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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就特別喜歡村子里有戲班子來演出,因為這時候肯定是到了村子神明誕辰的時候,平時一片祥和安靜的村子就會變得熱鬧起來,這時總會有吸引很多賣干果小吃的攤主,推著裝滿好吃的來賣,而我喜歡這樣熱鬧的最大原因是這個時候能得到家里給的平時幾乎沒有的零花錢。
從搭戲臺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離吃美食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一般戲班子會演出三到四天,而一年里村子會請兩次戲班子,這也就是說一年中最多我能吃到八次自己喜歡的。
一般戲班子都是從外地請過來的,每一次來的時候我都問我媽,這是從哪里請來的?我媽都會說,這些都是北方來的,他們那里的人唱戲比較好聽!所以我也很早就對來村子里的戲班子下了定義,這些都是來自北方的,一到就快有戲班子來的時候,我就會用很專業的口吻告訴同伴他們,這次肯定是一個來自北方的戲班子!而結果,同伴們都會驚訝于我有這種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一年的五月份和以往一樣,又到了村里神明的誕辰的時候,村子又準備請戲班子來為神明過生日,而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請的戲班子卻異常的龐大。我從戲臺主要領導者口中知道這個消息后,對這個還沒來的戲班子產生了極大的好奇。
在戲臺搭好兩天后,戲班子來了,真的如那個人說的那樣,這個戲班子的隊伍整整有兩大車,多出以往的一倍。更讓我好奇的是這么大戲班子得花多少錢才能請的來啊!他們又能在這里待多久?
對于同伴們而言我的推測還是那么靠譜。其實從他們的外形和服裝也就可以看出,那是一種南方人少有的高大威猛魁梧健碩的身材,外面套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嗯,這肯定是一個來自北方的戲班子。
在吃了三個晚上向往已久的美食以后,戲班子不演了,我也知道和美味分別的日子也到了,這一等又要等到明年才有的吃了。戲班子在演完最后一場后,趁著并不皎潔的月光就把帳幕給收了,臨走時我想,不用說他們一定跟以往一樣,第二天一早就看不到他們,他們一定連夜趕往下一個要演出的村子。
可早上去上學的時候發現他們還在,而且東西也沒有完全打包好,并不像以往的戲班子一樣,很急的樣子。
中午回來才聽奶奶說,這個戲班子要住在她家。奶奶一直以來都是住在二伯的老房子,二伯在孩子全都出世了以后,就全家搬到鎮上去住,還開了一家理發店,村里八九十方米的房子就由奶奶一個人住。因為奶奶家離搭戲臺的地點最近,加上門外頭頭有一塊不小的谷場,還有一口水井。這么多個優越的條件,自然一下子就吸引了戲班子的注意。他們給奶奶開出的價格是每個月六十塊。奶奶也沒多想,于是就爽快的答應了。但一個人住慣了的奶奶突然要跟這么多人住在一起,第一天就讓她覺得還是很不自在。
房子是一個大廳旁邊兩個房間的結構,奶奶一個房間,大廳和另外一個房間讓給他們。習慣早睡的奶奶,平時喜歡在吃完晚飯后坐在門前的谷場納涼。但是自從他們來了以后就完全打破。十幾個人在身邊來來回回,說著聽不懂的話,更別說納涼了;況且晚上又吵,不是練唱戲,就是講電話跟吵架似的,特別是他們帶頭的,奶奶跟我說,有一次他喊的很大聲,聽起來像是在吵架。起來最后才發現他是對著手機的,心想這個跟另外一頭的人在吵吧!可是后來看到他時不時就笑一下,時不時還很開心的跟旁人打鬧才知道他只是在打電話。在吃的方面又是很喜歡加醋和辣椒,一到做飯的時候,濃密的酸味和刺鼻辛辣味充斥著空氣,一聞喉嚨就不舒服,胃也難受。起初奶奶也覺得慢慢的會習慣的,畢竟他們有著他們自己的生活節奏和飲食習慣,又或者在反應了這么多次以后多少也會有所改變,但是他們這股北方來的寒流,終究南國的暖意是很難將其消除。
有一次去奶奶家發現突然安靜了不少,原來是戲班子搬走了,不過搬的也不遠,就在奶奶家屋后。奶奶說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沒讓他們住滿一個月就讓他們搬走。
我說搬走了也好,最起碼安寧些。一個月六十也不是很多的錢。
奶奶說不是因為錢多錢少的問題,只是剛開始看他們挺可憐的,大老遠來到這里,好不容易有一出戲,唱完了下一站就又沒有著落了。只覺得讓他們先在這里安頓一下而已。
我問他們是從哪里來的,看起來打扮的也不落魄啊!
