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濕奴神廟的領(lǐng)路人》
1、老市場的狂歡節(jié)
祖尼鎮(zhèn)的中心是老市場。太陽的光線漸漸衰微,小鎮(zhèn)的黃昏正在臨近。
集市、酒吧街、歐餐街的人流量逐漸增多。有的人扛著啤酒,有的人抱著水果籃子,有的人則托著一整條暗紅色的牛肉干。
今天晚上是這世界一角的狂歡節(jié)。
果汁店的聾啞人老板娘正熱情地為客人榨著水果汁;年輕的司機吹著口哨調(diào)戲過往的年輕女子;業(yè)余的民樂演奏團在中心路段忘情地演奏。按摩店的老板娘——吉普娜,依舊用她婀娜的身姿作為按摩店的招牌。這個女人曾受無數(shù)當?shù)啬腥藗兊淖放酰芘藗兊耐贄墸伤龑Υ怂坪醪宦劜粏枺琅f運營著她的按摩店,投給男人們的眼神似野火,投給女人們的眼神如同冰面上的窟窿。
我在不遠處看著她,望見她面容上隱現(xiàn)著的憂愁,猜到這件事可能對她也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
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我也朝她揮了揮手,示意我在等人。
我將視線轉(zhuǎn)向一側(cè)的留名板,板上有我上午匆忙中寫下的名字。我希望那個熟悉而陌生的人可以出現(xiàn),帶我去那個地方,在談笑的時辰里告訴我許多我太想知道的事情。
狂歡節(jié)里,或許我本該是那個湊湊熱鬧的外國人,可這些我急于想知道的事情卻突然阻斷了這一切。
我希望得到答案。
正準備打一個哈欠,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zhuǎn)過頭。
發(fā)現(xiàn)正是那個能給我答案的人。
2、未完成的食堂
我叫布倫,中國人。這個夏天,為了緩解我的輕度憂郁癥,我擅自決定來柬埔寨支教,以期向世人提倡的價值靠攏。希望小學位于柬埔寨西南角的祖尼鎮(zhèn)。
這個貧窮的國度幾乎是一個視英語同母語一樣重要的國家。所以在出發(fā)前,我取了一個簡單的英文名字。
下了長途客車之后,陽光瘋狂地炙烤著大地,我提著行李堅定地向北走,內(nèi)心祈禱著提前查過的衛(wèi)星地圖準確無誤。
路的兩邊是田野,田野上橫著一大片一大片枯黃的作物,還有幾頭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黃牛呆呆地站在一邊,傳來一陣讓人并不自在的臭味。
大約行走了二十五分鐘,我終于見到了羅恩在不遠處的路口等我。我加快了腳步,像是見到了一位朋友。
“你是布倫?!我叫羅恩,這是我的英文名字。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小學!”羅恩熱情的話語打消了我的疲憊。
我順著羅恩手指的方向看去,瘦小的平房,在一個包圍圈里。這個包圍圈也就是這所希望小學的圍墻了。這個圍墻,是一根根小石樁豎著,綁上黑色的布條。
羅恩最多也只有20歲,這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因為他是這所學校的校長、老師兼生活輔導員。他自稱為主任,因為他覺得這個稱呼兼顧了三者的職能。
在簡單的交流之后,羅恩帶著我向里走。水泥地上,幾個當?shù)貎和谔咧ψ樱┲孱伭钠婆f衣裳。幾個僧侶在幫忙搬運著木板。我內(nèi)心有些疑問。
“為什么會有僧侶幫忙搬運著木板?學校在蓋新房子嗎?”
“這個學校的經(jīng)費有一部分源于佛教教會,學校正在蓋一個小型的食堂,因而附近的僧侶常常會來這里幫忙,扮演工人的角色。當然了,我也會扮演這個角色,因為這里缺少成年勞動力。”
話音未落,羅恩便帶著我走到了一間小教室。這間教室只有九對桌椅,木頭做的,粗糙的桌面上偶爾凸起幾個銹跡斑斑的釘子。
說到這個教室的裝飾品,只有一幅世界地圖。羅恩告訴我,那是他在省城讀大學的時候集市上淘來的,花了他兩個月的生活費。
“為什么會選擇掛一幅地圖?”我好奇地問。
“你可能不太清楚一幅地圖對于一所希望小學來說意味著什么。一個小學可以什么都沒有,但不能沒有這個。”
我微微點了點頭。作為局外人,我堅信沒有比點頭更為合適的回應了。
“對了布倫!給你準備了午餐,差點忘記了,請跟我來!”
