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燦爛的陽光灑滿了郁郁蔥蔥的漢江兩岸。站在高山上眺望，崇山峻嶺，綿綿起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江北穿山越壑的鐵路，江南翻山繞嶺的公路，還有兩岸稀疏的山野人家，都在燦爛的陽光里顯得格外清新明麗。碧波蕩漾的江面上漂蕩著片片撒網的小舟，映照著萬里藍天上悠悠的白云，倒映著兩岸重巒迭嶂的山影。時值初夏，在江南岸這山青水秀的地方，滿山遍野，花香鳥語，蔥蘢蒼翠。山澗綠蔭里溪水淙淙流淌，瓦屋上炊煙裊裊。

　　這時候，遠山傳來一個清甜的呼喚:

　　“元棋——元棋——”

　　“哎——”

　　“家里來客人啦——”

　　蕙兒帶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孩子，站在遠山一塊大山石上喊叫。

　　透過青翠蒼茫的樹林間，我望見竹籬笆圍繞著的小院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停進去了一輛紅亮亮的小汽車。周圍鄰居的男女老少們正在那里望著小院談論什么。山山嶺嶺的田邊地頭，房前屋后，這一簇，那一堆……

　　來客人了?我哪里會有客人來呢？我望著小院里停的車疑惑不解，還是提上翻菌棒摘下來的半竹籃子香菇趕緊回去看個究竟。是哪個人呢?奇怪了，是哪個人開著小車來我家里作什么呢?說真的，在這偏僻的山里，不但我們家族里沒有這樣的人有小車，就是方圓幾百里也沒有聽說哪一家有開小車的什么人，更不用說我現在這種處境有客人上門了。沒錢的人見到我都躲得遠遠的，更何況有錢的人呢？我現在住的房子，還是哥哥分給癱瘓姐姐的一間破舊荒廢的茅草房，之前是用來關牛羊的。土墻破爛開裂，在屋里從墻孔裂縫能看見外面的什么，在屋外從墻孔裂縫也能看見屋里的什么。門窗家具，豬欄雞舍，菜園籬笆，桃樹李樹，還有絲瓜架下的石板臺，都是我回來以后和姐姐慢慢一起弄起來的。剛回來的那幾天，我什么都沒有，哥哥和小華堵在門口不準我進家門。見我沒有地方住宿，蕙兒就從她們家里拿來被褥，在姐姐住的茅屋里給我搭起地鋪。后來我用樹條抹泥漿把屋里從中間隔開，前后有小窗的那一半間，我再用樹條抹泥漿從中間橫著隔開兩個小間來，里小間是姐姐的臥室，外小間是我的臥室。又將兩室的樓頂上用樹條編織，用泥漿抹過樓面。姐姐的臥室里，順著隔墻邊擺放著一張簡易的舊木框床，那只我們母親離婚走時留給她的大木箱安放在床頭邊，剛好挨著后面的小格子窗臺，里面裝著她的衣物，還有我們家里錢財之類的東西。蓋面上放著她梳妝用品，剩余二米多就是人走動的地方，還有開關房門的空間；我的臥室里，順著墻邊擺放著一張簡易的新木架床，窗前安放了一張前年新做的小抽屜桌子。我要看書寫字的時候，只能坐在床沿上，剩下一米多也是人走動的地方，還有開關房門的空間。兩室內的墻壁和樓頂都是用舊報紙裱糊的。有門的那一半間，上屋角是兩只小鐵鍋的泥灶，旁邊放置著盆碗瓢筷的案板，下屋角是一個火壟。中間靠泥巴干壁，安放著一張小方桌和四個小凳子。我們一年收獲來的糧食，只有存放在臥室上面矮小的閣樓里，過年宰豬腌的臘肉吊在閣樓里的屋樑上晾著。要不是家里喂養了貓，老鼠就會在閣樓上面肆意妄為，大鬧天空，夜晚讓人難以入睡。這樣的家境能有誰瞧得起呢?怎么會有客人來呢？而且還是這么闊氣的客人……