奶奶說他們來自江西,一路南下找要聽戲的人唱,來到這里時他們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將近半年唱不到五出戲,二十來人的戲班子全都要養活已經很不容易了。后來他們看到這里風土人情還算厚道,也看到我的房子剛好也夠大,所以就想先安頓下來,等找到有戲唱時再去。
我說他們除了唱戲不會做些其他什么事了嗎?
奶奶說有,就是打麻將等戲唱。
我說那這個戲班子也存活不了多久了。很驚訝自己當時怎么會說處那樣的預測,但事情的結果還真跟我預期的那樣。
戲班子兩個多月下來才接到一出戲,是在我們隔壁縣唱的。隨后就再也沒有看見他們舉班出動過,只是住在這里的人越來越少。
奶奶說戲班子解散了,團長讓團員各自發展,自謀出路。
我說他們全部都要搬走嗎?
奶奶說不是的,他們團長一家子好像要在這里長居。
他們走后最不習慣的是村里的那幫混混,少了內衣可以偷,少了身材突兀的女孩可以調戲,自然生活的樂趣也少了。
后來我們家管這個戲班子的團長叫江叔,他媳婦叫江嬸。江叔膝下有一兒一女,都各自成家。大女兒也是剩下一兒一女,叫小娟子和小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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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冬天,在二伯強烈的推薦下,我們搬進了奶奶家,跟奶奶一起住,讓更老的房子空置著。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家就嘗到了奶奶半年來遭受的罪。
雖然還隔著一條巷子,但那濃密的酸味夾雜著刺鼻的辛辣,還是在如雷的接電話聲中考驗著我們的忍耐程度。老爸連夜跑去投訴,但是屢教不改的他們,第一次讓我覺得有些討厭。
春節后江叔家除了江嬸帶著小娟子和小虎子留在家中,其他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婆孫三人開始在這個異國他鄉相依為命。
村子里那些少了生活樂趣的混混終于發現樂趣的源頭,欺負她們這婆孫三人。一天半夜,我突然被一陣巨響吵醒,接著就聽見有孩子大哭起來。我起身一打開窗戶向外看,江嬸的家開著燈,哭聲也是他們家傳出來的,這時周圍的鄰居都出來看是怎么回事,大家開始議論紛紛。忽然我聽到媽媽和奶奶的聲音也在,于是我也跑了出去。
看到江嬸一邊在對大家說些什么,表情很是無奈的樣子,一邊抱著孩子哄。我問我媽具體是怎么回事,我媽說,村里那幾個混混將她家的鐵門用大石頭給砸壞了。我說怎么知道是他們,江嬸說黃昏和晚上的時候都看到他們在附近溜達。我想也只有他們才會做出這樣缺德的事,想到明天還要上課就匆匆的回家了。
幾天后,我在午休的時候被刺耳的爆仗聲驚醒,聲音還是從屋后傳來的,我想誰這么缺德這個時候放這個,開窗一看,江嬸氣喘吁吁的走了回來。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說,這次那些混混往她家扔了幾個爆仗。孩子又被嚇哭了,等她沖了出去時人已經跑遠了。
那天,我放學很晚才回來,一回到家就看到江嬸又在對奶奶訴苦。走過去一聽才知道,那些混混趁她們都不在家偷她們的衣服丟到了河里,她們剛好在下游發現,等撿起來的時候已經臟亂不堪。
在之后不久又常常聽到奶奶在吃飯時說江嬸家柴火偷偷點燃、小虎子被人毆打、她們家的窗戶被砸、門燈也是用不到三天就換…一個月下來,她們買了四個門燈,換了三次玻璃窗,找了兩次衣服,去了一次醫院。這一次我竟會打心底同情她們,這個在陌生的環境里,睜開眼就要受人家欺負,即便有時是閉著眼也都會被欺負,迫于生活壓力,他們選擇在這里定居,卻不曾想緩解了生活壓力更重的心里壓力又隨著而來。忽然心里有了一個疑問,那種不能說出的苦衷,是不是每個在異鄉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有時江嬸去買菜,商販一聽到她是外地口音就立馬翻倍加價!常常回來后找我奶奶訴苦,我奶奶也聽不懂,但是能看到江嬸她臉上的苦衷,奶奶也是用她聽不懂的安慰她,兩個人就經常這樣用雙方都聽不懂彼此的話,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著。
