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糖

　　糖

　　下午五點半，我從床上醒來，身體上密密的都是汗。我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炎熱的味道，迷迷糊糊的向外走。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已經習慣了用睡眠對抗夏日的炎熱。吃過午飯，心滿意足地睡上一個下午，做上幾個不著邊際的美夢，一醒來，就忘了。偶爾也會捉住些夢里留下來的影子，飄飄渺渺，模模糊糊的記不清楚。有時候甚至只記得夢里氤氳的悲傷的氣息，醒來后不明所以的難過好久。

　　依稀記得夢里常常出現的一個女孩兒，站在淺淺的枯草中間。齊耳的短發，上身是一件橘色的帶帽衫，映著夕陽落日的光輝，安靜地望著遠方。明明應該是一幅視覺沖擊強烈的畫面，因為女孩兒的存在而變得柔和。落日在身后完成詩人眼中的悲壯，悄悄謝幕，生怕驚擾了什么似的。我站在女孩兒的身后。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攝服，內心空靈若無一物。我想要牽起女孩兒的手，手剛一抬，便醒了。

　　我迷迷糊糊的向外走著，回味著夢里的情景，心里不禁一陣失落。傍晚時分，暑氣明顯消散了許多，但是空氣中依然有殘存的炎熱令人昏沉的味道。一陣風徐徐吹來，暖暖的、滑滑的，吹在臉上癢癢的，特別想笑，心里的陰霾就這樣一下子散了，整個人也清醒了。

　　蟬聲給鄉村增添了一絲的喧囂，用以對抗夏日的疲勞，它對鄉村的熱愛似乎遠遠超出人類，一聲聲愛喊的撕心裂肺。這個時節，鄉村里最多的就是老人孩子，其實，在哪一個季節里不是呢？因為距收秋還有些時日，農村人總要抓緊時候打些零工，掙下今年里肥料和小麥種子的錢。即使這樣辛苦，可也從來沒見過那個農民家庭殷實了些。偌大的村子里，老人們聚在路邊的大樹下乘涼，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家長里短。亦或是婦女們三五成群的湊在一起震天響的搓麻將，不為賭錢，卻也下著三毛五毛的注，嘰嘰喳喳的評點著附近三里八村的新鮮事。農村的女人們多數沒什么學問，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心思卻別有一般靈巧，不比那些男人們，湊在一起便要談論國家大事，說些對政策的一般見解。孩子們似乎越來越不愿意出來了，不像我們小時候，沒什么玩意兒，只能田里河里的四處亂轉。農村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除卻一些細節，十幾年如一日，在不同的時間里反復回放相同的場景。關于夏天，我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其中細枝末節的故事。

　　我不是一個追求上進的人。從來不會在假期里參加任何形式的補習，更不愿意做什么作業或者看“正經書”。父母倒也由我。常常，漫長的暑假就在我逗養蝣蜒螞蚱的過程中消磨掉了。但偶爾也會生出無所事事的無聊感。

　　以前自己都是怎么過的呢？腦袋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想不起來。我望著將暮未暮的天空，癡癡的愣了好久。或許，僅此而已。

　　入夜后將是夏日里最美妙的時候，我通常都不肯乖乖入睡。不只是因為夏夜里難得的清爽。夏夜的安靜不同于其他季節，有一種特殊的魔力似得，使人陶醉其中。曾經的多少個夜晚，我望著寧靜而安恬的夜空發呆，神思游于天外。夏日的夜空格外清晰，閃啊閃的星星要比其他季節多上好多。閃閃爍爍點綴著夜空。看著看著，心里就覺得甜甜的，想吃了糖果一般，幸福也變得很簡單。甚至有時候，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看的是什么，卻百看不厭。

　　巨大的星空下，埋藏了無數的秘密，也留下了無數的傳說。我望著星空，回想起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亦會想起諸葛亮夜觀星象的傳奇。今夜里“天階夜色涼如水”，是否有人在“臥看牽牛織女星”呢？不去管什么章法，亦無需什么條理，就這么隨心所欲的想著，天馬行空。把自己放空，恍恍惚惚間，仿佛我也變成了一顆星星，俯瞰著大地上的故事。

　　最令兒時的我感到神奇的莫過于諸葛亮夜觀星象的本領，哪顆是將星，哪顆是文曲星，哪顆又是紫薇星？無數的念頭在腦海里恣意游走，完全不顧及我的感受。于是我也只好莽莽撞撞的跟著他走，仔細辨認夜空中亂糟糟的斑斑點點。我曾對人死時會有星星隕落的說法深信不疑。在無數個夏天的夜晚，我仰望著星空，總是盡可能的將滿天的星斗裝進二目，希冀能夠捕捉到某個人物隕落的瞬間。當時并沒有想過這本身將會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死亡從來帶給人們的只有悲傷。

