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的螞蟻
兔小漕
1
霧越來越大了,我也該回家了,如果我能找到回家的路的話。
霧大得出奇,籠罩了整個視野,又格外得濃,我伸手向前摸索,看著半截被吞沒的胳膊卻只能搖頭嘆氣。霧那么霸道,手機完全沒有信號。不能通話,不能發(fā)短信,不能上網,我手上這個新世紀代表性科技產品的功能,除了當磚頭防身,就剩在看不清的霧中投石問路了。
我筆直往前走,周圍的景色卻沒什么變化,白蒙蒙一片。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白色世界里漫游毫無意義,只是原地打轉,我頗為苦惱,右腳試著勇敢地探索,左腳卻扎根在地上動也不動。
我迷路了,什么時候迷路的我記不清了,只是記得我離開家好久了。
印象中人們習慣了在霧中生活了。早上大人們推開家門,雙手向前摸索著,一邊貓著腰慢悠悠向前挪動,急忙去上班。小孩子抓著父母的衣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著,去上學的路顯得格外艱難。霧太大了,孩子放手,再去抓,一個穿著暴露的女郎一邊摸著屁股,一邊紅著臉罵小色狼。人們不必擔心會走到馬路上被車撞,車子橫七豎八地在馬路上排隊,用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開著。為了安全,再慢一點也是值得的。
大霧給了人們遲到合適的借口:今天的霧太大了,所以耽擱了時間。不過大家可千萬不要像我的同事阿祿那樣迷糊,工作了一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走錯了公司,上錯了班。
我定了定神,開始確認現(xiàn)在的情況。還好手機還能顯示日期,讓我知道現(xiàn)在處于一個正常的年代,而非鉆進霧中穿越到了未知的古代,我絲毫沒有做穿越小說主角的思想準備。
我走得很慢,一邊尋路,一邊尋找可問路的人,可這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個人,寂靜無聲。獨自呆在這白茫茫的世界中,時間久了,竟然憑空生出些可怖之意。該怎么解釋這種感覺呢,就好像是一只螞蟻被人從摩天大樓上摔了下來,然后整個身子都懸空做自由落體般的感覺,整個人都被空氣壓得不能呼吸,大家覺得螞蟻會被摔死,螞蟻卻覺得自己會先餓死。如果說我這只螞蟻真的能結結實實地摔到了地上,那我也安安心心地準備好被地面砸得肝腦涂地,至少有個痛快,可偏偏在半空中來了陣風,把我揚起又甩下,蕩起又搖晃,嘔心得難受且不說,我渾然不知自己的落處。
不知何時起大霧就升起了,它折騰了我們太久。我的同事阿祿,對,就是剛才我提到的那位迷糊蛋,也是我學生時代的同學,一次公司下班早回家,打開家門卻發(fā)現(xiàn)上司王總赤身**地睡在自己妻子麗麗身旁。
這該死的的霧,大得我看不清路,竟然走錯了家門。王總義憤填膺地吼著,很是憤怒和懊惱。阿祿在旁彎腰陪著不是,傻笑著。
他說,可不是嗎,我一路跟頭跌過來。
事后我跟他說,你腦袋跌壞了吧,出門前把家門封死,外人就不會走錯門了。
阿祿說,你要我老婆打洞出門嗎。
阿祿如此寬容地對待走錯門的王總,這絕對是跟他自身的性格和遭遇有關。老老實實的上班族,生性溫和,也常因犯糊涂被王總留下加班。他從小就犯傻。同樣是一起讀書,一起畢業(yè),到了工作單位他卻比我晚了三四年。
我說,我們不記得你留過級啊。
他說,哪里是留級啊,我是在學校里迷路了。
阿祿的方向感就是那么差,高中畢業(yè),大家都上大學了,他卻被困在高中校園里走不出來。我們笑他,他漲紅了臉吼著,霧那么大,看不清路,迷路了。高中他迷路了一年,大學他迷路了兩年。
