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5-01-27 07:50

第一章時光，請等一等（1）

　　時光，請等一等

　　1．

　　“啊！媽媽哈……！”徽柔一陣尖叫，令魏藍不由地渾身一凜。她先前是那樣定怏怏地坐著，就仿佛是、甚至是，一直在等待著那么一次劇烈的受驚。指間從容熟稔的游走嘎然而止，魏藍匆促地收了縫得八九不離十的針線，扔在一旁。斷線的瞬間，微微繃疼了手指。

　　從容熟稔的游走嘎然而止，魏藍的腦海中閃念過一幅久遠的畫面。正是那個畫面中相似的受驚，令她在當時就感覺將會有那么一個遙遠的下午，使她回味起一場綿密悠長的變遷。

　　推開廁所門的時候，徽柔正驚懼地抽泣著，**脫了一半，卡在膝蓋。地上三兩張衛生紙，顫顫的，隨著排風的起伏而抖動。排風還是這兩天剛裝上的，雖說這是她們在此居住的最后一個夏天。但因魏藍總覺得胸口悶，加上近日電視里常常播放老式民居洗浴間因通風不暢而導致窒息的新聞，她于是給安上了一個正方形的小排風。

　　“你哭啥啦，哦喲，嚇死我了”魏藍悉數撿起了地上的草紙，“么事體噢，等媽媽一會，褲子快脫下來，馬桶上坐好，乖”。

　　徽柔于是擦干眼淚，兢兢地在馬桶上坐好，脫下了弄臟的**。她很疑惑不疼不癢的怎會流那么多血，她也很疑惑為什么母親一點都不疑惑。但她一時間也無事可做，除了排風的吹拂令她有些輕微的瑟瑟，她的情緒在瞬時間已被母親的從容緩緩覆蓋了。她又撕了一片衛生紙，抹去了地磚上的血痕，而后學母親樣靜靜地塞到屁股后面的馬桶里，都不帶多看一眼的。

　　魏藍在看到女兒的剎那，輕吁一口氣，不過還是受了點驚。她先熱了一壺水，而后趁著間隙翻找緊繃一些的新**，和原先不被徽柔看得到的衛生棉。

　　之前魏藍正在縫給母親的眼罩，母親總嫌病房睡不好。她找來找去實在尋不到舒軟又擋光的材料，便狠狠心拆了自己的梅紅絲巾。那絲巾還是插隊時候不知誰送的，魏藍就一直留著。早知是留著拆，倒不如當年就送了人。她們一家年底就要搬了，雖說新生活來得晚了些，但終究是快要來了。魏藍說不清心里頭究竟是個什么滋味，許多在年輕時看來微不足道的快樂，想不到在如今會顯得如此昂貴。

　　魏藍兌好水，取了塊新毛巾，給了徽柔。

　　“洗洗哦，這叫月經，以后每個月都要來的，不要怕，媽媽教你墊衛生巾”，魏藍見女兒默然地看著她，又說：“以后不能讓人家碰你褲子的知道伐，不然讓媽媽知道了當心打”。女兒埋頭聽話地清洗著，眼角還帶著尚未擦盡的淚痕，“不是打，是把你趕出去，再也不讓你進家門，你聽到沒聽到啊？”

　　徽柔這才應了一聲。

　　魏藍把徽柔的褲子都一并取走，落水撒了雪白的洗衣粉，新鮮的紅色逐水漾開，魏藍斜著盆順勢倒去些血水。忽然又覺著可憐，但轉念一想，此一事非彼一事，自己定是搞混了，也許是尚未從驚嚇中緩過來的緣故，魏藍覺著自己是緊張過頭了。

　　她將衣服落水之后就趕去了醫院，還帶上了給母親新縫的眼罩。縫得不怎樣，魏藍不擅長女工，從前只有特地在膝蓋處縫補丁的時候動過針線。她那時也頂不愿意縫得難看，于是都纏著駱紅幫她縫。駱紅縫得漂亮，跟花邊似的。讓人說不出不好，但又總覺得別扭。這是魏藍歡喜的效果，不招搖，又分明惹人注意著。

　　說到駱紅，魏藍本來也不會忽然想起她。但前日在母親的急癥觀察室里，她偶遇了一個神似駱紅的護工。她差點就要喊出聲來，可后來發現不是。那一剎她的腦海中掠過一絲微茫的失落，這些年她總是感到失落，仿佛只消一個觸點，就能催落她的眼淚來。

　　魏藍剛走到急癥病房底樓，就接到了護士的電話，她心一驚，怕母親出事，頓時加快了上樓的步伐。護士在二樓病房門口等候，一見她便趕緊拉她到了母親床前。只見母親正奮力把著墻檐的呼吸機，滿臉是汗，咬緊牙關虛弱地呢喃：做啥要我走，我就不走，我就不讓！