我再次環(huán)顧了這個貧瘠的空間,跟隨羅恩出了門。
羅恩把我安排在了老V家里,在這里支教的住宿問題得到了很好的解決。
在老V家住了將近一個月后,我開始真正意識到,并且坐起身來思考這個問題:我總是模糊地覺察到有人在我半夜睡覺的時候來我床邊取東西。不知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夢里。
我當然希望這詭譎的意識是在夢里。
我看了看旁邊,床一側(cè)的低柜上只放了一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植物。這玩意兒還是有一天老V神神叨叨地跑進來,放在我床邊的。我問他這是什么植物,他摸摸自己的胡子,笑著說:“這是會讓你舒服的東西!”
早晨起床,我還沒睡醒,一盤蛋糕結(jié)結(jié)實實地涂在我臉上。
我看見老V拿著另一盤蛋糕正要離開,我憤怒地說道:“你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
“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混蛋!”老V若無其事地說道。
盡管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了,但還是沒習慣這個猥瑣老頭的種種行為。他會在吃飯的時候幫我夾一片青菜,同時從我碗里取走一塊大排;在我聚精會神地批改學生作業(yè)的時候拍我的后腦勺;接一盆滾燙的水給我洗腳......雖然我總是被他玩笑般地對待,可我從未生氣過。因為,這里給予了我身在異鄉(xiāng)的安心與自由。
我緩過神來,正準備還嘴,格琳推門進來了。
“別吵了,快出來吃我的特制卷餅!”
格琳是老V的女兒,又是希望小學的護理員,也就是我的同事。這個女孩也只有19歲而已,始終散發(fā)著少女的活力。
我撅著嘴搖搖頭,示意我和老V只是開玩笑,并且對她抱以微笑,一個忠誠的,朋友間的微笑。
三個人坐在客廳之后。我吃完卷餅低頭看著雜志,老V一邊摳腳一邊吃著女兒的卷餅,餅里的蘿卜絲還不時掉在他的褲子上。
格琳又從桌子上拿了一個卷餅遞給我。
“雖然餅的味道真是無與倫比,可我真的吃不下了。”我指了指肚子說。
“想得美,才不是給你的,你過會兒去學校的時候能不能把這個給羅恩。他今天應該還在學校工作。”
格琳幾乎是低著頭把這些話說出來的,雖然格琳熱情大方,但在羅恩面前始終是一個稱職而敬業(yè)的護理員。回來之后便和我聊學校,聊孩子,可話題總有最終的歸宿與指向,就是羅恩。雖然今天對我和格琳來說是休息日,對羅恩而言卻是沒有休息日的概念。
希望自己喜歡的人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吃一口自己做的東西,十分簡單的愛情。
“交給我了,不過他上午可能會去協(xié)會那邊商討經(jīng)費的問題。”
“不在的話自行處理咯。”
老V是小鎮(zhèn)的出租車司機,他總會和我吹噓他是這邊的“車頭”,其他司機的車都是銀行貸款買的,只有他的車是用現(xiàn)金買的。每當司機們都在吆喝著拉活兒的時候,老V總是安靜地躺在車里睡覺,一張舊報紙蓋在頭上。
我?guī)е窳盏木盹灣鲩T了,同時帶著她期待。老V隨我一同出來,聲稱是時候拉些活兒干了。
一出門,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捧著一束花站在門前,這束花在這邊需要出十分高昂的價格才能買到。
“請問格琳在嗎?”