我說,你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花了那么久才走。
阿祿說,外面世界那么亂,我總得找準方向再出來吧。
于是阿祿最后畢業(yè)時成功地和小自己幾歲的妹妹一起就業(yè)了。由此可見,阿祿是個冒失鬼,校門那么大他都看不清,那他小小的家門被上司走錯也不足為奇了。
我之所以會突然想到阿祿,就是因為此刻在尋找回家的路時,我總惶恐著走錯門。如果我不當心走錯了門,碰上了男主人不在,女主人在睡覺,我會不會也不小心和她睡呢。我的確累了,若有張床放在我面前,那完全是提示我睡啊,沒有理由拒絕。我忽然理解了王總當時義憤填膺的原因,這霧實在是誘人犯罪。
不過幸好,這一條長長的路,旁邊少有建筑。僅有的能找到的幾棟樓,也是大門緊閉,沒有要打開的樣子。敲了半天門也沒人理,我估摸著他們家也怕被上司走錯門。
我很想念我的家人,現(xiàn)在這個點平時都是家中吃晚飯的時間,我完全可以想象妻子一定等我等得急了,孩子坐在飯桌旁敲著筷子嚷著肚子餓,妻子站在門口著急地張望,一邊安撫孩子,爸爸還沒回來,再等會兒。
但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離我愛的人有多遠。人與人間的距離在霧中毫無意義,相距五米,還是五公里,都是一樣的,看不見,摸不著,找不到。這的確在理,你要看清一人的真實模樣,無論是熟人還是生人,不湊到他面前看個真切還真難判斷。有時你把他從頭到尾看得爛了,也不見得能得出結論,女人會說你非禮,男人會說你性取向不正常。
記得我和阿祿讀高中時是住宿制的,洗澡是在公共澡堂,往左男澡堂,往右女澡堂。澡堂里總水汽漫漫,看不太清,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記得小學語文老師把這種情況稱為,撲朔迷離。
性沖動的年代,還請原諒。分隔男女薄薄的一層板,硬生生把兩種性別分開。聽著隔壁女生伴著水聲說說笑笑,這邊的男生們身體某部位沖動著,不免個個面紅耳赤,神情猥瑣。平日里老師家長都在,青年男女實在不方便接近。但在這種情況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就出現(xiàn)了,在霧的掩護下某君狀著膽子潛入了女生澡堂,美其名曰:考察女朋友的身體發(fā)育狀況。他緊鎖的眉頭,刀削過的側臉,冰冷的眸子,胸口微微晃動的一根胸毛,的確令人敬佩,只是他下身太過旗幟鮮明,令人馬上了然他的用意。不一會兒,跟著某君去考察女朋友身材的男生變多了,一個個伏在濕滑的地面上匍匐前進,前后緊緊相連,像是一條在濕地上蠕動的小蛇,往另一側的空間鉆去,隨著人數(shù)的壯大,小蛇慢慢變成了巨蟒。這令我感到很好奇,哪怕把我們班的女生全部許配給男生,女生數(shù)量也遠遠不夠。
阿祿的方向感不好在那個時候就有顯現(xiàn)。
我沒有女朋友,但不妨礙我去考察未來女朋友的身材發(fā)育情況。阿祿當時是這么說的,聲音聽上去理直氣壯。他俯下了那瘦得跟排骨似的身板,顧不得瓷磚的冰涼,跟在“巨蟒”的后面爬去。不一會兒那“巨蟒”的尾巴就繞過隔離板,融入了看不見的霧之中。
阿祿人生中第一次面對女性**,他激動地差點叫出來,心臟不停顫抖,盡管跟想象中青春蓬勃、含苞待放的軀體完全不一樣,相反,皮膚滿是疙瘩,暗黃,身材走樣,很是掃興,跟我們年邁的班主任一樣,但這并不妨礙無神論的阿祿人生第一次感謝上帝,他慶幸造物主造就了女人這么一種美好的物種供人欣賞。他顫巍巍地把視線上移,嘿,不僅身材像班主任,臉更像。
那次事件算是阿祿生平中少數(shù)幾次名聲顯赫的閃光瞬間,高中男生跑進了教師浴室,偷看女教師洗澡,這名頭聽上去就很帶勁。
