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寫于十一月末的感傷

　　（寫給那短暫的結尾）

　　為了生命，我必須愛你，

　　在緘默流淌的冬季。

　　用木頭鉛筆寫詩

　　用斷續的舊鋼筆

　　允許“永遠”從世界盡頭逝去。

　　意興闌珊的末班車留下尾氣

　　熟稔的站牌留在原地

　　生活在這里，為了生命

　　我必須面對失去。

　　我總是最后一個多愁善感

　　最后一個向朋友臨別的深夜

　　然后，從幾億條異鄉的窄道

　　嗅到那唯一的歸巢的游子。

　　是自己不肯面對的：

　　太陽落山前的樣子。

　　（療傷的第一天）

　　無情的鐘表

　　落在失魂人手中

　　年輕人說的日子

　　老年人說的年頭

　　到頭來都抵不過

　　散場的那一瓦微燈

　　你終于毅然背身離座

　　脊背冰涼，恍如隔世的

　　一面之緣。光陰的寒霜

　　立在容顏之間，我這心里

　　還有一個人。

　　殘存的雜念，如此完整

　　守夜人能聽懂群星的嘈雜。

　　深秋，氣若游絲，我重溫舊夢，

　　就像十二月的第一封家信

　　尚未等來那雙遲到的手。

　　（療傷的第二天）

　　將大海投進一顆石頭的瞳孔里

　　將愛情投進一次萬劫不復的初逢里

　　堅持每天以淚洗面，這是我的幸福

　　就像荒漠已不再恐懼饑餓與災難

　　緩慢，一切都是緩慢的

　　海嘯從石縫中擠出第一滴琥珀

　　千萬年寂寞的沙塵，在黃昏的指間

　　療傷。時間無法替代人類的意愿

　　煙絲，被卷成命運的形狀

　　以為在霧中能與心事擦肩而過，

　　每個人都在忙碌、念叨，虛妄此生

　　不過曇花一現，卻都彼此記住了：

　　花謝時的模樣，歲月延伸時的漫長

　　（我不知道）

　　推開窗，是一堵墻。

　　仿佛空鏡懸在半空。

　　“咣嘰”一聲墜地。

　　還以為月亮說的夢囈

　　碎成片。閃閃發亮。

　　點上煙，我不知道

　　在這個沒人在意的零點，

　　物換星移，有哪個女人

　　能從容不迫安然入眠，

　　而不是翹腿仰臥

　　向靜謐討一串彩色的喧囂

　　我不知道，愛可以如此輕浮

　　讓握手之際的閃電

　　竟如野史般輕描淡寫，就像

　　美男子的一句玩笑承諾

　　思念便如暴雨下的風箏線

　　誰在夢中聽到它斷裂的嘆息？

　　（無題）

　　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烏云用黑色表達它的猩紅

　　它板臉，大地跟著哭泣

　　竹竿上的蜻蜓不知道

　　回到了哪個家，或許

　　正是翅膀睜大了眼睛

　　卻又什么都看不清。

　　池塘，不是落腳點之一。

　　它和雨是天生的仇敵，

　　有人靜坐，有人收傘

　　抱頭竄逃，在檐下低頭。

　　（兩面）

　　求雨者的瞳孔，黑得發亮，

　　深不見底的槍膛里

　　雨水像子彈一樣鋒利。

　　撥云見日，最后的幸存者

　　竟是奄奄一息的向日葵。

　　枕邊的書簽抽離書本

　　頁碼留在手掌和指間

　　凌亂的事情不會發生

　　閱讀，本是氣若游絲

　　從患難的瘧疾里緩慢康復

　　對不起詩人的名號

　　情詩本是眼淚的藥引子

　　可如今愛戀已干涸數年

　　在那些個雨天，向日葵

　　迎接的是洪峰，而不是太陽

　　（無題）

　　你讓自己看見

　　你行走在眾人身后的道路