我以為江嬸會就此認輸,搬出我們這里,搬到另一個異鄉,畢竟這里給他們的看法已經完全顛覆了一樣,這里壓根就沒有她值得眷戀的地方,有的只是無盡的苦衷和傷害,我想這次肯定會她就認輸了。可是她沒有,她選擇了留了下來,用我們南方人少有的頑強,用她們北方人特有的毅力,去接受這里的風土人情,去融入這個用力一喊全村都能聽到但是心里卻沒有人能夠溝通的小村莊。她把附近河邊旁的泥土開荒來種菜,小娟子和小虎子就負責拔草;就連去山上撿干柴來生火,小娟子和小虎子也是力所能及的抱著一堆小的樹枝回來。或許在一年前,她還是一個戲班子的團長夫人,大家伙羨慕的老板娘,他們的小孩也只能從電視里看到菜地要拔草上山去撿柴的情節,現在她卻是一個跟這里許多人一樣每天要算好柴米油鹽的普通家庭主婦,兩個小的也過著農村人的生活,但是又和所有人不一樣,她們是個來自北方的外地人。忽然想起在網上看到的一句話,當有些事情你已經無法改變的時候,唯有堅強面對才是反擊的最好的利器。
她們努力的想在這里扎根,可是這里的人們卻一直在排斥她們。那天江嬸跑來跟我奶奶說,早上去河旁邊上的菜地摘菜時發現全被人偷了,那時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南方人會被稱為南蠻。
第二天,她們把菜地重新翻弄好,種上了新菜!一個月后的下了場大雨,河水漲得很高,她們種的菜又顆粒無收,全被洪水給沖走,水退后上天還給她一片黃沙。好似上天也不愿意讓她們待在這,用這些最直接的舉動告訴她們,你們走吧!這里本沒有你們的容身之處,回到你們原來的地方去吧!最后她們清理掉黃沙,繼續種菜,不久開始每天送菜給我奶奶。
有一天無意聽到江嬸她跟奶奶在聊天,說的居然是我們這里的客家話,剛開始還以為聽錯了,可仔細一聽講的還真是客家話,我當時就懵了,她怎么會講我們的方言呢?事后我不解得問奶奶她是什么時候就開始會講客家話的。奶奶說她也忘了,只是記得跟她交談時越來越聽得懂她在講什么了,并且小娟子和小虎子也會說了呢。我驚訝的喊出:連小娟子和小虎子也會?
過了沒幾天,江嬸叫奶奶去她家喝茶,居然是我們客家人的擂茶!!!奶奶回來后我就趕緊問她,味道該不會差的很離譜吧!奶奶說怎么會,一模一樣啊!喝不出有什么差別呀!這次我徹底傻了,完全不敢相信一個外地人在喜歡上當地的一種飲料后,還能做出跟當地的一樣的味道。這兩種體現客家人特質的,她全都有了,而且在一個一直不愿接受她排斥她的地方。
漸漸的跟我家一樣,村子接受她們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時常會忘記這是幾個來自北方的外地人。
小娟子也到了要讀書的年紀,剛開始去學校報名的時候學校一直不答應,說你們沒有本地戶口,是不能享受這里的義務教育的。最后她兒子回來后包了兩千塊送給校長,第二天我就看見小娟子上學去了。
可到了學校以后,老師跟同學們還是很看不起她,覺得長的這么傻乎乎又是肥嘟嘟的,讀起書來肯定也是傻乎乎的。于是一開始老師就針對她,同學也欺負她。
來到學校的第一天,班上的幾個男同學就把她的書包丟到地上踩,受了這么久氣的小娟子再也忍不住了。她把平日里的那些委屈全部爆發了出來,無論從身高還是體魄都要比對手多出許多,一把將那個帶頭的男的放倒在地,然后壓著他狠狠的打了一頓,同伴看到后四處逃竄。最后被打的男的告到班主任那里去,說小娟子把他的書包扔在地上踩,想去撿卻被她打了一頓。
作為他媽的班主任沖出辦公室將小娟子狠狠的抽了一記耳光,并罰她站立到放學,還要江嬸來領人。回到家后,小娟子被江嬸狠狠的打了一頓,一邊打一邊說讓你欺負人!讓你欺負人!小娟子哭著說我沒有我沒有!最后被趕來的奶奶制止住,小娟子大喊著我要回家!不要在這個鬼地方!跑到了我家的樹下哭,不肯回家。江嬸聽到這句話后自己也哭了,小虎子看到姐姐和外婆哭也跟著哭了起來。
江嬸走到樹下勸她回家,小娟子第一句還是說我沒有欺負他!江嬸說我相信你絕對不會做出那樣的事的,剛才打你只是想讓你知道即便別人再怎么欺負你,你都不能還手,永遠不要忘記不管在什么時候也要忍。你能在這里讀書有多不易,你就要有多努力!
