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嬰撿到條黑白花紋的水蛇。當她用綠色的漁網提著它回家時,父母問她蛇是從哪兒來的,她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她說她曾經夢見過一塊荒野,草地和池塘攪在一起,分不清界限,商嬰和一個少年站在池塘邊,盯著悄無聲息的水面,腳下是枯黃的草,薄薄的,鋪展至波紋里。天空突然就下起了大雨,她跑到一顆大樹下躲雨,雨滴沿著枝葉灑落在身旁的墳墓上,看起來那是一座新墳,墳頂的碗盛放著幾個雞蛋和記不清的一些其他東西。等商嬰回到原處時,枯草已變成了嫩綠的新芽,然而仍是薄薄的一層。少年的臉卡在草地上,臉下浸出大灘殷紅的血,和著泥濘中的雨水,蔓延開來。
所以商嬰猜測蛇就是從池塘里找到的。
母親怔了怔,繼而笑道:“那是做夢,蛇怎么會從夢里來呢?”
商嬰把蛇放在盛滿水的大紅盆里,那本是家里的洗衣盆,噘著嘴說:“或許是真實的,我給記混了吧。”
她做過許多許多的夢,比如在冰天雪地間穿梭,在暗黑色的府邸前決斗,還有施魔法將一具無頭女尸的頭變了回來。對商嬰來說,白天活在和大家共同生存的世界里,晚上又身處在另一個世界里。日子每天這樣過,難免會有混淆的時候。
小姨來送桃木劍的那會兒,商嬰正把自己鎖在書房里看艾略特的詩集,她把腳伸進養著蛇的大紅盆里,涼絲絲的,很舒服。
“許多人用了,都說很管用。”小姨指了指托在掌心中的那枚小小的桃木劍,“給她縫在枕頭里,就不會做噩夢啦。”
商嬰在書房聽見了似乎是母親進臥室拿東西的聲響,客廳里才上幼兒園的妹妹“咯咯”地回應著小姨,好像是被小姨的什么話給逗樂了。
“啪嗒”一聲,商嬰把詩集扔回書堆里——連看書的心情都沒有了。
她去廚房拿了兩個番茄、一把刀、白糖和一跟牙簽,用果盤盛著抱回書房里。她開始剝番茄的皮,她剝得很歡樂,雙腳拍打著盆里清澈的水花,嘴里哼著小曲兒,偶爾能感受到從腳面傳來的水蛇光滑而堅硬的質感。
商嬰滿意得看著被剝得“精光”的番茄,泛著紅汁的外表很誘人。她舔舔嘴唇,突然想起自己比妹妹還小時,曾經養過一只也是撿回來的小雞。
它死的那天,先是被鄰居家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孩不經意間拿走了,她用一根白色細繩拴住小雞的身體,像玩溜溜球一樣,拉起,摔在地上,然后又拉起,再摔在地上,如此反復。等到商嬰發現的時候,它已經奄奄一息地吊在女孩的細繩上,動彈不得了。表哥說它死了,商嬰搖搖頭,表哥說它真的死了,我們來做烤雞吧。商嬰沒吱聲,表哥一把抓起商嬰掌中的小雞,小伙伴們找來小木塊、碎紙片,還有塑料袋等,反正能燒的東西都被堆在一起。表哥把小雞掛在一根細棍子上,另一個男孩子滑動著火柴。
商嬰蹲在旁邊,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我們要珍愛小生命。”
誰也沒理睬她,這句話很快就被燃起的紅艷艷的火給吞沒了,小雞懸在火舌上方,好像動了幾下,也可能是火舌搖晃造成的錯覺。
因為支起的火太小,半天小雞的羽毛也不見怎么變色,在孩子們的印象中,烤雞都是焦黃色的,所以大家都窩在一起,很耐心地等著。當商嬰猜想它或許還沒死時,那金黃色的光澤明亮的羽毛已經褪成了大片黑色。
小伙伴們接二連三地沒了興趣,把燒成炭黑色的小雞扔到一旁。商嬰用手指碰了碰它,被燙了回來,她想小雞是真的死了,那個鑿著小洞的鞋盒里再也沒有金色的茸毛了,自己也不用每天給小瓷蝶里添米加水了。
當時有沒有哭,商嬰已經不記得了,之后她給小雞堆了個小墳墓,挑了幾顆稍微好看的小石子放在墓前。小伙伴們咧著嘴笑她是“蛋白質”,那是當年的流行詞,即“笨蛋白癡神經質”的合稱。
她拿起刀準備將番茄切成一塊一塊的,蘸著糖吃。客廳里小姨像是慈愛又像是故作長輩的姿態,對商母說:
“剛才見那孩子一直低著頭,都不正臉瞧人,晚上總做好些夢不說,還偏偏養了條蛇……她是有病吧。”
商嬰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塞番茄,嘴角沾上透明的糖粒,她右手還握著刀,口中同時又嘟囔道:“人家是好孩子,是好孩子。”
時間已至傍晚,母親喊商嬰出來向小姨道別。
書房里半晌沒有動靜。
“阿嬰,阿嬰,小姨要走了。”母親催促著打開房門。接著是“啊!”的一聲驚叫。妹妹哆嗦了一小下,但很快“怎么啦怎么啦”歡快地跑過去湊熱鬧,卻被母親一把捂住了眼睛。
商嬰的腳浸在一盆鮮紅的血水里,腿肚子也濺上了密密麻麻斑點狀的細碎血跡,不知是血本身就這么艷麗,還是大紅盆凸現出來的效果。地板上是一截黑白格紋的蛇的尾巴,切口處又是一大灘冒泡的鮮血。
“呀!你們……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小姨倉皇奔向門外,又扭頭添了一句:“最好送她去精神病院看看。”
母親稍稍明白過來,銳利地盯著商嬰面無表情的臉龐,再次失聲叫道:“你嘴上是什么?!”
