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事情了。當(dāng)時我大約四年級,也有可能是五年級,在煉油廠的子弟小學(xué)里瞎混著。每天除了和一幫狐朋狗友一道逃課,去教學(xué)樓后邊兒的水泥乒乓球臺邊拍紙片,就是在最討厭的老師上的課上憋很久的屁,等大量氣體在我的大腸里來回滾動并發(fā)出聲響的時候,讓它們在我身下不雅地滾滾而出。難聞的氣味迅速在教室里一波挨一波地擴散開來,老師的臉色變得難看,又不好發(fā)作,同學(xué)們捂著鼻子在桌子底下竊竊私語。我于是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學(xué)校跟我家很近,就在不到十分鐘步程的地方。我每天都是步行去的學(xué)校,再步行回來。這條往返的路,由居民小區(qū)的樟樹、漆了綠漆的小區(qū)柵欄、踏著自行車去上班的職工組成。滿目的司空見慣,每天沒有任何不同。往返的這二十分鐘,是我一天里最安靜的時間。
于是,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瘋狂,也充滿了失望。在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要是我突然站起來,對老師說“老師我喜歡你”,那會是什么結(jié)果。但這件事我是肯定不會去做的,雖然確實極想知道這么做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也有很多我不能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與可以做的事情合起來,構(gòu)成了我的個人宇宙。當(dāng)然這都是我后來想的,之前只是有那么一種模糊的感覺,隱約觸到了那一道界限。在界限內(nèi)的有限的范圍內(nèi),我可以放縱它,可一旦超出界限,就是整個地毀滅它。
說了這么多,繞了很大一個彎,我想表達的意思其實是,我一直都渴望擁有一輛自己的自行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每次站在路上,看見無數(shù)的職工們踏著自行車,騎向廠區(qū),內(nèi)心總會有瞬間的透明感。那條馬路閃著白光,溫?zé)岬目諝饫铮瑧醒笱蟮囊暳χ锌匆娮孕熊嚲従忨傔^,如同泛起一層幻覺。
后來我自己解釋了這種幻覺,即在一種不舒適的局限內(nèi),尋求一種妥協(xié)的辦法。我不知道這樣是否算過度闡釋,但我確信,當(dāng)時我確確實實認為,自行車能使我的生活更舒坦些,更有意義一些。雖然騎著車,終點仍是學(xué)校。但畢竟,自行車象征了一種不一樣的可能性。
而父親對我說,買自行車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既然父親都那么說了,那我們也把自行車的事情擱在一邊吧。畢竟這篇東西講的并不是自行車的故事。
在那一年,發(fā)生了一件事。就是因為這件事,我差點被學(xué)校給開除學(xué)籍。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仍困惑不解。
發(fā)生事情的那一天,天氣炎熱得黏稠無比,熨斗般的熱氣在脖頸到尾骨之間的大平面上來回熨燙。熱量滲入到肌肉的縫隙里。似乎一脫下衣服,身上的皮膚便會跟著被撕下一大張。我們幾個不良分子逃課躲到了廣玉蘭長得最茂盛的乒乓球臺底下,蹲著玩兒拍紙片。我們每個人都玩得口干舌燥。買冰棍的任務(wù)自然又落到了孫翔身上,他上回把我們攢下來的一大袋玻璃彈珠給不小心撒到小區(qū)后面的河里去了。我們眼看著袋子從他手中滑出去,摔到河堤的水泥護欄上,袋口朝里,無數(shù)的彈珠從口子里泄出來,以電影般的升格,嘩啦啦地全部墜入水中。我想,世界上絕對沒有比這個更殘忍的事情了。
他迅速在圍墻上消失。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嘴巴上已經(jīng)掛著一支沒有撕開包裝紙的冰棍了,兩只手又各拿了兩支。他坐在圍墻上把冰棍一支接一支地丟下來,毫無美感地砸在乒乓球桌上。我們各自撿起來開始消滅。滿地都是我們亂扔的塑料包裝紙。
我們幾個全靠著乒乓球臺,坐在陰影處的地上,咬著冰棍,閑扯著那個年代那個年齡的小緋聞。而事實上這個時候,班長已經(jīng)在校園里找我很久了。當(dāng)然我并不知道,不知道有多重要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也不知道這件事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知道孫翔最先吃完了冰棍,他神秘兮兮地走來走去,告訴我們他有特異功能。
我能消化玻璃。真的。他說。
我們當(dāng)然不信,要他吃給我們看。于是,他開始在草叢里翻來翻去,竟然真的讓他找到了一大片玻璃。是圓形的一片,類似啤酒瓶的瓶底。他把玻璃放在地上,狠狠地給了一腳,取了一片,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起來。那牙齒和玻璃摩擦碰撞的聲音,仿佛近在耳畔。脆生生的玻璃聲。我們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快畢業(yè)了他才告訴我,他當(dāng)時嚼的是冰塊。這個小騙子,這么晚才告訴我,那還有什么意義呢。這件事情糾纏了我那么久,等到事情過去那么久才說出真相,還有什么意義呢。
這個時候,我們看到班長向我們跑了過來。要是平時,我們肯定把書包甩到肩上,翻墻就逃跑了。可是那一天,我們被孫翔的表演給怔住了,竟沒想到要逃。
班長跑到我面前,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滿臉是淚。她哭著說,你怎么還在這兒呀,鐘巧就快要死了!老師已經(jīng)送她去醫(yī)院了,她要死了呀!
