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讖,快點跟上來。”前面那個行走在油菜花從中的此間少年,向我伸出手。
我在他后面仔細的照著他踩過的地方邁步,牽上他的手,喚他“哥哥”。
巖村的油菜花是極美的,大片大片的嫩黃色會柔軟地鋪滿村子的每個角落。
我一直以為,這里的油菜花能夠從三月一直盛開到七月,陪我度過一年中漫長的旅程。但是哥哥告訴我,油菜花的花期其實極短,只有十五天左右,只是那樣多的盛開掩蓋了衰敗,讓我看不清真實罷了。
也許是由于自幼失去雙親的緣故,他向來過分的成熟安靜,也深邃隱匿,讓我沒辦法去細心地猜透。即使,即使我是他所謂的信仰。我明白的,我們也依然無法完全的向對方袒露或誠實。
今日的出走,是由于這個連陽光都過分明媚的五月,他說要帶我到山上看那滿地翩翩起舞的芍藥花。
說實在話,和他一起在巖村呆著的這五年里,我還是頭一次這樣的興致勃勃的跟他一起去山上看芍藥。
他今日的心情想必是極好的,連走路的樣子看起來都像是在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的我很快就被甩的遠遠的。
當然,算他有良心的還不忘叫上我,等著我在他身后氣喘吁吁的飛奔到他的身邊,他就拉著我更加飛快的往前沖。
我自知年歲可以改變很多事,就像再小一些的時候,他會在我累了的時候背著我,一邊幫著隔壁的李大嫂趕牛。穿過花花綠綠的鄉間小路,聞著陣陣花香,我就在那樣晃晃悠悠的年歲里安穩地趴在他的背上、他的肩頭,在暖意融融的陽光里,甜甜蜜蜜的睡覺。
而不是如今稍顯疏遠的,他拉著我不停地往前走,彷佛我們離他所說的,芍藥盛開的地方,隔著萬尺天涯似的。
我很不喜歡這樣的他。
我當然也明白,我在他十三歲那年突兀地出現,如今五年匆匆,他早已是清秀的翩翩少年,而我,也因為在人世的這五年里懂得了不少的人情世事。明明時間愈長,我們也愈熟悉彼此,但是也由著他所謂的男女之別而漸漸有了些許隔閡。
終歸是有些不同的。
好不容易和他爬到了山上,我疑惑的問他為何一定要帶我到這里看芍藥花。
他不答我,只是望著遠處的夕陽,眉目間光芒流轉,然后咧著嘴笑著對我說:“此處風景獨好。”
我喜歡山上大朵大朵的芍藥花,帶著不染世俗的味道。
我可以沿著它們的花路一直探尋探尋,向著更深處,漫無目的的探尋。等到我終于回過神來時,才早已不見了哥哥。
自信他很快會找過來,于是我便心安理得的享受著片刻安寧,同時還不忘四處張望。視線最后停留在崖邊密密匝匝的紫色小點,等我近去細細看時,才覺深深吸引。
那是花。
一藤條一藤條的紫色小花,開在崖邊。細碎的花瓣深紫淺紫的錯落有致,煞是迷人。我攀著崖壁小心翼翼的往下滑,想去摘取一綹,送給自己,抑或是一直陪伴著我我卻仍然思念的人。
卻不想這崖壁并沒我想象中的那樣平安。
當我驚慌失措的落下去時,右手卻被緊緊拽住。
其實當我的身體在微風中搖搖欲墜時,我有想過,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我,會不會就這樣死去。亦或是,哥哥,他究竟會不會找到我。我會不會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萬幸的是,他但憑直覺循著感應找到我,然后,抓住了失足的我。我在半空中搖搖欲墜,而他,剛好就拉住了我。
就像拉住飄零在風中瑟瑟發抖的信仰,就像拉住一個他殘存已久的舊夢。
他說:“小讖,我需要你。”
他說,小讖,我需要你。
那個時候我突然就笑了,發自內心的笑了,但是笑得時候,我能夠聽見自己的胸腔空空落落的回響聲。就像是從山頂掉落下來的巨石發出的聲響。
我本來,我本該,是沒有心的。
但我自知他話語中的言辭深刻。而在他溫柔滿溢的眼睛里,我仍看不到落在他瞳孔中我的影像。那種眸光竟會刺得我眼睛生疼。
多可悲啊,我是他的信仰,我是一戳即破的讖語。
他拽我上去的時候我順手擷下一綹紫藤,等上去后,他看著我無奈的連連搖搖頭。
“你不會告訴我,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下去的吧?”哥哥席地坐下,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紫色花朵上。
“恩。”我點點頭也跟著坐下來,和他背靠著背看落日。
這樣的時刻太美的,美得我們兩個都變得懶洋洋的,彷佛被太陽蒸融了似的,都不想說話了。
“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他突然轉過臉來問我,毫無意外的得到我意料之中的搖頭。
“這叫紫藤花。”
見我目光閃爍,饒有興趣的看著他,他接著說道:
“傳說有一個美麗的女孩想要一段情緣,于是她每天祈求天上的紅衣月老能夠成全她。終于,紅衣月老被女孩的虔誠感動了,在她的夢中對她說:‘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在后山的小樹林里,你會遇到一個白衣男子,那就是你想要的的情緣。’等到春暖花開的日子,癡心的女孩如約獨自來到了后山小樹林。等待她美麗的情緣——白衣男子的到來。可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那個白衣男子還是沒有出現,女孩在緊張失望之時,反而被草叢里的蛇咬傷了腳踝。女孩不能走路了,家也難回了,心里害怕極了。在女孩感到絕望無助的時刻,白衣男子出現了,女孩驚喜地呼喊著救命,白衣男子上前用嘴幫她吸出了腳踝上被蛇咬過的毒血,女孩從此便深深地愛上了他……”
見他半天不再說話,我才被勾起的好奇心無法得到滿足,便焦急的探尋:“然后呢?”
