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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詩瑪和鉆石  文/萬艷琴

第一章    一次相遇(1)

  一次相遇

  過去的幾天里夏滿常常有一種感覺,那高棉式的屋頂似乎還在頭頂遮著,太陽像一朵桃花葆從金邊華麗的屋檐上爬出一角。幾百米之上的天空,有一只鐵鳥轟隆轟隆的飛過去,拖出一條細長的棉線,筆直的拐了個彎。

  上個周末,她在柬埔寨做旅游輯。午夜狂歡,夏滿只要再四處溜達溜達,拍些人民群眾歡度送水節的風情照片,然后回賓館寫完通稿就搞定這期“旅大王夏滿”的專欄了。烈火燎原一般灼熱的空氣,人群密不可透,她涉水一樣往橋上走去,大汗淋漓。

  人群中一陣亂。前面的人進進退退就像舊時節慶才有的長長舞龍,金色燦燦的鱗片之下全都是人,一時歡笑無間,共慶豐收,不想受了驚嚇,那些手手腳腳便四散開來各自逃命。狂歡的局勢在以一種瘋狂的身體碰撞的方式進行著,熱,鼻息咻咻,身不由己。前面已無路可走,后者前赴后繼。夾雜在人群中的夏滿隱隱有些不安。但在隨波逐流的途中,她仍不忘將手中的相機高高舉起,咔嚓咔嚓。

  推搡的人群涌動的似乎更加厲害了,狹窄的鉆石橋塞滿了人。啊呀一聲。夏滿被人推得站不穩,搖晃欲墜,慌忙去扶身邊的人,抓住的胳膊汗涔涔,滑膩膩的,跐溜如同一條脫網而逃的泥魚。

  抓不住啊,她在心里苦叫,不可避免的就要往前栽倒。

  今天就要葬身人海了嗎?死相無比凄慘?她夸張的想起04年的彩虹橋踩踏事件,那一床床白布覆蓋之下的身體,青腫,肥大,眼球暴起,嘴邊的嘔吐物已干化了,死相驚恐。自己躺在其中。沒有人都認得出她的模樣,一天一天的躺在殯儀館的冷凍室里,慢慢的再死一遍。最終成為無人認領的死尸。這樣想著,忽然從胃中泛出一股惡心,咸的,腥的,死亡的陰影慢慢的在她心中滋生。

  幾乎是同一瞬間,有人猛的從后面伸手拉住了她的衣領。

  她一顆心劇烈的跳動,滿頭大汗的站好。救命恩人的手還拉扯著她的后衣領以確保她的平衡,她順著手的方向眼神回望,一個看似年紀相仿的白襯衫正在身后。真是手長人好。那人身量頎長,高出人群一顆腦袋,有著亞洲人的面孔,還有一點過于白凈。倒是叫她吃不準是哪一國人了,但舌頭走得比腦袋快,“謝謝啊。”話音未落,手中的相機舉起,閃光燈打在他臉上。全賴職業反應,見到美景美食美色身體就會進入自動模式。只好癡癡微笑,磕磕巴巴的想單詞兒,“Thanks,andhopeyoudon’tmindthosepictures.”

  還沒等他回答,橋竟然晃起來了,尖叫四起。驚恐和絕望在人群中迅速彌漫,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劇烈的推搡,好似拿著一壺滾燙的開水往蜂窩上澆去,卑微的生命四散逃竄,俱俱以命相抵。她簡直癡迷于每一個人的表情了,情不自禁的再次拿起了相機,咔嚓咔嚓,不想大波的沖擊力就像海嘯,鼻骨重重撞到手里的相機,疼得直吸氣。

  喬禹東看著眼前的相機,在那壓壓的眉毛之間,眉頭像漿洗后的被單擰成一股,漫說了一句,“往前走,別停下。”

  好吧,她轉回頭,心想明明就無路可走,整條路都堵死了。“同胞哎,”異域他國,生死存亡遇同胞,夏滿后知后覺的驚叫。

  “你好,我叫夏滿,夏天的夏,滿足的滿。“

  “喬禹東,喬丹,大禹治水,把酒祝東風。”

  “你也是來旅游的嗎?還是華僑?”

