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城（一）

　　時隔多年我重新踏上這片泥土地，剛好是夏季，大雨把路面沖刷得一片銀亮一片光。一條路七拐八拐地延伸過去，泥濘得像我兒時記憶里的山丘小道。眼前是一片沒有熟透的荔枝林，拐過去，巨大的招牌立在半山腰：歡迎到南城來。

　　多年之前，我爸還在和人爭吵，究竟南城，是叫南城，還是叫南下城。如今爭吵早已沒有意義，這幾個碩大的字敲在了所有南城人的心頭上，沉甸甸地有了好多歲月的分量。大概他們都忘了，當年“南下”二字的由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南城曾經是有名的“船鄉”。追朔到遠昔紅頭船漂洋過海，這里的造船業似乎長久不衰。南下出海，一度是南城人經久不變的夢想。

　　我是說，在那場驚天事故沒有發生之前。

　　那一場廢墟究竟帶走了多少生命至今仍眾說紛紜，那一年我十五歲，硝煙四起，人心惶惶里我冒出頭來，跳上一輛整裝待發的卡車想要離開，被羅子他爸罵罵咧咧地扯下來，聽他說：“你爸叫我看住你，你他媽個小兔崽子還跑，跑啊！對得起你爸么！”

　　我力氣比不過羅子他爸，被他扯著啐一臉唾沫星子。于是我在羅子家里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四年。

　　扯遠了。

　　往時一些人一些事，鐫刻在這里，也被風干了印記。

　　2007年的夏天，我離開南城北漂，再回來時，時隔七年。十九歲那年我踏上火車，背離這座被多年時光埋藏的城市時我惡俗地問過自己，多年以后你回到這里會是什么樣。當時想象的場景都叫做“我以為”。而今我終于身體力行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我衣衫整潔，汗如雨下，搖搖擺擺地站在公交車上，時不時地抬頭看到哪個站。

　　新城路三十五號，南城郵電局下車。直走兩百米，錦色花園，中區26幢七樓。這是我大舅家的地址。

　　我爸還健在的時候，大舅和我爸是廠子里的上下屬關系，私底下喝酒下棋吵吵架，親如兄弟。可船廠倒閉后，大舅躲避風頭去了廣西，三年前才輾轉回來，又聽說開了公司，做房產生意。

　　一下子好多年。

　　住在這里，倒也一番富態。

　　我按了門鈴，原以為第一眼見到的是大舅媽，結果門應聲而開，湊上來一只小臉蛋，好奇地透過防盜門的欄桿看著我。

　　我以為我眼拙，湊到門邊看清門牌號，又轉過頭來和小臉蛋大眼瞪小眼。

　　“姐——”小臉蛋扭頭就往里面叫人。

　　我剛想撤，卻聽到方丹丹那萬年不變的尖銳嗓門從房間里徐徐傳來，“又干嘛！要死啊！”這下沒錯了，那股抑揚頓挫的勁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與生俱來的。可我忍不住想笑，多少年不見，她還是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樣。

　　我對著里面喊了聲：“喂，方狗蛋——”

　　下一秒她的聲音就停住了。我猜她是在錯愕。果不其然，三秒鐘后她敷著面膜出現在房間門口，看見我的一瞬間驚得瞪大了眼睛，面膜從臉上掉下來一半，耷拉著露出睡得浮腫的眼皮。

　　我哈哈大笑。

　　她利索地扔了面膜，趿著拖鞋幫我開了門，看見我把旅行箱拖進來，她還一臉不敢相信地對我說，“誒，你說我是不是在做夢？捏捏我的臉。”她煞有介事地把臉湊過來。

　　我看她一眼，沒能忍住笑。我說：“方丹丹，你今天是傻了？”

　　“真的是你？”她不敢置信地伸過手，像多年前那樣，拼了命地揪我的臉。

　　“方狗蛋——”我連著躲開，“別把你那臟手往我的臉上擦！”

　　“真的是你？”她放了手，又問了一遍。

　　“不是我還是誰？”我瞪她。

　　她突然間安靜下來，大概真有那么一瞬間她還在懷疑身處一個夢境，所以她直直地看著我，企圖從我眼睛里看出一絲破綻。終于，她確信這是一個事實，下一秒，她的手驟然間像掙脫了牢籠一般，從懷里伸展出來，緊緊地，有力地圈住了我的脖子。

　　“哥——”她埋進我懷里，我知道她哭了，“歡迎回來。”

　　我低頭，看見小臉蛋寫滿疑惑地瞪著我們，大概他的小腦袋還搞不清楚，這個從天而降的大男人到底是誰。我笑著看他，又摸摸方丹丹的頭，“這么大人了，還像個孩子。”我笑話她。

　　她從我的懷里滑出來，狠狠地揉了幾下眼睛，“孩子才好呢！”她志得意滿地向我炫耀，“我永遠都是這么年輕！”

　　我笑了，我知道，當年那個囂張絢麗的方丹丹一點沒變。

　　于是我轉而看向坐在地上努力思索的小臉蛋，我問他，“嘿，小臉蛋，你老媽叫方丹丹嗎？”

　　“你要死啊——”方丹丹沒有給小臉蛋發言的機會，率先尖叫起來，“陳華我警告你，再亂說話小心爛嘴巴——”

　　我笑她：“多年不見嘴巴還這么毒。”