　　你讓自己察覺

　　你永遠趕不上身前的狼群

　　你讓別人看見

　　你只是努力爬得比蝸牛快

　　你讓別人察覺

　　你永遠趕不上行走的人群

　　你徒勞地幻想

　　你徒勞地安慰掌下的土地

　　你不敢抬頭看

　　你永遠是大地上的一排字

　　（無題）

　　無病呻吟，這是夏天。

　　太陽閑來無事，發呆愣神

　　我們躲在太陽看不見的光明里

　　無病呻吟，這是夏天。

　　無題，不是沒有中心

　　相反，它是萬物的中心。

　　夏天，不是沒有傷感

　　相反，它是傷感的源頭。

　　圍攏的心事，猶如飛蛾

　　在夏天的夜晚騷動，燭火

　　既不熄滅，也不燃燒

　　昆蟲的翅膀在如煙的灰燼中

　　落葉歸根。一切似無發生。

　　（夜晚的獻詩）

　　爭論，這無休止的爭吵。

　　喉嚨里的黃沙，漫天飛舞。

　　聲音說不出話來。

　　雷鳴的混沌，窗戶

　　倒映出排山倒海的恐懼

　　是自己枯槁的面容。

　　那永不低頭的閃電

　　給予自然以及人類的茅塞頓開。

　　傾城之雨，是一道流逝的光。

　　這鬼天氣，像多情、倔強的高樓

　　鐘情于流淚，卻強忍滿溢的悲傷。

　　無論是斑駁還是新砌的磚墻

　　都留下被禁圖書的詩行。

　　拒絕是一種姿態，絕望的褐色

　　送走背影，送走月下波光粼粼

　　的道路。通往此地的唯一路徑。

　　在遠行的傘下，你豎起的手臂

　　是告別。就像整個暗無天日的夜晚

　　有一個人默默站起，俯在自己面上

　　一絲冰涼，一雙隔岸的淚眼仰望。

　　（七夕）

　　靜止陡峭的高架橋

　　飛速下墜的城際列車。

　　車廂有人，更多的人

　　擠在對視的目光中

　　像一座圍城。

　　一只腳上

　　疊著一段距離。

　　另一只完成抵達的動作。

　　長嘆一口氣，一萬人手中的

　　一千束玫瑰花，凋落大半

　　等待的心，得到的都是僥幸

　　只有一個永遠，一個允諾

　　（路）

　　來自遠方的漂流瓶

　　路過首都，路過荒蕪

　　幸存下來。

　　像一只乞討者

　　伸過來的手臂

　　來自老人為數不多的殘余。

　　或許，他們能活很久

　　單純地保留災難后的尊嚴

　　活下去，遠比白眼相對更重要

　　在隙間攀爬的手掌和平板車

　　偶爾拾起銀幣。鐵錘面對鐵釘

　　用力錘下時，我聽到的隕落

　　來自同一條道路。

　　（無題）

　　將熄的煙頭燃起街邊的野草

　　缺席的男人，在火光中香消玉損

　　衰老，是逃避套在脖頸上的深鎖

　　早熟的禁果變了顏色，即將腐爛

　　女人空守房間，男人分享另一張床

　　第二口的品嘗會是酸澀和負罪難當

　　走失的孩童手捧鮮花，在扶梯盡頭

　　上帝將送來一個女人暗啞的啼哭

　　遠逝的蟬鳴預支夏天最后的余溫

　　那棵轉角的梧桐樹依然固守沉默

　　它身體的某些部分開始拆解，但

　　身體依然存在。街燈搖晃，陽光回了家

　　（愛）

　　愛吶

　　你的多情無情著

　　你的肆意拘謹著

　　你的只字片語，仿佛

　　洶涌而來的腐朽枯枝，

　　落在我的耳畔，轟然倒塌

　　盛開七天之后的櫻花

　　從天而降的粉色木棉

　　讓我記起那個普通的雨夜

　　你從瞭望臺跌落，墜入

　　語言的風暴

　　臺風的中心是寧靜的，奇幻的

　　就像相擁的戀人間，已逝去的纏綿

　　（寫給現在）

　　攤開紙和筆

　　給夏天畫上尾巴

　　用母親的手法