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嘴上卻嘟囔著,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呀。
班長越哭越說不出話來,她不斷用手心手背交替著擦眼淚,一直說,都是血,全部是血,快要死了。
我們趕忙往教室跑,結(jié)果在樓下就遇到了班主任和鐘巧。班主任推著自行車,鐘巧嘴唇煞白地坐在后座上。班主任看到我,就把車推過來,一把拎住了我的耳朵。我踮著腳,歪著頭,看見鐘巧的左手上全是血,大拇指的整個指甲蓋都翻了起來,幾乎要掉下來。指甲下的肉鮮紅色的,表面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膜,不再流血了。
后來他們告訴我,我在教室的門上面放了一大桶水,準備讓老師進來的時候淋個透濕。結(jié)果鐘巧先進門了。那裝滿水的水桶掉下來,雖然沒有砸在她腦袋上,但倒霉的是,恰好砸在她的大拇指上了。她的手指被墊在課桌與水桶之間,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了一下。于是指甲蓋被砸了起來,并且骨折。醫(yī)生把她的指甲蓋拔掉了,包扎了好幾層,看上去像是電視里木乃伊的手指。
其實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并不知道那桶水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大家為何都認定是我做的。過幾天,鐘巧的父母帶著鐘巧找到我家來了,要我們賠醫(yī)藥費,我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沒肯去客廳道歉。拎我出去我也不去。道什么歉呢,這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且我絲毫不關(guān)心這個,這有什么好關(guān)心的呢。我所關(guān)心的是,那天孫翔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是怎么吃下那些玻璃的。幻覺中,又看見他把玻璃放入了嘴中。那咯嘣咯嘣的聲音,一直在幻覺中響著,一直困擾著我的生活。
這一年里,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也同樣讓我感到困惑。那是因為我姨媽把她的兒子寄存到了我家。
那天,估計已經(jīng)八九點鐘了吧,是周末,我還錯覺般地在被窩里游蕩著。陽光帶著防盜窗長格子狀的影子打在我的臉上,棉絮深處散發(fā)出溫馨的氣味。我聽見客廳里媽媽在和一個女人談話。談話持續(xù)了很久,斷斷續(xù)續(xù)的,有時聲音輕得像斷了線。我在半睡眠的狀態(tài)里躺著,有時候浮出水面,有時候深潛入幽暗的水底。那些聲音像黏稠的蛛絲,糾纏在我游走的身體周圍。我隱約覺得恐懼,不知不覺竟哭了起來。漸漸滿臉都是淚水。
等完全醒來的時候,姨媽已經(jīng)走了,只留下“他”。他坐在我書房的桌子前,翻看著我的《十萬個為什么》。