阿祿哭喪著臉解釋,實在是霧太大了,走錯了。但平日里一副死魚臉的班主任一反常態(tài)的更年期表情,一臉少女憔悴受委屈地倒在教導主任懷里,哭訴自己的不幸,一時之間阿祿成了千夫所指,就連一起去看,不對,去考察女友們身材發(fā)育情況的男生們也紛紛發(fā)出對他的控訴,仿佛阿祿冒犯了他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因為尺度問題,此事在校園里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還是衍生出各種風流版本,成了學生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阿祿則被班主任狠狠地瞪了一個高中,之后澡堂里出現(xiàn)了后勤管理員,男生們再也沒機會考察女友發(fā)育情況了,我也終于明白男生們?yōu)槭裁春薨⒌摿恕?/p>
那件事給阿祿心理留下了陰影,尤其是班主任中年發(fā)福變形的**在他的記憶中一直揮之不去。那是年少時他做過的第三令我吃驚的事。
2
小雨說,看來這霧帶給你的好處是讓你偷窺啊。
我糾正道,不是給我,是給阿祿,聽我講下去,事情還沒完。
難得能在霧中碰到個人,被寂寞憋壞的我對小雨是知無不言,侃侃而談。
霧中尋路,感覺很奇怪,還有些恐怖。跟浴室里滿是蒸汽看不清的環(huán)境不一樣,這霧就像是一層厚厚的白紗,沉沉地壓在上空,看不見,摸不著,走不盡。就好像在我的腳下這么鋪展開去一個沒有邊界的平面,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從邊界上掉下去。
還是在高中,記得曾做到過這么一道題,一只螞蟻在一個邊長為a的立方體上爬,一個頂點爬到對面頂點,路程有多長。這道題我永遠沒做對過。我問阿祿,他說,螞蟻爬出一個平面后就會掉下去,不會再繼續(xù)垂直爬,這題目出得有問題。
旁邊有人說,你笨哦,螞蟻可以根據(jù)觸角尋找方向,不會掉下去的。
阿祿抬起頭,看見那個女生側著臉看著他。女孩的皮膚很白,長長的頭發(fā)梳成一個馬尾,在腦袋后面蕩來蕩去,蕩得阿祿的心都癢了。
如果不是因為澡堂事件的發(fā)生,萬人敬仰的校花是絕對不會注意到平凡的阿祿的。
關于螞蟻到底會不會從正方體的邊界上掉下來,阿祿和校花爭執(zhí)了很久,兩人甚至為了得出結論特地去抓螞蟻做實驗。螞蟻沒抓到,阿祿抓來一只蟑螂代替,直接把校花給嚇暈了過去。這件事的影響很大,直到現(xiàn)在已成了阿祿妻子的麗麗還是對此耿耿于懷,常用“你小時候用蟑螂嚇過我”的理由吵架,離家出走。21世紀女性主義首先在阿祿家獲得了勝利,這個妻管嚴每逢逛街都會嘮叨,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素質人群,怎么可能被萬惡的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吸引呢,脫離低級趣味,追求精神高度,遠離腐朽物質。
麗麗說,別廢話,我就要買那個包。
我講得口干舌燥,小雨卻一直低著頭,看不清什么表情。我沒期待她有太多回應,能安靜聽我說完就好。當然,如果她是個正常人就更好了。
她的腦袋有點問題,這是我剛碰到她時就發(fā)現(xiàn)的了。剛遇到她我就問,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嗎。
小雨的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捂著嘴巴,傻傻地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從她的眼神和表情中我遺憾地發(fā)現(xiàn)她的神智不正常。她有時會像母親一樣慈愛地看著我,有時又一副死了親人一般苦著臉,說話的邏輯和表情異于常人。