　　給草席蒙上退潮的紅毯

　　不情愿走到九月

　　什么都慢了下來

　　多套一件長袖外衣

　　艱澀而困難地

　　咽下一口涼水

　　鏡子得用更多的時間

　　重塑面前干凈的主人

　　母親轉身躲進廚房

　　靜候兒子遲來的食欲

　　攤開的鍋碗瓢盆，一次

　　點火，一次熄滅。算是儀式。

　　怕只怕升騰的炊煙

　　冷卻了兒子在家的心思。

　　入眠，就像下一次盛夏來臨

　　歲月的齒輪與六月不謀而合

　　而醒來一如面對蕭瑟時的老婦人

　　那般悵然若失，那般無助的淚痕

　　（記一次郊游）

　　偶爾有雨，漫漶無邊的草坪

　　不乏奔跑著的人群。

　　綠色城堡的柵欄間

　　藏有桃花源般的男女老少。

　　炭火，在灰暗的爐膛內

　　低沉地燃燒，裹覆著一層

　　厚厚的灰燼。如同這天色

　　偶爾有風，這只廉價的風箏

　　終于飛上你身后的天空

　　你抓緊的繩索是否是種暗示？

　　言辭——噼啪作響，來去無痕

　　卻留下瞳孔的眷戀，來自黃昏

　　車廂的音樂駛向黑夜，就像

　　生活在遠方的城市，沒有盡頭

　　（晚秋）

　　退市的晚報，被雨澆灌

　　被純白之雪，凍成冰柱

　　被退休者的眼鏡領走

　　被撫弦的手指按在相框內

　　制成標本的蝴蝶

　　你有一張可以變色的面孔

　　你的腹內藏有重疊的近處

　　和遠方。似有一口井——

　　深不可測。來自天堂的鈴音

　　來自地獄的忡忡敲門聲。

　　只要緣分至此你們會走到一起

　　變成世界的兩面，兩個維度。

　　一夜之間讀懂春秋冬夏

　　一夜之間途經生離死別

　　一夜之間白頭，從兒子變成父親

　　從當下變成歷史，從石頭變成墳墓

　　閑賦在家的老人，已無事可做

　　塞不進任何一個干癟的字眼。

　　可以是一只孩子的手，淘氣地

　　輕輕蓋住了雪地里的腳印

　　讓你忘了那曾經是誰來過

　　誰已遠走他鄉，徒留孤鴻難追

　　（地下鐵）

　　在我眼里

　　被搪塞的只有耳朵

　　陳升說：明年你還愛我嗎？

　　男人的溫情感懷

　　抵御整座車廂的嘈雜人聲

　　黑衣人飛速掠過的甬道

　　雙眸在司機臉上迷失了位置

　　那只存在前進的一個方向，

　　但抵達的永遠是荒涼和荒涼

　　司機無助：總有人被錯過拒絕

　　擋在門外，如果還愛我

　　請在下個月臺等候。輪回

　　與他共處一室，繁花落盡。

　　到站，開門，警示燈閃爍

　　一群人被推下，一群人涌上

　　他仍寂寞著，寂寞著。

　　（無題）

　　下一味猛藥，黃昏的天

　　便暗了。多愁善感的云

　　下起雨來，行色匆匆。

　　伏案，我倒向玻璃臺面

　　行將就木的墨水瓶

　　只是“哎”了一聲

　　憂愁便滿溢了霧氣籠罩的房間

　　人潮散亂，兩兩并肩而行。

　　自由的心形廣場，被濃烈的思緒

　　割成“愛”的河流和“情”的彼岸

　　僅一夜之間，燃燒的船槳失了魂。

　　被扔進黑色的水中。

　　浮在頭頂旋轉的傘花

　　浪漫，是夢中的浮光掠影。

　　濺起的泥水落在腳下

　　也在黯然神傷的手掌間

　　被端詳，凝成褐色的疤痕

　　睡眠——伴隨著夜幕降臨

　　——蘇醒。在詩人眼里

　　不見黎明，我便不唱夜的哀歌。

　　回想起青春的愛戀，仿佛昨日，哀傷如此撲面，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