　　她咬牙切齒，卻沒有回我話，轉而向小臉蛋吼，“還不快去打電話給爸爸媽媽，叫他們快點回來。來了客人也不叫！待會收拾你！”

　　小臉蛋悻悻然走進屋里，兩步三步又回過頭來疑惑地瞪我一眼，被方丹丹一句“滾”砸了進去。

　　客廳里剩下我們兩個。

　　“大舅和舅媽出去了？”我問。

　　“買菜，說是有客人來。”她忿忿不平，“也沒早說客人是你。”

　　“行啦。你又沒問。”我把旅行箱閑置一邊，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覺得骨頭都要累散了。

　　“怎么——”方丹丹兩眼一瞪，“每天都來客人，我是不是每個都得問得一清二楚啊，我又不是在相親——”

　　“停！”我打住她，舉手做投降狀，“方丹丹你這嘴越來越厲害了，我認輸行了吧。讓我稍微歇會。”

　　她愣了愣，低低地“哦”了一聲，竟然還真的安靜下來。我稍微瞇著睜開眼瞄她，看見她正在我隔壁的沙發上坐著。

　　“誒。”她吸了一口氣，“這么多年你一直去干嘛。”

　　“北漂啊。打工，賣唱，啥都能干。”

　　不用看也知道她皺著眉頭瞪我。“怎么說得自己像個流浪漢一樣。”她說。

　　“是啊，流浪漢。”我挺了挺腰，舒展一下身子。“又有什么區別。”

　　“別總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好不好。”

　　“不好。”我簡明扼要地回答她，剛想睡過去，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響了。

　　是大舅他們回來了。

　　大概我有必要先講講我的家庭。

　　我媽是南城人，我爸不是，他來自比南城更加偏僻的山區。當年我爸考上大學，走出遍野的橘子大山，前途不可估量。畢業后分配到南城工作，當時南城電子產業發展迅猛，我爸是物理系電學出身，自然有輕松的鐵飯碗拿。我媽當時就在電子廠旁邊的小學教書，小學后邊又緊挨著造船廠。

　　二十幾歲一枝花，兩人上下班時間又是一樣的，偶遇自然不在話下，加之我爸又和造船廠那群整天灰頭土臉的工人不太一樣，整潔干爽，兩個人互相有好感，那是正常不過的事。但據我大舅說，當時是我爸先看上我媽，托人找關系，尋到家里來。后來又安排一場相親，兩個人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兩年后結婚，原本以為生活處處充滿陽光，卻沒料到在我三歲那年，轟隆隆降下一個晴天霹靂。那一年我爸所在的公司破產，我爸一夜間淪為下崗工人。那時候我媽薪水微薄，尚且支撐不起整個家。無奈之下，我爸脫下西裝領帶，進了船廠。那一年我爸還是志向滿滿的，大概他想干上幾年，等生活穩定了，再出來打拼。可他沒想到，等到他想出人頭地的時候，歲月拋棄了他，生活也遺忘了他。他的夢想被卷起來，又狠狠地砸回到他身上。這一砸，終于把他砸成了一個普通人。

　　我大舅經常和我說，他這輩子最佩服我爸。我知道他在表達什么，我爸他從不話抱怨，最貧困的時候，我媽和他吵，十條街都聽得見，他就是能安心和我大舅下棋。大舅說我爸是看得開，我覺得很多事情分分合合，不是一句看得開就講得清的。算命的人愛說人有天格，意思就是說，人的一部分是注定的，在成功和不成功之間，碌碌無為者往往殊途同歸，只是有些人注定悲慘一點。不幸的是，這些悲慘的人里，包括我爸。

　　他在那場大爆炸里魂歸天際，羅子他爸帶我去送葬的時候，都沒能見到他的骨灰盒。

　　而我媽在那場爆炸里一躺不起。她所在的哪一所小學被推成一地廢墟，也許是那座教學樓太老了，又被輕輕震了一把，稍微一坐，就再也沒有起來。我媽那天剛好在講臺上講課，據說她那天講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講到母親病逝的那一瞬間，轟隆隆地一陣響，頭頂上的天花板三下兩下就坍塌了下來。

　　后來羅子他爸就和我講，說我爸和我媽八字不合，本不該結婚的，這樣只能害慘了我。我和羅子就坐在門口扒飯，赤著膀子，呼哧呼哧幾下，羅子他爸又說了些什么，我記憶跳脫幾下，改天就忘了。

　　又過了半年，我媽走了，羅子他爸帶我趕過去的時候她還躺在重癥室里，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看，身上的針管拆下來，皮膚白得不像人樣。那時候我大舅他們已經不在南城，南城市的領導下來慰問，看到親屬只有我一個小孩，轉而采訪羅子他爸。我記得當時羅子他爸神采飛揚的樣子，大概他覺得上電視是莫大光榮的事，于是我也擠過去，站在他旁邊，雄赳赳氣昂昂地挺直了身子。末了，我只記得羅子他爸摸了摸我的頭，對著話筒說，“我會照顧好這個孩子的。”

　　然而，這么多年過去了。

　　等到我開始學會回憶這一切的時候，羅子他爸也走了。聽說他開著卡車送貨，上了高速下大雨。他油門踩得飛快，要超過前面一輛車，結果輪胎打滑，撞向一旁的鐵欄桿，連車帶人，滾下了山。

　　也就是那一年，羅子和我跳上火車，逃離南城。

　　那一年，我1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