉下老家的那叢芭蕉。小孩子都很輕,但芭蕉還是搖搖晃晃的。他們在大片搖動的芭蕉葉之間努力站穩身體,張口對著頭頂的天空呼喊。
他們呼喊著的話語里有他們的夢,哥哥說他想成為科學家,要像牛頓愛因斯坦一樣偉大。姐姐也跟著說她想當一名老師,教育好多小孩子。鄉下父母們總是說當老師好的,穩定又不愁吃穿。
我只能站在地面上仰望著他們。我實在太小了,小到我根本不可能爬上那架小梯子,更不用說那叢芭蕉了。可我在地面上仰頭看著他們,我知道我的小心臟也在努力跳動,我也有我的夢想。最后我跳起來對著他們大叫:我要環游世界。
環游世界。這么小一個孩子的想法,還是個鄉下孩子。這聽起來似乎有點搞笑,就像荀子說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一樣。
這對我來說確實是個偉大的夢想,但我充滿了期待。那時我已經看儒勒?凡爾納了。我看了他的《環游世界八十天》。我就常常想象著自己像福格先生一樣穿越叢林,沿著美麗的恒河一路向西,渡過廣闊的太平洋,踏過美洲最后回到家鄉。我可以高傲地站在廣場上,對著擁擠的觀眾講述自己驚險卻美妙的偉大歷程。
或許也會撞到壞運氣,但我想我會跟福格先生一樣。渡過難關,反敗為勝。
事實上我也為此付出了實踐。不得不說我是個固執得可怕的人,我從高中就開始存錢了,把自己吃飯剩下來的錢一點一點存進那張我藏得最隱秘的卡里面。我是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我的父母也是一樣。我知道他們是不會允許我干什么環游世界這種事情的。
到了大一結束的那個夏天,我終于往東飛去了。飛機航班號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飛機場休息室天花板有幾盞燈,廁所在哪邊,賣礦泉水的小店又在哪里。我在機場休息室太無聊了。
之后飛機升上了三萬米的高空,帶著我到達了日本京都。但我也就止步在那里了,再也沒有往東去了,當然也不可能從西邊回來了。我所有的積蓄只是一萬塊多點,我還是跟團去的。
我跟在一群陌生卻又親切的人后面,看了金閣寺,清水寺,八阪神社之類的地方。都蠻好的。不過我還是有點小失望,我沒有發現大肚子的橡膠人,噴火的忍者,飛天的美少女戰士。那段日子我還是一個日漫迷。櫻花也落光了,只有滿樹的碧綠葉子,在夏天的風里搖曳。
樹下還有小塊木牌,上面寫的是日語俳句:櫻花樹下,花卻凋零,淡淡憂傷。
幾天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哥哥從廣東打電話問我最近怎樣,我照常說一切安好。他已經工作了,他成為了一個工程師,姐姐早就嫁人了。
五:
我沒有回家,我現在住在這個陌生的屋子里。我從來就不是戀家的人。
我從四年級就離開家了,十歲開始我就是一個住校生,只有少數放假時間較長的節日會回家。我也不怎么想家,因為總有那么一些人跟我一樣。走讀生們回家的時候,我們會在一起玩,做著那個年紀想做的事情。在天臺上說笑話或是唱著《種太陽》《蟲兒飛》這樣的兒歌。
后來他們漸漸少了,也沒人會想著玩了。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學校一直在換,我跟家里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回家次數也越來越少。從最開始的拖拉機,到后來的汽車,火車,更或者是飛機。這些越發強大的交通工具漸漸將我帶到更遠的地方。最后只剩下了過年才會回家一次。
可我就是沒有想過家。我跟大家一樣讀過李白的《靜夜思》,杜甫的《春望》,余光中的《鄉愁》,可它們就是無法引起我內心的共鳴,我沒有那么濃的思鄉情結。父母也是一樣,他們很少擔心我,平常幾乎不打電話。回家了也不會有什么激動情緒,夜晚的夢在哪里都是一個模樣。
因此我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何況我又不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
在我從家漸行漸遠的歷程來看,我是遇到很多人的。他們每個人都不一樣,有的活潑有的安靜,有的跑起來像一陣風,有的又總是在原地等你。這也是我作為一個住校生唯一值得慶幸的,學校一直都在換,我遇到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很開心,像井里的小青蛙,努力蹦出水井之后,又蹦出挖水井的巷子,眼睛里裝的世界越發巨大。
我永遠無法忘記我第一次面朝浩渺大海的時候,內心里涌動翻滾的那種滂湃。
不過遺憾的是這些經歷依舊不能給我留下什么深刻回憶。在我漸漸靠近天空的同時,身邊流過的云朵也越來越多,速度也越來越快。開始的時候我看得清它們有的像綿羊,有的像貓咪……。
后來,就只是一團灰白了。
我忘記了他們,也不曾努力記住。他們,或許還記得我,或許跟我一樣。只是我從不傷感,我習慣了。
六:
在新學期要開始的時候,我重新回到了宿舍。
我在第二天坐上去書市的公交。三十分鐘而已,公交車就已經跑過了很多的地方。滿面灰塵的香樟樹,吹著江風的大橋,破舊又重新修整的道路。低頭或是仰頭的人很多,言語在空氣中飛濺。從未停止。
兩個月,我再一次接觸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我想說,我好像還是沒有什么感覺,或者說沒什么感慨。外面的世界還是這樣,不能說一成不變,只能說路面還是有點臟,空氣也不是很好。
選了書之后我沒有及時回去,我去了江邊。初秋的天氣,蘆葦已經發黃了。春天的時候它們是碧綠的,覆蓋了整個江岸。微風吹來,細長的蘆葉一向壓低又揚起,也頗有蒹葭蒼蒼的意境。
不過現在不同了,風變了。不是吹夢到西洲的南風了,是凋碧樹的西風。可以感覺到涼意了啊。我在平坦的水岸坐了好久,一直到暮色在頭頂四合,銀河還是沒有出現。兩岸的霓虹太濃了,看不清夜空的原色。
我想起之前冬日里的一個夜晚。
我在送完那個女孩之后回來經過這里,已經是接近半夜了。冰一樣的風拂過臉頰,兩岸的霓虹燈光都消失了,視線里沒有一個晃動的人影。世界變得異常安靜。夜空在接近零度的空氣里變成了冰藍色,月亮巨大了起來,銀光充斥每一立方米的空氣。
我停了下來站到江邊的欄桿上,瑟瑟發抖地看著這清冷卻又美得驚心動魄的景色。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我飄在高空上的清澈月光中,正低頭看著底下這個世界。它現在如此安靜,像睡著了似的。這讓我感覺到胸中有海浪在涌動,它們翻滾著,咆哮著,跨過了尖利的礁石撲上懸崖,在我的嘴唇開合間爆發了出來,變成沖向世界盡頭的嘶吼聲。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夜晚,我想。我很少激動過的。
我也因此知道我還是如此深愛著這個世界。
——我是這樣恨著又愛著這個世界,我是這樣做著小小而偉大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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