　　那個時候我還分不清什么是流星什么是掃把星，只知道有一種星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在人們不經意的瞬間一閃而過。給觀星的人帶來霎時的喜悅。傳說，當流星劃過的瞬間，閉上眼，虔誠地許下心愿，他就能幫你實現。我幸運的見過許許多多的流星就這樣在深深地夜里劃開一道明亮的口子，然后在下一個瞬間被夜吞噬。我也不知道自己對著不知是流星還是掃把星許下過多少的心愿。每次許完，總是很快就忘記了，也不知道流星后來有沒有幫我實現。很久以后，我才漸漸明白，愿望實現與否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對未來抱有希望，對周圍的人充滿感激和愛。而夢想和心愿，只該屬于那些平凡而渺小的人才好。一點點的改變就足以使他們幸福的微笑。而流星，也并不是因為難得一見才使人們相信他有神奇的力量，只是我們總該有所相信，對未來充滿希望。而流星，就在那里，一次次從夜空中劃過，只要你抬頭就能看見。

　　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地上的一個人真的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星？那么哪一顆星星是屬于我的呢？這樣想的時候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在深深的夜色里，我總能找到這樣的星星，孤零零的，看似與其他星星離的很近，卻有一種無法彌合的距離，黯然地閃著自己的光。

　　每年的七夕，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望著夜空中翻滾的銀河，心中驀的升起一陣溫柔。那銀河是真的在流動啊，千千萬萬條亮閃閃的銀絲勾畫出波紋，奔騰的河水攪起千層巨浪，晶瑩的霧滴在銀河上空氤氳著，像一層薄紗，輕籠玉面，大概神仙也要沉迷在這里了。我能想象無數只喜鵲嘰嘰喳喳地盤桓在銀河上空，只待時機一到，便化身為橋。當牛郎織女朝著對方奔去，整個世界必定會為之靜默，包括那喜鵲，默默地送上祝福。而后，喜鵲定然是第一個為之歡呼者，嘰嘰喳喳地遮擋住葡萄架下一對對偷聽的耳朵。

　　在自家的小院里，一個人，一張席，在夏日深深地夜色里，癡癡仰望著滿天的故事，想想都如此美好。

　　遺憾的是這樣的美好卻難以分享。剛剛進入大學的那段時間，我時常會望著夜空中或明或暗或缺或圓的月亮發呆，思考人生、友情、夢想。城市的天空總是很難看見星星，無邊的黑夜似乎在有意放大月亮的孤獨，也更增人思念之情。總是待到夜的絲絲涼意將我從思緒中拉回，才略感抱歉的回去睡覺。每每此時，心中便有無數感慨，只是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把酒歡歌之人。看看周圍，每個人都忙的不可開交。心中說不出的，不知是失落還是恐懼。

　　我把這些話講給朋友聽，一個明媚單純的女孩兒。朋友不無戲謔的說，你何以如此傷感。我笑笑。想起來不久前朋友打電話約我一起賞月，愣了片刻后方才想起我們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而她已在電話的那頭笑的險些岔了氣。電話不知通了多長時間，只知道那天互道晚安時天上的月亮很圓。

　　還想起來朋友說過的另外一件事。

　　朋友小時候特別喜歡吃糖，嗜糖如命的那種。只是因為那種甜甜的味道令人感覺很幸福。因為吃糖的緣故，八歲的時候生了蛀牙。父母帶她拔了牙，也從此給她下了禁糖令。朋友像每個小孩子一樣，為了吃糖想盡各種辦法。她說，那種感覺就像戀人極力想要見到對方一樣。強烈而依賴。因為這件事，他和父母進行過種種抗爭。一次，朋友生病，高燒不退，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迷迷糊糊的吵著要糖吃。醒來的時候，她的手正緊緊攥著一顆糖，已經融化了，甜膩膩的味道留在手心，黏黏的。守在病床邊的母親見她醒了過來還沒來得及高興就昏了過去。朋友說，從那以后，她一下子就擺脫了對糖的依賴。但依然喜歡隨身攜帶幾粒糖果。她說，那種感覺很幸福。

　　我笑她，你何以如此早熟。她笑笑，給了我一顆糖果。甜甜的。

　　很多事情我們無從談起，即使是面對最親的親人。不是無話可說，是已經不必再說。他們懂你的微笑，你的每一個動作。你要做的，就是默默長大。就像放在口袋里的糖，你知道它會是甜的。

　　依舊喜歡在夏日的夜晚看星星。在院子里鋪上一張涼席，盡力睜大眼睛注視著每一顆星星。不同的是，父親開始越來越多次地在我的旁邊坐下來，兩個人斷斷續續地聊著。

　　父親的雙鬢已經花白，很少再外出打工了。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太陽慢吞吞的往下沉，在地平線上擠出一個甜甜的笑臉，映紅整個天空。暖暖的，柔柔的。

　　世界安靜下來了，夜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