商嬰摸索著雙唇,用舌頭舔了一圈。
“哦,剛剛吃了兩個番茄。”
母親舒了口氣,抱著妹妹抵在門框上快要癱倒下去。
家里人強烈要求把大難不死的蛇送到屠宰場殺掉。商嬰默默地給盆里換水,表示不同意。
“老人們都說,蛇這種東西要么不能動,要殺就必須殺死。”母親拍拍膝蓋,“蛇是會復仇的呀!”
妹妹狠狠點著頭,看來母親也給妹妹講過那個蛇復仇的故事。
相傳從前有個農婦在廚房搟面的時候,一條蛇爬上了灶臺,農婦順手將切面的刀砍在蛇的脊背上,但卻未能致命,受傷的蛇逃跑了。多年之后,農婦在田間干活,休息期間被不知不覺找回來的蛇一口咬中,因此丟了性命。而那條蛇的背上仍舊插著當年的那把刀。
“說說你的原因吧。”父親問。
商嬰把手撐在盆沿上,看著生氣大不如先前的半截水蛇。為什么要砍斷它的身子呢?她自己也糊涂了。或許手上拿著刀的時候,人都會無意識做出些讓刀發揮用途的事情,畢竟切番茄這種小事,不是太浪費打磨細致的刀刃了么?
而且,她覺得,蛇并不敢反抗她,縱使它很痛也很恨她,但蛇也依戀她,依然靜靜地躺在她準備的容器中,是連個眼神都不會使的溫順家伙。
父親叼了根煙,在藤椅上搖搖晃晃,瞅著正在換衣服準備出去買小菜的妻子,又瞟了眼委屈狀的大女兒,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沒什么了,它活不了多久的。說到底也只是個動物。”
母親牽過妹妹的手,甩了臉子:“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別讓它在家里待過今晚!”
香煙上的火光漸漸熄滅,父親扔下煙蒂,悠閑地走進臥室,一句話也沒多說。
“啊哈哈,桃,桃!”
商嬰透過堂屋的門,瞧見大傻正在自家小院里手舞足蹈。他總是這樣,也不是貪吃,就是看到別人買什么吃的喝的就想要點兒來解饞。
商嬰走到水池邊,挑了個泡在水里的大桃子遞給大傻。
大傻樂呵呵接過來,還說了句“謝謝。”
因為父母是表兄妹,所以他天生就有些不正常,商嬰小時候很羨慕他,每天不用上學,只圍在他父母的小吃攤邊嬉戲玩鬧。大傻長得熊腰虎背,十分結實,皮膚也是黝黑的顏色,商嬰一直以為他比自己大不少,后來才知道原來兩人年齡相當。商嬰不喜歡和他玩,但也不討厭他,雖然行為舉止很奇怪,但他的品性是很單純的。
“你干嘛去了,一天不見你。”
“去看魚,嘿嘿。”
“哪兒的魚。”
“西街的漁市,好多好多魚呢,有長著四條腿的,有帶殼的,有會爬的,哎!還有好長好長的呢。”
“那是烏龜之類的吧。”
“不,是魚。”
“諾,那個。”商嬰指著屋里的紅盆,“你幫我把那個抬著,我也想去看看,說不定有好看的蛇。”
“好,阿姨。”
大傻對任何女性都稱呼為“阿姨”。
在它面前,商嬰失了神,精致的紋路,靈動的身軀,完美無缺的色調搭配。商嬰從來沒有這么強烈的占有欲,一定要得到那件東西,無論如何一定要得到那件東西,從來沒有。
魚販吹著口哨,輕佻地問:“小姑娘,喜歡嗎?”
“嗯!”商嬰的這口氣從腹部深深地穿上了口腔。
她抬頭望了眼魚販。撲面而來的是惡心的魚腥味,魚販站在高處,他的腳下,以及市場的每個角落都堆滿了綠色的漁網,跟她當初提著水蛇的網是一模一樣的。
商嬰的四周不知何時圍上了一幫看熱鬧的漁夫,個個裸露著上身,他們有的雙臂交叉,有的單手掐腰,做出吊兒郎當的姿勢,他們健壯但粗糙的深色肌膚鼓動在商嬰周邊。漁夫們的身上,整個漁市渾濁的空氣里,還有商嬰的脊梁上,全是黏稠的汗水。沉悶的熱浪,偕同漢子們的體臭把商嬰緊緊團在漩渦中央。她害怕起來。
她不停地捕捉大傻的身影,眼神中是一種近似乞求的依賴。大傻扛著紅盆,碰上商嬰的目光,就傻傻笑一下。商嬰感覺窒息的閉塞空間打開了一道口。
可是他是傻子啊,傻子會做出什么呢?