  “來玩,”他說,“別說話,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出人墻,省點力氣。”

  只得老老實實的哦了一句。人頭攢動,像做苦刑一樣,麻木的艱難的被推擠著往前走。橋上的人群互視為洪流猛獸,竟是個個狠奔系突……她汗如雨下,強忍住喉間涌起的惡心。隔了成千上萬的人,連黃泉道都是擠的。一步一挪。

  像是一個世紀過去了,她還困在人海里,恍惚看到了更多的人,前面是人,后面是人,全都是人,像海一樣一望無際,滔天的浪,怎么也走不到盡頭,她幾乎要哭出來。就像西西里弗推著石頭上山,巨石不斷滾落,又往前推,滾落,永無止境的失落感在折磨著她。只有令人窒息的舉步維艱,一步一停,半步一停……她沒有力氣了。

  短暫的幾分鐘,驚慌已襲擊了每一個人,她胸口肋骨撘成的柵欄幾乎被碾碎,心臟危在旦夕。甚至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回頭拍慌張的人臉,密密麻麻被沒去的臉……手早已被身體和身體之間的壓力鎖死,無法動彈。眼睛里,在橋索邊有一個媽媽緊緊攬著小兒子,被前赴后繼的人朝淹沒,忽然又冒出頭來,幾乎是決絕的抱著孩子跳入了江中。恐懼淹了上來,叫她不能再呼吸。

  “喂!”有人在對她說話,純粹的北方口音,干凈而硬朗。

  “嗯?”她沒有力氣說話,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飄遠,飄到了岸邊,遙遙的呼喊,過來啊,過來啊。可肉身太沉重了,哪里也去不了。

  “快下橋了,再堅持一下。”那個北方口音在跟她說話。

  “不行,好困哪,好想睡覺。”她口齒不清,舌頭重得像是沉入江河的鐵牛,散發著一股鐵腥味。腳下一軟。頃刻間,好像是她的肩被攬住了吧。男性強有力的手臂有風度的護著她,微側過身體,替她擋去大半洶涌的推攮。可她仍然覺得被占便宜了。頭腦中掙扎了一下還是識相的將身體的重量放過去,又覺得是自己占了大便宜。今晚真是好運。

  “謝謝你,真的。”她眼眶一熱,簡直想哭。

  “困了就和我說說話。”

  是誰叫她省著口水的,現在又要她不停講話。好疲倦好疲倦啊,眼皮比肉身重,“說什么?”

  “說什么好呢,要不要說遺言,”他笑,他竟然笑。這種情況之下還能笑出聲來。夏滿瞪直了眼,看他眉目英挺,揚眉的時候像墨水正酣的一筆,落筆極好,越發襯得一雙眼睛秀長明亮。

  遺言?她氣若游絲,“在世上最后一句話,你會說什么?“

  “愛啊愛的吧,“他的身上全是汗,貼上她的后背都能感受到那熱火在烘著,烤著。當然也可能就是從她肌膚里涌出的汗水而已。

  他又說了一句,“應該是這個。“

  兩人就像被浪花打上沙灘的魚,在烈日下氣喘吁吁,筋疲力盡,“那不應該的呢,哎……呀……“命運之手操縱著人群左挪右挪,使著大勺將她這條烤魚翻了一面,成了和他面對面相擁的姿勢,簡直是互聽心聲。她的頭磕在他的心口位置,腦昏昏的,打瞌睡一樣,“不應該說的話呢。”

  他扶正夏滿的肩后撒手,以螃蟹之姿繼續橫行,“難道不是要問,想對誰說么?“

  “對……誰……說?”夏滿顯然已經體力不支了,只懂得喃喃重復,任由身體漸漸滑落像一朵浪花沒入潮水似的不見了。

  夢里有救護車的聲音,忽遠忽近,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她能感覺自己的血在靜靜流淌,湯湯的流進悠悠歲月里,而這歲月就要與她無關了,死了也好,起碼可以睡很久很久,她太累了。

  依舊是夢,千秋萬世。

  一直到最后終于醒來,只覺得全身酸痛,喉嚨像開著爐火。夏滿吃力的睜開眼睛,視線里出現一個男孩,他穿最簡單的白襯衫,領口松了兩顆扣子,微微敞開,妥帖之余還覺得偏于風流,他身上有淡淡的酒精和汗味。她應該也是。只見喬禹東漫不經心的掏出煙盒,抖出一根煙來,滑落在她的白被單上。

  她呆呆的撿起來,遞到他手邊。仿佛影帶錯亂,卡殼的橋段一再回放,故事停滯不前。這是十分簡陋的病房,一共有八張床,都躺著女人或孩子,她的床位正靠著門邊。從門口望去,走廊上燈光黯淡,有小蟲子飛來飛去,地上橫七豎八半倚著墻輸液的男人,昏睡過去的手腳時不時抽動,仿佛受了驚嚇,有人有一下沒一下的吸著煙,煙圈一縷一縷的散開,眼角含淚…