小娟子問什么時候能回老家,她說真的不想待在這里了。江嬸說什么時候你有出息了,我們就什么時候能回家。從此之后小娟子在學校無論同學怎么欺負她,她全都一一忍住,因為她的內心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回家!到期末考,她亮瞎了所有人,小娟子沒令江嬸失望,第一學期就以雙百的成績拿到了第一名。之后所有老師搶著要她,紛紛希望把她招致自己名下好作為自己獎金的重要籌碼。
記得當時自己還在次重點班為著學期末升重點班的三個名額而努力,每天六點起來背單詞時,已經能聽到小娟子在背唐詩。第二年,小虎子也開始上學了。或許,校長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兩姐弟從一開始上學就開始穩拿全班第一。她們家開始了不用擔心家里沒有水桶熱水壺洗臉盆的日子,甚至多到還送給我奶奶一個熱水壺。更讓校長想不到的是,這兩姐弟在全鎮統考上雙拿第一,后來代表學校去參加全縣聯考上讓他得到了小學第一校長的美譽。所有人都想不到,可以代表學校,代表村里去縣里參賽并且奪冠而歸的是兩個外地人,兩個他們一直看不起的外地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你一直覺得比你差的人,最后頂替了你并且做的比你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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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江嬸她們在這里已經住了五年,小娟子和小虎子都長大了。在這期間里,村里還是照樣每年都會請戲班子來為神明慶祝誕辰。而一到演出的時候,她們子孫三人就老早的去占位,聽得不亦樂乎!其實我總在疑惑一個問題,就是她們在聽得時候是抱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態,是跟我們一樣只是抱著看戲的心情,還是看著戲就會不自覺的入戲的心情。畢竟,在心靈上,她們在跟戲臺上唱戲的人是相通的。后來才想起來,這個問題其實一開始她們就告訴我了,是第二種!她即便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最貧窮的時候也沒有變賣自己曾經討飯的工具,因為她們是戲班子出身,唱戲已經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隨著她們的血液流向身體的每個角落。她們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本,哪怕身處他鄉過著與原來不一樣的生活。
之后時不時在看書時會聽到江嬸輕輕的唱上兩句,奇怪的是我竟不會煩躁起來,只是放下書本,靜靜的聽。
再后來小娟子考上了初中重點班,聽奶奶說平時的成績在班上也是名列前茅。聽到后不得不佩服她,小娟子知道,要讓所有對你閉上嘲笑的嘴最好的方法就是好到讓他們無話可說。
在第一年的期末考上,小娟子考到了全級第一。一過月后,江嬸她兒子在外面做生意賺了不少錢,決定搬回老家去住。她的外婆沒有騙她,什么時候有出息了就可以回家了。還記得他們離開的那天,小娟子的臉上露出我認識她五年來最燦爛的微笑,這微笑就像經過一晚暴風雨的拍打后,在朝陽下盛開的玫瑰!小娟子臨走時熱淚盈眶的拉著奶奶的手說了很久的話,用她那地道的客家話,說出心中的不舍,奶奶上了年紀最是受不了這種離愁別緒,沒講幾句也哭了。
現在算起來他們走后也已經有五年了,但還會時常會想起以前讀書經過她們家時,江嬸用我們客家話說:“有空過來喝擂茶啊!”,而當時讓我明白,你用什么方式對待人家,人家也會用相同的方式對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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