“想要么?嗯?”魚販從自家大盆里抓起那條她看中的水蛇,又問了一遍。
“嗯!”商嬰沉醉了,恐懼也顧不得。
“好,我有個條件。”
商嬰立馬清醒了,下意識地往大傻身邊靠過去,他還是呵呵一笑。
“如果你能把原先那條蛇宰了,我就把這條賣給你。”
原來如此。商嬰讓大傻把盆放下來,放在自己腳邊,魚販爽朗地將蛇拋進商嬰的盆里,讓她抉擇。
殘蛇還是一動不動,新蛇似乎性格低調,看到受傷的同伴并無幸災樂禍之意,只是在殘蛇身旁擺弄著身子,商嬰欣賞它靈巧的姿態,愈加喜歡。然而當兩條蛇擺放在一起時,商嬰才發覺兩者長得相差無幾,她心儀的美麗花紋也不過是與殘蛇相同的黑白格紋。兩條一樣的蛇,為何自己這般喜愛這條新蛇呢。
就連大傻也看出了端倪,他唆著指頭,喉嚨發出沉吟聲。
“我好想要。”
“宰了那半條蛇,遲早要死的。”
商嬰凝視自己的大紅盆,她看到短了許多的殘蛇,它鮮活的切口,沉默的身軀,一點一點無言地死去,好可憐。真是深重的罪孽。
一個是無法自拔的迷戀,一個是無法自拔的內疚,哪個都不愿舍棄。商嬰艱難地猶豫著,她踟躕的心境晃蕩晃蕩,如同盆中打碎她倒影的水紋。
這水紋一蕩,就是幾年的光景。
商嬰踏過樓間平地上的積水,水花濡濕了她的褲腳。
現在的商嬰已經是在外求學的學子了,她終究是無法忍受宿舍生活,決心出來租房住。她打聽到這個小區的價位相對便宜,就過來看看。
秋季的天很高,但今日是陰天,全無颯爽的滋味,小區高聳的樓房也一并是灰色調,密集高大的樓房顯得壓抑又恢宏,它們似乎不是想將天空頂上去,還是意欲將樓下的人兒壓倒在它們的懷抱里。
仔細想想,這實在是可怕的格調。商嬰卻莞爾一笑,在夢里,她早就習慣了比這更陰森恐怖的情境了。
灰色的天,灰色的樓,灰色的水泥地,真是沒有美感的搭配呀。商嬰如此想。
拐角處出現一家破舊的小發廊,花哨的招牌和標志性的黑白轉筒在灰色的襯托下著實惹人注目。一個少年從發廊里鬧鬧嚷嚷地走出來,他有些駝背,頭發有點長,弄成蓬松的樣子,看起來略顯頹廢,他穿著黑色的外衣,皮膚卻白得驚人,連嘴唇都是蒼白的。
商嬰想招呼他,但張開的嘴又僵住了——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幾乎同時,少年也發現了商嬰,他一愣,轉而笑道: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她只能這樣說。
“要下雨了。”少年望望天空,“哈,帶你去躲雨吧!”
說罷他歡快地奔跑出去,他招呼著商嬰,商嬰感受到他身上灼熱的青春氣息,這么強烈的生命力,她不曾有過。頹廢地生活,痛苦地做夢,像活在陰陽之間的人,連桃木劍也無從阻止。
一路上商嬰專注于少年的背影,她在想他是誰。
少年帶著她跑進一家農戶。這戶人家的院落和房屋全都是用橙紅色的磚砌成的,橙紅是一種很亮的顏色,所以商嬰乍一看,仿佛墻壁上都泛著橘色的光。但同時墻壁上又布滿蒼翠的爬山虎,像一張綠色的網,把這艷麗的光亮打壓下去。
他們站在十幾米的高臺上,農戶的三四個老頭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聊天,高臺上曬著金黃色稻草,牢牢掩蓋住水泥的灰色,和橙紅色交相輝映,天空也似乎被染成了朦朧的紅色調。商嬰聞到了炊煙的味道,有些嗆人,但商嬰很喜歡。
少年突然從高臺上跳下去,繼續向前跑去,他回頭望見呆在高臺上的商嬰,便停下腳步,做出催促的手勢。
“過來呀,怎么跟丟了。”
商嬰看看瞧不清面容的少年,又看看相距十幾米的地面,一時間手足無措。
旁邊幾個老太太提起嘶啞的嗓音:
“小孩子不要亂玩。”
雖說是提醒,但能聽出其中無關痛癢的慵懶。
商嬰跳了下去。
她站起身來,看見少年身后枯黃的薄薄的草和分不清界限的池塘,還有他伸出的手與打上雨水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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