他是我姨媽的兒子,只比我大了半歲,我應(yīng)該叫他哥哥。戴著邊框很大的眼鏡。我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眼鏡。那個年代,戴眼鏡的小學(xué)生并不多,我們班里只有一個人戴眼鏡。而那人是先天遠視。對于他——我的哥哥——我的記憶并不多。我對姨媽的記憶也不多。只記得更小一點的時候,曾去過去姨媽家。他們家的廁所有著臟衣服在水中漚爛了的味道。那次,姨媽拿出白巧克力給我吃。吃了一半,她突然笑了起來,對我說,這些巧克力呀,其實我和你哥哥都舔過一遍的。我的鼻腔里霎時泛起了偏黃的牙齒的味道,那些骯臟的可恥的唾沫星子的味道。那種味道,后來我在吃飯的時候常常聞到。當(dāng)米飯清晰地在口腔中被嚼碎,被變成更小的顆粒時,那股味道就從鼻子里一點一點竄出來。奇臭無比。
我姨媽的兒子,我的哥哥,就這樣在我家住下了,像個入侵者。他要在我家住一個暑假,直到開學(xué)我才能擺脫他。我媽讓我多和他一起玩,但事實上他只會看書。
看書看書,一直看書,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東西。
他每天都隨身帶著一瓶討厭的白花油,他把白花油涂在自己的人中上。一天要好多次。于是整個房子都是白花油那強烈而辛辣的氣味。他告訴我,小時候他特別喜歡聞自己的手指,反復(fù)聞,所以他的媽媽就在他手指上涂上了白花油,以為這樣能使他改掉這個惡習(xí)。但結(jié)果,他迷戀上了這種味道,每天都要反復(fù)聞,不能離開,不能擺脫。和吸煙一樣。白花油上癮癥。
這個夏天,一幫朋友都沒怎么找我出去瞎混了。就只有七月初一起出去踢了個球,又游了兩次泳。他們出去打電動也沒有叫我。我反正也無所謂,自從這個討厭鬼住進了我家,我內(nèi)心唯一渴望的就是他早些離開。這個夏天,注定與閑暇無關(guān),而注定與白花油有關(guān)。
超市事件發(fā)生在八月中旬,那天是他——我哥哥的生日。天氣與上回那個令人困惑日子一樣,熱得同樣的不像話。家里的吊扇一直嘎吱嘎吱地旋轉(zhuǎn)著。媽媽一早就在客廳打著毛衣。她喜歡在夏天就開始為冬天做準備。而爸爸在廚房一直忙碌著,抽油煙機的聲音有一種油膩膩的味道。媽媽把蛋糕店的票給我們,又給了我們一百塊錢,讓我們?nèi)⊥甑案庠偃コ匈I些喜歡的小零食。
這時暑假已快結(jié)束了,一想到馬上能擺脫這個累贅,內(nèi)心就愉悅起來。加之父母的難得慷慨,在去蛋糕店的路上,我于是對他說,生日快樂噢。但他沒理睬我。
我們?nèi)⊥甑案猓秩チ顺小Y徫锿戤呏螅易叱龀校虐l(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見了。掉頭走回超市,看到他正在總服務(wù)臺邊上可憐地站著。我走過去問他,怎么了。他又沒說話。而服務(wù)臺的阿姨正硬生生地盯著我,好像犯錯的出狀況的人是我一樣。我搖了搖他的肩膀,提起一點聲音又問,你怎么了啊。這時服務(wù)臺的阿姨開口了,說,喲,他說他在我們這兒寄存東西了,寄存了一本書,哪有呀,我怎么不知道,難道我們還偷小孩子的東西么。
他突然低聲而恨恨地說,就是偷了,就是偷了!是一本《巴黎圣母院》,我進超市的時候過來寄存的,和生日蛋糕是一起寄存的!