  他說,“我出去抽根煙。”

  穿堂風悠悠的飄過,像嗚咽著一出哀哀的昆曲。吸煙區里他在一位大叔年紀的人面前站定,不說話,只遞了一根煙上去,那人接過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機,火光搖曳,還沒到跟前就熄了,又一下,燃出了微弱的火星,滅了,他躬著腰,始終叼著煙嘴,沒有伸手去籠著火,一下一下終于點著了,有小蟲子湊過去,撲棱棱的拍著翅膀,被煙熏開了,又暈頭轉向的在燈下亂撞。他接過打火機又湊到大叔嘴前,火光一時明一時滅,滿室寂靜,漸漸騰起煙撩起霧。

  白襯衫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夏滿站在窗邊。手支在窗臺上探頭看,她看得很專注,發絲胡亂的隨著風攪動也不理,背影高挑顯得瘦弱,聽到開門聲,便回頭向他招手,淡淡一笑,“你過來看……”

  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的夜空,被窗欞小小的框出一個景深,空氣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看見她,臉色蒼白,胡亂綰好的發髻松松垮垮的垂著,好像隨時都會散落,有夜風吹過,她笑起來,發髻倒向一旁搖搖欲墜,一時驚心動魄。

  男人瞇起眼,仿佛乍開燈一時被燈光刺了眼,好一會兒才低頭走了過去。

  這是一個小醫院,醫院臨窗的位置靠著一條街,十分窄小也很舊,燈紅酒綠,人群來來去去,喝酒,聊天,尋歡。相比之下,十幾里開外的發生的魂斷鉆石橋事件就像個夢。

  夏滿指了指那幾家點著大紅燈,好似尋歡場所的去處,又揚起頭看著夜空,眼神四處搜尋說,“你看到教堂了么?”

  柬埔寨多是信佛教,他仍是在夜空里找了一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滲了血絲,戲謔說,“怎么,想祈禱么?祈禱這是個夢,我夢見了你,你夢見了我……”好過這滿目瘡痍。

  她搖頭如撥浪鼓,問他,“在亞歷山大生活了將近七十年的詩人卡瓦菲,你知道么?”

  他仔細的想了一想,“我只知道西西弗斯。”

  “嗯?”

  “西西弗斯推著巨石上山,一日日重復,永遠禁錮其中。”

  “所以呢?“她聳肩。

  “所以,以我胳膊漫及大腦的酸痛程度,眼下只能想到西西弗斯了。“她太瘦了,攬在身上就像抱住一堆嶙峋的山石,又硬又硌。

  噯,是說我像石頭一樣沉嗎?夏滿不滿,干咳了幾聲說,“還是說他卡扎菲,不卡瓦菲。”她的眼睛飄來飄去,猶如一顆心落不到實處,“卡扎菲,錯了,卡瓦菲在RueLepsius路上的有一幢二層公寓,二公寓的底層是一座妓院。拐角處有一座希臘圣薩巴教堂,對面是一家醫院,他喜歡那兒,因為即能夠滿足**,可以祈求原諒罪惡,死后有地方安葬。”

  “對了,寫《環游地球八十天》的邁克爾帕林在里面這樣形容亞歷山大,“還沒說完,她先笑起來。

  他接嘴說,“就像是長有粉刺的戛納。“

  ”就像是長有粉刺的戛納。“幾乎是同時,她說道。

  倆人都怔了一下,哈哈而笑,繼而似精神失常一般悶住笑,止也止不住。笑得渾身打著顫。

  人人都有自己的內在世界,而且更多的是活在那個世界里。你看到的是你想看到的,多少人,多少細節,多少建筑物被我們擦肩而過,漠視,從眼睛里,從大腦里擦除,而在同一個公交車上的另一陌生人眼里,你幾乎是不存在的。物理意義上的存在,對一個人毫無意義,視若無睹,便成了不存在的存在。人人盡管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可眼睛,身體所在的世界卻又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景,這之間的交流就像兩棟大樓的碰撞。旅行尤甚。一切盡如切薩斯帕韋斯所說,“旅行可真是野蠻,它強迫你信任陌生人,失去所有家庭和朋友所帶給你的那種習以為常的安逸。你不斷地處于失衡狀態,除了空氣,睡眠,做夢以及大海,天空,這些基本的東西以外,什么都不屬于你。所有的一切都想要天長地久下去。“

  月是寂靜無聲的,不像剛才那一會兒還歇斯底里的發著瘋,眼下這種乖巧的光芒像嬰兒熟睡的臉,叫人看了只覺平靜,心生溫柔。他和她盯著夜空發了一會兒呆。直到他輕笑,手肘去蹭手肘,學她聳肩,“所以呢?“