我說,你知道你是誰么。
她愣了下,說,我叫小雨。
我說,你是大雨就好了,把這該死的霧全沖走。
漫無目的繼續(xù)往前走,我的心情很差。碰到個人,心中剛有點希望,不料卻是個精神病。時間浪費太多了,妻子和孩子肯定都在擔心我。而且現(xiàn)在身后還多了個托油瓶。我看著小雨,嘆了口氣,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我問,你也迷路了嗎。
她說,非要說的話,沒有。
我又問,那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在哪兒嗎。
她說,醫(yī)院的庭院里。
我皺起眉頭,那么大的霧哪有什么庭院。
她說,那么大的庭院哪有什么霧。
我曾看過一本書,講的是精神病人的故事,在他們眼中世界和我們截然不同,各種光怪陸離,他們的想法也是千奇百怪,令人費解,就像是外星人。當小雨撲閃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我時,我的確感受到了一種與外星人交流的痛苦,肩上一股沉重。她眼中的世界,可能和我完全不一樣。
上小學時班里有一個很壯的男生,力氣很大,很愛打架。大家怕他也取笑他,他總淌著一條鼻涕,大家都叫他鼻涕蟲,形象生動,惟妙惟肖。鼻涕蟲對這個綽號很不喜歡,用拳頭跟班級里的每個孩子都一一交流了下,大家只好改口,鼻涕蟲變成了鼻涕王。
一次阿祿腫著一只眼睛跟我說,我媽說,那種無法交流,動不動就打架的人都是神經病,神經病要離遠一點,他們一旦發(fā)作會拿刀砍人。
當時年幼的我連連點頭稱是,雖然鼻涕王沒有什么機會拿刀砍人,但他的確在大家體育課上不帶他玩的時候拿球砸人,午飯時候搶人碗里的雞腿,還喜歡揪班級里最漂亮的女孩的辮子。最后一點是阿祿最生氣的,他一直喜歡馬尾辮女生,私底下經常跟我嘀咕,以后長大了要娶她做老婆,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天天揪她辮子玩。所以當阿祿看見女孩被鼻涕王抓著辮子嗚嗚掉眼淚時,他做出了第二令我驚訝的事。
那時候霧還沒那么大,阿祿的方向感還沒那么差,他的拳頭精確制導了鼻涕王的鼻子,讓鼻涕王變成了鼻腫王,在大家的拍手叫好中把他打趴下了,至少在鼻涕王沒反應過來之前,場面上阿祿是占優(yōu)勢的。
這件事的結果是阿祿的另一只眼睛也腫了,而且兩只眼睛發(fā)青的程度還挺像。老師來了后狠狠地罵了鼻涕王,等鼻涕王富得肚子流油的爸爸來了后,老師狠狠罵了阿祿。
阿祿被罰在課上檢討,還要做一周值日生。令他更失望的是那個馬尾女孩根本沒記住他,阿祿的英雄救美堪稱失敗,傷心的阿祿把珍藏的女孩照片撕碎丟向半空,憂傷地沐浴在初戀回憶的碎片中,卻被教導主任以亂丟垃圾的名義叫去談話。一直到高中的浴室事件之后,馬尾女生才記起這個小學同學,阿祿也才想起來,馬尾辮女生叫麗麗。
我對阿祿說,為什么你小時候的糗事都和你的老婆相關。
阿祿說,為給未來妻子留下深刻印象我從小勵精圖治。
我說,你小時候還沖冠一怒為紅顏呢,現(xiàn)在怎么那么窩囊。
阿祿說,那是年少不懂事,再說我現(xiàn)在哪里窩囊了。
那之后一說到“神經病”這個對于小時候的我還比較復雜的詞,我腦中迸出的就是那個流著鼻涕的校園小霸王,雖然我后來很好奇為什么我當時的關注點為什么一直沒在他富裕的家庭上,這和我們現(xiàn)在的價值觀不同。鼻涕王的這個名字的生命力還是很長久的,一直到了他長大之后還保留了三分之一,一個“王”字,不過在叫他的時候往往還得在后面加一個“總”字以顯示他的身份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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