“然后,”哥哥挑眉問,“你真想知道?”
我抿著嘴連連點頭。
哥哥轉過頭去望著深不見底云霧繚繞的崖邊,他的瞳孔黝黑深邃,而我和他只打了一個照面,他便隱去了自己雙目中的神采,轉過頭去,望著遠處,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了。
“他們雖是兩情相悅,可是白衣男子家境貧寒,他們的婚事遭到了女方父母的反對。最終兩個相愛的人雙雙跳崖徇情。在他們徇情的懸崖邊上長出了一棵樹,那樹上居然纏著一棵藤,并開出朵朵花墜,紫中帶藍,燦若云霞。
后人稱那藤上開出的花為紫藤花,紫藤花需纏樹而生,獨自不能存活,便有人說那女孩就是紫藤的化身,樹就是白衣男子的化身,紫藤為情而生,無愛而亡。
不過話說回來,紫藤三月觀蕾,四月盛花,為何這時還在盛開呢?”我沒有理會他的疑惑,只是因著“為情而生,無愛而亡”八個字心痛不已。
沒想到這樣小小的花朵,竟然盛滿了這樣悲情的愛恨。
我們就這樣靜坐了很久,各懷心事,忐忑不安。直到下山,那八個字仍像蠱咒般在我腦海徘徊:為情而生,無愛而亡。
我將那一串孤單的紫藤放入盛開的芍藥之中。
回到家時,我才注意到哥哥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采摘了許多新鮮的芍藥。
想來應該是我一個人走開的時候,他在尋找我的途中找到的。
聽他說,芍藥的根可以入藥,具有擴張冠狀動脈,降低血壓的作用,也可以護肝,抗菌等。芍藥花也有一定的藥用作用,但是不入中藥,它具有養血活血,柔肝安脾,疏肝養顏的功效。
村里的張老醫生上了年紀, 正好采些芍藥送去給他。我正坐在他旁邊幫著一起整理芍藥的時候,隔壁的李大叔卻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伸手就將正在整理著新鮮的芍藥花的哥哥拉住。
“阿讖,你怎么還在這兒啊,村長在祠堂召開大會舉辦成人禮,要求全村人參加,就差你了!”
哥哥不動聲色的看了我一眼,起身匆匆整理了一下,就跟著李大叔走了出去,一邊還偷偷的在底下沖我招了招手。于是我雖然極不情愿,但是還是老老實實的跟在他的身后一起去了。
是的,木讖,是他的名字,而我,與他擁有著相同的姓名。
不過大家都叫他阿讖,他叫我小讖。但我,卻必須在他笑瞇瞇的逼迫里叫他“哥哥”。
我在想我要怎樣說清楚這件事,怎樣才能夠讓你們懂,我的處境與內心的糾葛。
阿讖自幼失去父親,在他十歲的那年,他的娘親就離開巖村去了很遠的云城,并將他托福給了隔壁的李氏夫婦。但是他從此再也沒能見他的娘親一面,只是從回鄉人口中得知的只有她的死訊。
據說是死于一場船難。木氏被湍急的河水沖走,連尸體都找不到了。但是阿讖心心念念著他的娘親。無論如何他都想再和她相見哪怕一面。
白天他是溫和有禮的好孩子,晚上他就偷偷坐在村口的的枯井邊上等,這一等,就白駒過隙般的這樣過了三年。
我是被他的執著與祈禱喚醒的。
那是八月十五月圓的日子,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是人,是神,是妖,是鬼,抑或只是不知名的孤魂怪物。
那是的我只知道自己好像是蜷縮在一個殼里。阿讖用樹葉吹著一首很哀傷的曲子,我在一片混沌中破殼從枯井里慢慢升騰。
阿讖發現我的時候嚇了一大跳,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只依稀記得還好中不斷回蕩的“木讖”二字。
于是我告訴他,我叫“木讖”。他雖然疑惑為什么我會和他擁有相同的姓名,但是他還是好心的收留了我。
自始自終,他都把我當做是他的信仰。
唯一奇怪的就是,除了他,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到我。
他起初也很疑惑但后來漸漸地就釋懷了。
他總說他的信仰只屬于他一人,別人自是看不見的。聽了這話,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很高興。我想我們就像是兩生花,系在一條花莖上,多好,彼此都是彼此的唯一。
如果可以的話,真的真的,我想和阿讖就這樣走下去,無論是山間小路,還是荊棘叢生,無論是高山水遠,還是芍藥開遍。我真的真的好想,如果可以的話,就這樣和阿讖在一起。
我不想失去他。
他是我的唯一,我希望對于他,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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