這個男子叫坎波兒,是“小鎮(zhèn)廚房”的老板兒子,經(jīng)營著祖尼鎮(zhèn)最高檔的餐廳。一個月以來,他始終帶著各種驚喜出現(xiàn)在格琳的面前,可女孩始終不為所動。
“女兒!有老板找你!”老V略帶調(diào)侃地朝里屋喊去。
屋子里絲毫沒有動靜。我和老V離開的時候,看見這個青年男子仍舊捧著花束,低著頭朝屋子里張望,不久之后便離開了,如同孩子丟失了心愛的玩具。
我剛來這里的時候就聽說了小鎮(zhèn)西面的山上有一座毗濕奴神廟,神像壯觀無比,其面朝的地方在黃昏后會顯露堪比天堂之景。只是那些真正奇美的景致常人總是難以見到的。
神廟起初被發(fā)現(xiàn)時曾引起巨大的轟動,無數(shù)好奇者,探險隊都來這邊登山膜拜。可令人極為不寒而栗的是,上山的隊伍生還者寥寥無幾。據(jù)幾個受重傷的生還者描述,山上有無數(shù)地雷,他們親眼看到一個個同伴在自己的十幾米不遠處粉身碎骨。還有便是上山的人眼睛都會受到極大的損傷,抵抗力差的人極有可能短暫性失明。那幾個生還者幾乎是顫抖著吐露出這些寶貴的信息,眼里布滿血絲。這些信息四散開來之后,西面的山,山上的廟,幾乎無人問津了。
不過領(lǐng)路人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個局面。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老市場中心路段被立起了一塊留名板。上面寫著三行字:
“不要有任何的好奇心,每個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
“只要你足夠虔誠,留下名字,便隨我來那神廟。”
“大約在每日的黃昏后。”
這樣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太像是一場鬧劇。正常人圍觀一下,便走開了。
只剩下一兩個窮人,歪歪斜斜地在留名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們似乎窮得只剩下了時間。
最初的那兩個窮人跟隨著穿著黑色雨衣的領(lǐng)路人上了山,品嘗了奇美之景,下山后時常向人津津樂道,說得好像自己的靈魂已被凈化了一樣。
之后,在留名板上的虔誠者們愈發(fā)多了起來。每周五的黃昏之時,總會有三個人隨著那領(lǐng)路人上那山上去。
沒有人敢問他諸如“你是誰?”之類的問題,好像領(lǐng)路人身后的跟隨者們都有一種上山前,虔誠的顫栗。
我時常問起老V有關(guān)那座神廟和領(lǐng)路人的問題。
他總是不屑地說:“那就是一個擺滿地雷等你去送死的地方。”
或者他會閉口不答,轉(zhuǎn)而投入其他司機熱烈的討論中,他常常會以這樣一句話作為他切入話題討論的切口:
“我和吉普娜睡過覺,想聽聽細節(jié)嗎?”
那時,我便不再向他發(fā)問,眼瞧著一雙雙耳朵向他靠去。
我拿著卷餅到了希望小學,走進圖書室,發(fā)現(xiàn)羅恩正在那邊畫著一幅畫。見我進門了,羅恩迅速撤走畫,丟在了身后的紙盒子里。
“是不是打擾你了?”
“沒有的事,隨意涂鴉,無聊了打發(fā)時間。”
“今天是格琳生日,這是她讓我?guī)Ыo你的,好像有點涼了。”
“呵,都忘記祝福她了,改天一定要請她吃飯吶!”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羅恩抬起頭,目光正穿透一切,看著遠方。
大約過了半分鐘他才開了口。
“經(jīng)費被卷走了,給孩子建的食堂怕是完不成了。”
羅恩側(cè)過臉來看著我,表情十分痛苦,手里緊緊地捏著格琳的卷餅。
流下了一滴透明的眼淚。
3、暴雨與消亡
吉普娜雖然在外人看來是一位風騷少婦,可卻待我像一位朋友。
每次我路過她的按摩店,她都會招手攬我進去,雖然我已經(jīng)拒絕了很多次,可這一次我知道是避無可避了。
“別擔心,不收你錢!只是看你特別順眼。古曼,來這邊!”
老板娘吉普娜指派了一個中年按摩工來我這邊給我按摩。這個女工叫古曼,服務(wù)的過程中沒有展露過職業(yè)習慣式的微笑,繃著的臉帶出幾許額頭的皺紋,工作了一天的她腦門上已經(jīng)泛著油光了。不管做哪一套按摩動作,古曼始終挺著胸膛,像一頭桀驁不馴的母獅子。
她的手法非常專業(yè),每一個指位與掌力都用了很大的力氣。
這是一個熟練而專業(yè),但又不近人情的**工。
古曼今天提早下班,和我一同走出店里,天空突然烏云密布,一陣陣妖風開始撕咬大地之物。我向左方快步走去,古曼騎著車向右方駛?cè)ァ?/p>
我和她自始至終沒有對話。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老市場中心領(lǐng)路人的那塊留名板倒了,聽人說是中午被三個越南軍人踢倒的。我對囤積在柬埔寨的越南人向來無好感,他們時常向小鎮(zhèn)索要一半的旅游收入,如同餓狼一般蠶食著這片本就貧瘠的土地。
回來后,我正準備沖個澡,看見格琳呆呆地望著被狂風抽打著的窗戶,臉頰布滿了眼淚流過的痕跡。
“怎么了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天上午......”
