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根抱娘蒿
在劉家前,我借宿的四花花家在村子的最東頭。那是一圈干碴的卵石圍起的一個灰撲撲的院落,孤單地、高高在上地盤桓在土崖頂上。如果你從盤山道上一路過來,想要通過院墻外的小道到崖下的村里去,經過的第一座房子,就是二老婆兒一個人獨住的三間土坯小屋。
在那里,我見到的第一個鄰居就是二老婆兒。那天,太陽將要升起,清晨的寂靜和紫藍色的霧靄籠罩在小村的上空,有鳥兒在歡快地鳴叫,從眼前的蘋果樹上又叫到對面那道坡。正聽著鳥叫,有人開始敲打我們那扇關著的院門,那聲音并不激揚,但是連綿不絕。開開門,門外是一個老婆子,至少有七十五歲了,卻還不如一個十歲的半大孩子高,她套在一件灰色隱格的舊夾克里,連大腿都蓋住了。她的頭發雪白,輕飄,像小雞的絨毛一樣,還把為數不多的頭發扎在腦后,扎成一根三寸長的貓尾巴。見到我們她咧嘴笑笑,露出滿口的牙床,沒有一顆牙。這一笑,她嘴巴兩邊彎出了幾道括弧,下巴微微朝前突,就像個拉開一道縫的抽屜。
四花花介紹說:“看見最近的那房子吧?就是這二老婆兒的家?!?/p>
二老婆兒說:“四老婆兒,有人作伴說話啦?看恁美得……”
我跟四花花的日子過得簡單而平靜,每天早晨,四花花很早就起來下地去,我不急,可以睡到自然醒。寂靜中總會有二老婆兒的出現,每天她都要爬上土崖來敲我們的大門。當我急急忙忙穿衣服系腰帶、一溜小跑著去開門時,敲門聲有氣無力地、執拗地一直在響,就像有人一不小心把她埋進土里,她拼著命敲擊蓋板的聲音一樣。
“好了好了,我來了。”
“恁干啥?還睡覺?”打開門后二老婆兒會這樣問我。
“是啊,我還沒睡醒呢。”我這樣告訴她。
“年輕娃娃覺多,就是個這?!?/p>
“怎么還年輕?我也是老太太啦。”
“說的球啥,俺八十一了,恁多大?恁還是娃娃!”
那陣子,正播著《甄嬛傳》,這個連續劇總在下午三四點鐘播出,我有時會到崖下跟她一起看。她的房子低矮,破舊,房頂上的苫草是黑的,土墻的外面補著補丁,里面釘著幾根不一樣大的釘子,還有幾個釘子脫落后留下的窟窿。靠東墻有個油漆剝落的老式板柜,除此再沒有其它家具。有個裝著跟她跟老漢合影照的小鏡框,照片上的她四十多歲,頭發漆黑,她老漢新剃的光頭,頭皮曲青。兩個都是呆呆傻傻的模樣。她有時把它擺在柜蓋上,有時擺在窗臺上,還有時讓它仰躺在炕上。
二老婆兒看電視劇并不專心,多數時候她都是分體行動:耳朵聽著電視,眼睛看著窗外。窗臺是她喜愛的地方,因為從窗戶往外望去,就可以看到村道上的動靜,這是二老婆兒一白天主要的活動。她坐在炕上,腿上蓋一塊棉墊,把胳膊搭在窗臺上,往窗外看過去——趕羊的老二楞天擦黑才回家來;海潮子拽著一根枯樹枝過去了,揚起好大的塵土;牤牛的二孫女前晌家來了,嘴上抹著口紅,后晌又走了,嘴不紅了……這個那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有天二老婆兒早上沒來敲門。我沒有在意,四花花翻地回來了,她說老婆子一準是出事了,拉著我往崖下跑。
最早是養蜂的老漢發現了她。二老婆兒有一個黃梨木做成的紡錘,那是當年她婆的陪嫁,她用它紡了一輩子麻繩,現在她不紡麻了,用它壓著灶臺上引火的苞米皮。養蜂老漢是被她拿著紡錘敲打門框的響聲招來的,他進屋以后就發現她躺在堂屋地上,旁邊是翻倒在地的方凳,她跌倒了,把腳腕扭傷了站不起來。在灶坑前邊,正好在她夠不著的地方,是她那時不常換換地方的小相框。
“她想做什么?站凳子上又要把他老漢掛在哪兒???”當回去取我包里的沈陽紅藥貼膏的時候四花花問道,“這老婆子,想起啥是啥!”
“我也不明白她?!蔽艺f。
貼膏藥的時候四花花跟她說:“要不,給太原你兒捎信,讓接去他家住下?”
老婆子嘴里護疼地吸溜吸溜氣兒:“哪兒都不去。劉家前才是俺該待的地方,俺一天也離不得?!?/p>
在二老婆兒傷了腳的那幾天里,我跟四花花包攬下她的三頓飯,負責給她倒尿盆,夜了陪著她睡。養蜂的老漢也表示樂意幫忙,“你屋里只要有活計,跟我說一聲就行。”老漢的意思是他可以幫她拎水,澆果樹,或者整菜地什么的。但二老婆兒卻想歪了,冷下臉來把人家臭出屋門。“老雜種,凈長花花腸,”她跟四花花學說這事,“他就是想看俺洗腳,看俺擦身子?!?/p>
這話從一個八十一歲的老婆子嘴里說出來,我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她不會轉眼珠了。
有天夜了,老婆子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我們早早就睡下了,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天上的月亮細細瘦瘦的,沉靜而清和。忽然間有什么觸動了四花花的某根筋,她突兀地說:“有的事,你舍不得、你傷心,屁點用處也沒有,人活著就是這個樣,來的來去的去,陳年老事的總翻動它干啥?”
老婆子今天精神不濟,我怕這些話刺激到她,就說:“別說了,拉燈睡吧?!?/p>
二老婆兒卻毫不在意,臉上的神情平靜淡遠,她說:“碰了這事兒哪個都沒法子,磨命啊?!?/p>
略頓了頓,她又說:“他死了,俺活著,反過來是俺死了,他還活著。他在人世煎熬到頭了,受活去了,俺還得熬著盼著。世事就是個這,有哪個能修得全能全滿?”說這話時,老婆子的眼神兒虛渺地不知飄到了哪里,她的語調清淡,臉上沒有怨與不怨的表情。
在劉家前,基本上我遇到的每一個留守老人都能講出一個二老婆兒的故事:二老婆兒是童養媳,她沒一個娘家人;二老婆兒剛圓房那陣子跑過,跑出去半年,保不準跟過野漢子,可不敢說呀,說了,她婆老盯著你罵糊涂街;二老婆兒早先年摘柿子撿大的,打棗先打別個家的;二老婆兒自個兒也想偷漢子,卻管得她老漢二根兒不敢抬眼瞅別個婆娘;二老婆兒老傻了,清明那天在他老漢墳前傻樂……
在離開那里的幾個月里,我會不時地回憶起這些細節。在回憶當中,初升的日頭還沒有爬上墻頭,窗玻璃上掛著幾顆熱氣凝結的小水珠,二老婆兒趴在玻璃后面望著人生末路,手里攥著那個小鏡框。這些細節就在她那蒼老的目光中串成了句子,顯現出一條又卑微又高尚的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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