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呢,我的腦子現(xiàn)在很亂得很。我像盔甲一樣站在他們邊上,我感到自己慢慢縮小,不斷縮小,躲到了身體的最里面。拿一本書出門邊走邊看,對他來說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但這次他到底有沒有帶呢?可能帶了,也可能沒帶,我沒有注意……站在邊上,我感到自己對這件事無從下手,我不知道真相,不知該幫誰,沒有目標(biāo),沒有方法……
服務(wù)臺的阿姨重重地“哼”了一聲,就自顧自坐下,翹起了二郎腿。我們被晾在了一旁。
他拉了拉我,說,跟我走。我們的蛋糕被放在了地上,我被他又拉回了超市里邊兒。我們停在膨化食品的貨柜邊上,他看看我,說,拿吧。我愣愣地拿了幾包上好佳的蝦條,又拿了幾包奇多。他也捧了許多包,衣服和褲子口袋里塞上了小包裝的東西。然后我們飛快地穿過收銀臺,又迅速地拎起放在入口處的生日蛋糕,一路飛奔著,跑出了超市。身后是店員驚訝的喊叫聲。我們一直跑到了接近廠區(qū)大門的橋頭,他把口袋里的東西全拿了出來,對我說,扔吧。說著把一大捧零食全拋進了河里。我被震驚得愣在一旁。他發(fā)了瘋似的又從我手中搶東西往河里拋,一包包的膨化食品都浮在了水面上。他又搶過蛋糕,遲疑了一下,也義無反顧地丟進了河里。然后蹲下來狠狠啜泣起來。
這時超市的店員已經(jīng)趕了上來,他們逮住我的衣領(lǐng),問我,你,你們的父母是哪個單位的?!
我說,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暑假就結(jié)束了,他也就回了自己家。但那本看不見的《巴黎圣母院》還一直懸在我的頭頂上。他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我不行,我住在這兒,我還是會去那個超市買東西的。這輩子還會去一百次,一千次。
在這兩件事過后沒多久,我爸媽就離婚了。我不知道原因,只是看到他們不斷吵架,不分晝夜地吵架。
我挺傷感的,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但似乎這樣更好一些。世間的事情往往都是這樣,是好是壞誰知道呢。
我對超市失去了曾經(jīng)的好感,每次遠遠瞥見,總會一陣惡心。我竟然為了一個讓我惡心的人做了一件惡心的事情,我對自己都感到惡心。但這種惡心的感覺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我發(fā)現(xiàn),超市的店員并沒有對我記仇。或者,他們壓根沒記住我的樣子。我開始頻繁出入超市,用針筒上卸下來的針頭去戳超市貨架上純凈水的瓶子。一般要戳四五個洞,水才會從細小的洞口里滲出來。后來的知識告訴我,這是大氣壓強的存在而引起的。
我每戳壞一個瓶子,回家以后就在本子上畫一筆“正”字,后來數(shù)了一下居然有五六百個之多。這讓我感到后怕,我做了這么久的壞事,超市竟沒有抓住我。
在我童年的理解中,應(yīng)該有一種虛幻的房子,是存在于空間的背后的。這個房子可以隨意出現(xiàn)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從里面往外看,可以窺見任何你想看見的角落的風(fēng)景。但別人看不見它。因為它在空間的背后。
我覺得自己就擁有了這樣一座房子。超市如同一個脈絡(luò)復(fù)雜的蛛網(wǎng),我只用一個小小的針頭,就隱蔽地進入了超市背后許多人的生活。我成為了一個神。在這里,我得到的已經(jīng)不是報復(fù)性的滿足感,而是一種自由自在的存在感。是偉大而渺小的感覺。我想,這樣的感覺沒幾個人能夠得到,哪怕一次。我是如此幸運。
不過這樣的生活,因我的小學(xué)畢業(yè)而終結(jié)了。我被送到了一個離家較遠的學(xué)校讀書,每天得乘公交車。
初中以后,我成了一名旁人看來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但事實上,內(nèi)心還是有那么一個邪惡的小空間。站在別的超市的貨架前,我仍想從虛幻的口袋里摸出我虛幻的枕頭,給那透明的塑料瓶致命的一針。水從幾個小洞口慢慢滲出來。
再后來,在一節(jié)自然科學(xué)課上,老師告訴我們,動物們的紅細胞由于沒有細胞壁的保護,所以若直接放入蒸餾水,就會吸水漲破。我聽得滿手是汗,驚恐不已。
那節(jié)課我不斷幻想,想象教室里的空氣就是緩慢而無限的蒸餾水。無數(shù)巨大的圓餅狀的紅細胞懸浮在我的眼前。它們自由地旋轉(zhuǎn)、游動,并且逐漸膨脹。
在一個漫長而幸福的過程之后,它們將迎來自己的死亡。它們將伴隨著新生般的幻滅感,紛紛達到無限。但沒有人會知道它們所達到的無限是怎樣的。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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