格琳的淚腺似乎瞬間崩潰了。
“我看到羅恩在和吉普娜從情人酒店里走出來。”
外邊似乎開始打雷了。
暴雨的夜晚,老V在拉完活兒之后也沒有回來。
小鎮(zhèn)上還消失了兩個人:羅恩和古曼。
僅僅在一夜之間。
4、少年R的個人展
在那一夜之后,我倒還能挺得住,格琳已經(jīng)仿佛被抽去了靈魂似的。
上午我離開老V的家,開始四處打聽。
沒有人知道這三個人去了哪里,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那樣。
我問老V的司機朋友是否見過他,有一個人回答:“昨天下午兩點有個中年女人來找他,他和我們說提早走了。”
我失落地走著。無意間走到了“小鎮(zhèn)廚房”,這家餐廳的男主人是坎波兒。
這家高檔餐廳竟然被改成了畫廊,里面掛著的許多畫也即將被拍賣,都是我不曾見過的。
署名竟然都是羅恩!
里面有個女人在不斷地忙活著接待客人。
那個女人竟然是吉普娜。
我?guī)缀跻呀?jīng)暈厥過去。
5、貨真價實的混蛋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終于停了。
回到家之后,格琳抱著我痛苦,她手里拿著一封信,幾乎用嘶啞地喉嚨喊著。
羅恩,別走,別走啊。
這封信是老V寄來的,我是在看過信之后才知道。
羅恩死了。
這是信的原文:
“女兒,我知道你最關(guān)心的是什么,我還是先詳述羅恩的死因。一個月前,羅恩來找我,希望我能帶他上山寫生,他需要神廟的原貌,他想賣畫填補食堂經(jīng)費的空缺。沒有多少人見過神廟,因此他猜想畫作能夠賣個好價錢。昨天的暴雨之夜,他怕畫作受潮趕回圖書室取畫,發(fā)現(xiàn)三個越南軍人躺在里面,幾幅畫分別被墊在他們的身子下面。羅恩在多次嘗試叫醒他們起身之后,遭到了三者的重拳,顱骨碎裂而亡。古曼那時候騎著車在小學門口等他。她是他的母親,沒有人知道罷了,根本也不需要別人知道一個**工養(yǎng)活了一個大學生。羅恩唯一的心愿是開一次畫展把那些神秘的畫作賣出去,填補食堂經(jīng)費的空缺。前天羅恩特意去情人酒店找吉普娜和她的老情人,因為吉普娜的老情人是畫協(xié)的會長,能夠為他取得賣畫資格大開方便之門。
至于接下來的故事,就不用年輕人們費心了,你們要有新的生活。至于那三個越南軍人,我已經(jīng)盡到領(lǐng)路人的職責,將他們引向死亡之路了。你知道在山上,將他們?nèi)齻€人引到地雷陣里,是多么易如反掌的。
我把古曼送上了北上的火車,我也該回到我自己的地方了。
在把你領(lǐng)養(yǎng)來之前,我?guī)缀跏且粋€山民。
虔誠的心保佑我的女兒,我的親人。”
格琳說他和羅恩都是貨真價實的混蛋。
我奔向老市場的中心,扶起了被踹倒的留名板,重重地寫下了我的名字,希望他能來。
夜晚的狂歡節(jié)似乎要開始了。
6、毗濕奴神廟的領(lǐng)路人
我剛回過頭,老V向我吐了吐舌頭。
似乎是過去的那個老V在向我道別。
我們離開了狂歡的人群,領(lǐng)路人帶我上了山。我竟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我床邊盆栽中的那種葉子。
“這叫深藍草,不含一片在這里會害眼病的。”老V遞了一片給我。
“我很小的時候被一群士兵抓上山當童工,內(nèi)戰(zhàn)的時候這支軍隊躲在山上布置防御工事,最愉快的時光便是讓一個男人教我看地雷布陣圖,一看就看了三十年。”
“能問你三個問題嗎?”
“只能問兩個。”
“深藍草放在我床邊你半夜來取不覺得麻煩嗎?”
“放到你的房間沒讓你覺得神經(jīng)衰弱好些了嗎?”
“到底和吉普娜睡沒睡過覺?”
“只要相信你愿意相信的東西就可以了。”
領(lǐng)路人這樣說道。
會師3333333333333,記于凌晨兩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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