　　 小時候我們家里貧窮，父母不和睦，經常打架吵鬧，還摔癱了姐姐的腿。離婚后，母親改嫁了，父親沒有再娶。父親叫哥哥停學務農，叫姐姐操持家務，只讓我上學。父親利用國家對這山區資源扶持開發政策，大力發展農副業產品，養了許多的豬和牛羊，栽培了許多的木耳，香菇，天麻，竹蓀。經過父親和哥哥姐姐幾年辛勤勞動，我們家里很快就富裕起來了，成了這山區第一家蓋起來三間一刷的紅磚青瓦房，第一家買來一輛三輪車，哥哥第一個跑鄉村運輸。我們一家人過著富裕快樂的日子，許多媒人給爸爸說媒，許多人想當我們后媽，爸爸怕給我們家里帶來不和睦，都沒有同意。可是從哥哥娶妻生子開始，我們的家里就開始鬧別扭起來，哥哥嫂嫂覺得一起生活吃虧，整天想著要分家過日子。有一天，我星期五放學回家，父親突然嚴肅地對我說，不讓我上學了，叫我跟我們鄰村程家的小華結婚。小華的爸爸和我的爸爸是很好的庚兄弟，可小華楊花水性，在我們江北車站木耳香菇菌種廠干活時候，不但她和我的哥哥鬧出緋聞，還和蕙兒的哥哥有緋聞，方園幾十里的人都知道這些丑聞。爸爸要我娶她，死我都不會愿意。況且我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這深山里，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生活，我想讀書上學走出山村去。可我犟不過爸爸，于是就為難我的爸爸，說除了我們屋后坎上鄰居李家的蕙兒誰都不娶。那時候的蕙兒才十二歲，還在我們村里學校上小學五年級，呆頭呆腦，垃里拉遢，不愛說話。我們兩家父輩為土地沾邊連界，豬羊雞鴨踐踏莊稼，經常吵鬧不斷。聽我這么說，爸爸火冒三丈高，只差一點兒沒有揍我一頓。這話傳出去，蕙兒的父母沒有在意，蕙兒卻信以為真，十分高興。見我不能上學，成天和父親爭執不斷，趁我父親有一天不在家的時候，就叫我去他們家里玩。她父母挑唆我離家出走，在外面躲個幾年半載，事情過去了再回來。剛好任家哥的老婆幾年后跑回來，任家哥不要了，她沒有地方安身，要出去深圳打工。蕙兒就叫我跟她一起去。我沒有別的辦法拒婚，于是我就聽了他們的話。可是我他沒有想到，原來父親身患絕癥，是叫我趁他在世的時候趕緊成家立業了卻他一樁心愿，不要讓哥嫂他們將來虧待了我。在我離家出走之后，父親連病帶氣，沒有多久就去世了。更沒想到，哥哥和嫂子離婚霸占了我們全部的家產房屋，分開了雙腿癱瘓的姐姐，還把小華娶進了家里生了一個女兒。我回來一無所有，只得跟姐姐一起生活。我至今都不敢把我在外面所作所為的事情說出來，我怕姐姐知道了我的遭遇更加傷心難過。那時我好不容易請到干部和家門人來調解。他們都說我是一個仵孽不孝的人，不但沒有分到我應得的家產，還把我訓罵了一通，把哥哥贊揚了一番。這事都過去幾年了，小華現在還時常冷言冷語的嘲笑我不娶她，照樣有人娶她進我們韋家，見我和蕙兒好上了，她氣憤無比，正想盡千方百計來破壞我和蕙兒的親事。我不知道她前世和我們韋家有什么緣源，一定要嫁入我們韋家才甘心，我也不知道她前世和我有什么怨仇，總是和我過不去。事情都過去幾年了，嫂子還時常怨恨我不娶小華，害得她才離婚，現在嫂子守著分來的房屋家產和判給她撫養的兒女，至今都沒有打算改嫁的意思。她時不時扯上我的名字跟小華惡語相罵，跟哥哥大吵大鬧。嫂子是不甘心，想在這里待著出一口惡氣，讓哥哥和小華過著不安寧的日子。要不是蕙兒喜歡我，要不是姐姐沒有出嫁，我早就出去打工了，不待在這里受他們伙的窩囊氣……

　　是蕙兒這幾年給了我許多的歡笑，漸漸沖淡了我感情的困惑和世態炎涼的陰影,讓我又振作起來，在漢水邊上這美麗的山村里作了許多美好的夢，有了許多美好的希望。特別是這幾年陶醉在蕙兒的情感中，我感覺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這樣的親切，這樣的美好！即便是我在這里生活艱辛，讓人看不起，但我卻感到每天早晨的風景都是那么美麗多彩，時光都是那么甜蜜幸福！