　　媽你做啥啦，哦喲，嚇死我了。魏藍拽下了母親的手，手背汗涔涔的。她定睛一看，才發現，涔涔的竟不是汗，而是針眼中滲出的血。

　　護士解釋說，剛有個急癥病人要轉過來，魏藍母親病情已經穩定，本想將她的床位挪到隔壁，好讓人家用到呼吸機。可老太太堅決不肯，死把著床位，還拔掉了吊針。護士說，老太太實在是犟，少見的犟。

　　魏藍將母親孱弱的身體挪正到床上，替她掖好被子。問：姆媽，你為什么不肯換啦？

　　母親喘著粗重蒼白的氣說：我，想回去。我要回去。

　　魏藍心頭一軟，徽柔小時候也總是對她說“我要回去”。有時是在幼兒園門口，有時是在醫院，有時是在沒有小玩伴的飯局。也不知為什么，魏藍只要聽到這四個字，就會禁不住心疼。她抽了一張餐巾紙，輕輕地，輕輕地拭去了母親手背上稀疏的血滴。

　　“老太太啊，你實在是不講道理，你一個信佛的人，這點功德都不肯積，你說你是不是白念了，還沒叫你做啥大布施，就一個位子都不肯讓，真是孽啊，是孽。”

　　魏藍見到隔壁床的護工來了，就是她差點錯認為駱紅的中年女子。她跑到母親床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說，魏藍想，連自己都不敢這樣數落母親的。奇怪的是，母親竟然醍醐灌頂一般，靜靜地注視著她，一句都不還口，一點都不動氣。那假駱紅也真是，見母親和她不還口，還來勁得一遍接著一遍說，“你為什么不肯讓，這點功德都不積，真是白念了”。邊說著，她邊幫隔壁床的老頭擦下體，毫不避諱旁人，也不拉床簾。眼睛直盯著魏藍母親，激動時還瞪兩眼。手里的活干得熟練，不一會便擦完了。她粗重地提起被子，草草一蓋，端著盆走了。

　　幾分鐘后，魏藍和母親搬到了隔壁。母親也再不聲響，至此再也不提這事。魏藍想著，這厲害女人到底不是駱紅，駱紅多文氣的女孩子，大聲都沒有的。就是命不好，大家庭本來挺富綽，可惜輪到她的時候，盡吃了沒完沒了的苦，沒享到半點福。駱紅弟弟眼看著母親上吊，不久就神神叨叨。駱紅當時很平靜地告訴魏藍：我弟弟腦子壞了。魏藍見她如此平靜，也以為是沒多大不了的事。那時她們都小，魏藍還裝大人似地跟駱紅說，腦子壞了就送他到醫院去，聽說那里用電棍，一電就好了。

　　魏藍最后一次見駱紅，還是回城前。那時候駱紅干活暈倒了，躺在隊里衛生站打點滴。適逢例假，她沒有親人在，還是魏藍替她換的衛生帶。當時她特別不好意思地哭了，說是分明可以不插隊的，是自己特別要求，還被學校表揚了。其實主要是有私心，不想呆在那個家里，呆在家里害怕。可是，要出來容易要回去就難了。出生又不好，想多攢點工分還要生病，一前一后全是白搭。

　　“我想回去。”駱紅抽泣著說，這與魏藍的想回去還不大一樣。她是自告奮勇出來的，這便多了一絲難言的怨。魏藍就從未期待過農村的生活，她仍然覺得自己是不同的，即使穿上和大家一樣的衣裳，她的心也是不同的。

　　魏藍替駱紅擦了眼淚，還拿出了自己帶的衛生紙，替她厚厚實實地墊在了衛生帶上。那還是母親在她出來時特地用雞蛋票跟人家換來的，時日一多，她也所剩無幾。可憐看駱紅這樣赤條條地出來，什么都不帶，累倒在床上，又沒有親人，心里頭不自覺一軟。

　　駱紅問：魏藍，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來的呀？

　　魏藍說：69年2月5號。

　　駱紅說：喲，記這么清楚？還不是個好記的日子。

　　魏藍羞怯一笑：正巧是我的生日。

　　駱紅笑著說：呵呵。我就記不住了，什么日子都記不住。幾日來的，幾日媽媽出事，幾日弟弟腦子壞的，似乎都只知道個約莫。還是你這樣好，以后什么都有的想。

　　以后什么都有的想。魏藍想著今日，差不多要40年過去了，才勉強想起來些什么。可到底只是個蒼白的日子，想起來又有何用。要不是今天女兒也來了月經，她幾乎就要忘了自己。差不多要告別這些規律的生活了，自覺體乏神虛，常覺得要大病一場。活生生要從身體里抽去些什么似的，明知快要解脫了，又究竟不知道個確切的時間。只能等，好在不是漫無邊際的等，好在每一日都受著提醒，每個月都當做最后一次，好多個最后一次一過，也就牽不起什么太重的情緒。