  “所以?”她做了一個手夾煙的動作,湊到嘴邊深吸一口,緩緩吐出一口氣,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場空,他卻像真的看見了一團霧靄從她嘴里飄出來,漾開,飄蕩在這個即將過去的,難以成眠的凌晨三點半。

  吊完藥液從醫院出來,街道的一頭像從泥濘里走過的鞋面,灰撲撲的;另一頭則有著唇紅齒白的好氣色,朝陽探出了半個腦袋就將天光點亮了,兩側的建筑物隨之級次的醒來,容光煥發。風也一樣,仿佛染過一樣。一抹抹緋紅順著街道吹向西邊,吹得她的頭發興高采烈的撲向他的臉。對樓的二層窗臺上有一只鳥唧唧唱過一遍歌,認真的走了幾步,又飛走了,她卻怎么攏也攏不好那堆飛舞的長發。

  夏滿從來沒有覺得像今天這樣倒霉過。晴空朗朗的周末,街道,商場,地下鐵,書展哪里都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塞滿了人,偏偏她的新書簽售會上魚蝦絕跡。這還不算,偏偏活動策劃趙華華熱情得就像他那頭飄逸的莫西干面條型發,待她過于油膩了。老老實實的坐了一上午,簽過的書不到十本卻被迫聽完了他的整個心路歷程。中午休息的時候一點也不想和主辦方的工作人員呆一起,因此當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夏滿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立即接聽。

  “阿滿?聽袁媛說你今天在四季書店有簽售?“清麗的嗓音像一把口琴悠悠傳來,聽到袁媛這個名字,夏滿一怔。電話那頭聲音還在源源不斷的排出,“你個沒良心的,畢業就消失了,問誰也找不到你。要不是袁媛在出版社工作,恰好拿到你的行程和電話號碼,大家伙不知道還要再找你幾百年……”

  腦中亂糟糟的,像被放入無數只蒼蠅嗡嗡的亂飛亂撞,連從記憶中打撈出袁媛這個名字也頗為費力。那個搶了祁山去又隨意拋棄的女人,嗬,深仇大恨想來竟覺得模糊,看來真是前塵往事了。至于這把好嗓子也只能說耳熟,因此她拿捏著遲疑的分寸說,“嗯?”

  “我是趙敏啊,怎么,電話沒存上?真傷心啊!”

  她又是一怔,隔壁寢的敏敏特穆爾郡主啊。這個名字瞬間將她帶回大學里,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她笑,仿佛人就在眼前,漫說,“不傷傷你的心,你又怎么會記得我。“含嬌帶嗔的語調叫張華華一愣,眼光嗖嗖的釘上來。

  趙敏笑聲爽朗,“說不過你,行啦,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啊。”

  她提著的一顆心放了下去,生怕趙敏說下午來簽售會看她。按照上午這個形勢,有點兒羞于見江東父老啊。夏滿腳步快快走了出去,也不問時間,“好啊,在哪里?“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向青年趙華華比一個唇形,中午有約了,抱歉。微笑也欠奉。小年青還是很好騙的,他悻悻的目送夏滿至大廳出口,并無一探究竟的舉動。危機解除,她心情很好的和趙敏接著聊了幾句,一切敘舊的話留給黑夜去罷。還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喝杯咖啡,順便想一想下午的采訪應該怎么說。為什么忽然寫愛情小說,《相思成災》有特定的對象嗎,有作者本人的折射么,現實中是否存在這樣一個人。諸如此類。

  下午做過采訪,留出一部分時間簽售。到臨收攤的時候,趙敏按她事先授意那樣打來電話(為著躲華華),她短時間內簽過成百上千本書的右手已然廢了,左手接起電話,“喂?”

  “跟你說一事,你別罵我。”難得趙美人心虛。

  “怎么了?我先跟你交個底,從媽校那來了一群小朋友,肯定是鐵粉放出支援的消息了。我看你得等我一會兒了。”她望著排在眼前的學生長龍,心中無限唏噓。

  趙敏緊張兮兮的“哦“一聲,“可我有一朋友已經過去接你了,你跟他說一聲吧。”

  “你朋友,誰啊?我認識嗎?我還以為就我們兩個人呢。”她哧哧的笑,“別是搞巨俗那一套,要給我介紹對象吧。“手下仍是一邊飛速的簽字,左手順勢接過下一本書,頭也不抬的問遞上書的讀者,”怎么稱呼?“

  “姓祁,祁連山的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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