　　——早晨，漢江上面霧茫茫一片。朝陽升起來，白霧就竄進兩岸的山區，漸漸地散去。

　　巖石濕漉漉的，散發著絲絲白氣，就像剛從熱水里撈出來一樣的。樹葉藤蔓上面都綴掛了無數晶瑩剔透的露珠。那些露珠慢慢凝聚成水滴，從高處的藤葉上緩緩地掉下來，墜落在低處的藤葉上迸濺起小水花，再和低處藤葉上的水滴一起掉下來，砸在地上干枯的落葉上面，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此時滿山遍野的樹上地上都是滴水樹葉的聲音。雀鳥在滴水聲中婉轉悠揚的歡唱，山澗溪水在滴水聲中不停地潺潺流淌，漢江北岸的列車在白茫茫的濃霧深處轟鳴，濕潤潤的空氣里夾著泥土的氣息和樹葉腐爛的氣味，還有花草的陣陣清香。

　　有許多這樣美好的早上，蕙兒趁著到我們屋旁邊巖石下挑水的機會，來叫我起床，和我在我的房間里擁抱親熱。有時候是她來叫醒了我，有時候是我在等待她的到來。這是我這幾年最浪漫的時光。

　　可是，每當我爬上山頂上干農活的時候，眺望東方那滔滔云海托起一輪紅日，染紅了漢水兩岸的崇山峻嶺，心中不知不覺就想起我在那遙遠的地方留下的一段難忘的情緣，一段傷感的往事……怎么說呢？也許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歲月如流水，往事如云煙，說來就來了，像夢一樣，讓人不想醒來。說走就走了，像風一樣讓人無處去尋覓。時常在我的心頭，剪不斷，理還亂。感覺歲月帶走的是我一種思念，云煙留下來的是我一種感慨。我不知道我和蕙兒以后的結果會又怎么樣。蕙兒現在年齡小，她父母嫌我家里窮困，不想把蕙兒嫁給我。要不是蕙兒生死要喜歡我，她的父母可能早就把她許配給了我們本村家境條件好的李家幺娃子，或者是哪里的什么富裕人家。沒有蕙兒的愛，或許有梅梅在我的身邊，但我不可能淡忘遠方那段刻骨銘心的情緣。可我對蕙兒和她的父母當年的用心仍然耿耿于懷。如果不是蕙兒當年求她父母借給我路費，叫我出門打工逃避和小華結婚，也不會氣得我的父親過早離開了人世，也不會妄費了我父親的一片苦心，也不會害得我無家可歸，住破舊的茅草屋。可是要不是他們幫助我離家出走，我怎么會有那樣一段又美好又傷感的情緣呢？

　　這幾年，每當聽見哥哥和小華打架吵鬧，我就不寒而栗。哥哥怒罵小華是個爛貨，又偷了誰，要拿刀去砍人家。小華哭罵哥哥是個沒出息的，怎么不去煤礦塌死，還能得幾十萬安葬費。有一次，小華胡說他們的女兒柳絮是跟我生的，叫哥哥有本事就把我砍死。住在他們旁邊橫房的嫂子在那里拍著手哈哈大笑，逢人就大肆宣揚。這時我又慶幸蕙兒一家幫助我離家出走，要不現在我和小華在一起過著不知道怎樣一種痛苦的生活呢？經過了許多的事情，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世事難料，即是現在我和蕙兒的感情再美好再甜蜜，誰又能說得準哪一天我們會是怎樣一種結局呢？如果又是那樣的結局，為了爭一口氣，為了不讓人笑話我打一輩子光棍，我就聽姐姐的話，和她的婆家妹妹梅兒換親……

　　這會是哪個呢？開著小車來這里做什么呢？自從我回來跟姐姐住進這小茅屋里，這么多年還沒有來過什么客人。我們這個窮山僻壤的地方，人煙稀少，到處都是荒山野嶺，什么都沒有，除了去年一個負責當地發放國家扶持款項的官員，開著皮卡車下來打了一次秋風來過之后，就再沒有人開著小車來過這里來作過什么。去年冬天，那個官員下來看上了二表叔的柏木棺材，想要去送給他干女兒的爺爺。二表叔不同意，那個官員就叫來我們村干部一起給二表叔找茬，軟硬兼施，不給二表叔發放國家的扶持款。二表叔無奈何，只得讓那個官員用皮卡車拉走了那副柏木棺材，氣得二表叔暗地里把那官員咒罵了好幾天，到現在二表叔都沒辦法再制一副棺材。這一次又會是哪個人來作什么呢？這年頭，如果讓官事找到哪家，于公于私，肯定都沒有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