　　魏藍忽然想起了些什么，打開包，取出那個手工的眼罩，卻發現一旁的母親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母親是忽然心臟病發入的院，方才一激動一用力定是又耗費了太多氣力。魏藍靜靜地守在一旁，有點擔心起家中的女兒。最近仿佛要擔心的事情驟然多了起來，可是又說不清具體是什么。這梅紅絲巾，直到現在也不知是誰送的。聽駱紅說，這種布料是好東西。駱紅家里在當時還是見過世面的。可魏藍今天還是狠狠心拆了它，做成了罩。當時誰會料到，這鮮艷的希奇之物竟會有這般荒涼的結局。

　　她總不自覺想起駱紅，這些日子，只要守著病床，就會想起駱紅。那個她替她換過衛生帶的駱紅，一生中她只等到今日，才在措手不及時幫女兒做過這事，就連病床上的母親都不曾親受。那個剪腳趾甲還要鋪上紙的駱紅，那個替她繡補丁的駱紅，那個知道她第一次落紅的駱紅。

　　駱紅替她守了秘密，只是不知她守得好不好。魏藍想，其實她也替她守了秘密。駱紅剪腳趾甲時墊的紙多是牽扯些時事的宣傳紙，她是無意，可這要是說出去，差不多能毀了她。魏藍曾覺得不把這事說出去，是她對駱紅好的表現。如果駱紅一直沒有說她的事，這么多年，她也會覺得，是特別溫暖的好。

　　母親睡醒后，用力坐了起來，對魏藍說：你去，你去把剛剛的護士和講道理的護工叫來好伐？

　　魏藍于是先找來了護士，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卻被每日繁瑣單調的工作攪得毫無生氣。她急急地跑來，問：阿婆，又有什么事？要不要喊醫生的？

　　母親攙著護士的手，護士驚了一下，用力一抽，又怕弄疼老人，撫了回去。

　　呵，小姑娘，我剛剛罵你了，罪過俄，我現在認識到了我不好，應該體諒人家的。妨礙你工作了，對不起奧。

　　護士一愣，連連說：沒事沒事。又說，我工作也沒做好。

　　魏藍在一旁，看得有些失神。

　　母親又示意她去找護工，魏藍問護士，隔壁床的護工哪里去了？護士說，可能在樓上做事，不太清楚，你要自己去找的。

　　魏藍問母親，要不等護工明天來了再說。母親不肯，硬要她馬上上去找。魏藍看著母親的手背，想著那上面不久前滲出的點點殷紅，便對護士說，替她再重新吊一下吧，換一個手，我上去找人。

　　2．

　　“魏藍？”

　　魏藍只得一間一間病房找尋，那些護工多是做些擦身的工作，卻從不避諱旁人。她們在每個病房的工作都差不多樣子，掀起被子就擦。魏藍想要看清護工的臉很不容易，往往稍一湊前，就會面臨尷尬的危險。人在病時是沒有隱私的，魏藍忽然有些害怕。她想起丈夫過世時，本不算魁梧的身軀被兩個人一抬一扔就進了車，那聲響令她至今都記得疼。就像如今看那些掀開的被子與裸露的身體，會讓她周身莫名的冷。

　　“魏藍？”

　　魏藍恍惚聽見有人叫她，但又看不見誰。她繼續一間一間病房尋找那個神似駱紅的女子，腦海中甚至模糊了她的臉，只記得神似，卻忘記了駱紅。

　　駱紅那日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地望著魏藍。魏藍見四周沒人，便從兜里抽出了一塊梅紅絲巾，拿給駱紅看。駱紅用手指捻了一下，說，是好東西呀，多細膩，哪里來的？

　　魏藍說，人家送的。

　　駱紅接翎子地說，喲，有心上人了呀。怪不得你一來就沒心思。駱紅蒼白的臉上掠過驚喜的笑，魏藍至今回憶得起那難得的生動。

　　“我才沒有呢，送給你喏，送給你好了。”魏藍推給她，駱紅竟然接了，往手心里捏。這下魏藍一急，猛地抽回了絲巾，輕盈一立，繞在手指上當作了絲帕，還哼起了軟軟的紹興調子：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啊呀，你這丫頭，這不好唱的呀，駱紅在床上著急地喊她。

　　“魏藍？”“魏藍？”

　　門口竟真有人叫她，魏藍一驚，指間從容熟稔的游走嘎然而止。

　　是大隊里的張大兵，沒頭沒腦地沖了進來，問她愿不愿意去報名鎮上的文藝小分隊，排練演出可以抵工分的。魏藍自然是歡喜，她會彈琴，柳琴月琴揚琴，都會點皮毛，又會唱戲，滬劇越劇現代京劇，略曉一些曲調。反正只要是能不再穿這身農民的衣服，自然什么都好。

　　那日走得匆忙，去鎮上考試，而后進了小分隊，之后，便再沒有見過駱紅，連張紙片也沒留下。而后，也不知她有沒有回來，不知她弟弟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