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器時代
在食器時代,我、填販、冰山,三個待業青年,都無可避免地成了違章動物,寄居于榆北河邊孔二先生的違章民宅里。
準確地講,榆北河并不是河,或者說,它曾經是一條河,只是被抽干以后轉投了路胎,現在成了一道沙石小徑。榆北河上堆滿了周圍民宅里扔出來的泡面桶、馬克杯、塑料餐盒、一次性筷子——這里的拾荒者們從來不用擔心廢舊器具的多樣性與豐富度。由于常年無人處理,堆積的食器已然發展成座座荒丘,夜里望去,有如墓場。漫天四散的破碎醫療廣告單,正是燒給榆北河的紙錢。
孔二先生的民宅是一幢兩層樓高的舊平房,粉刷簡單,白色墻皮大多已經鼓起,暴露出浮凸有致的身材。租用房的窗玻璃像是磕過的門牙,碎留各半,漏著風。下雨的時候,白墻上雨漬蜿蜒,數股水流在窗玻璃的碎縫中急速扭動,如同吃著了痛的水鱔。我們三個第一次入住這里時,還以為自己瞬間移動到了炮火洗禮后的約旦河西岸。
不知是常年沒有修剪還是修剪過多的緣故,危樓前排那兒的兩棵老樹,其中一顆的樹冠只剩了個半圓,另一顆則枯葉凋盡,留下三道枝椏向上斜戳,從遠處看,整體造型酷似桌面上擺放的一套刀叉,而正中間就是孔二先生那滿身彈孔的陳年奶酪房。
對我來說,阿鯉一直是一堆聲音碎片的存在。我甚至不清楚她到底叫阿鯉、阿梨還是阿莉,沒辦法,孔二先生只有在催繳每月房租的時候口齒最為清楚,其他時間,比方說網絡出故障或是衛生間管道出問題時,他的喉頭總感覺像是含了口黏稠的痰,吐出的每個字符都模糊不清。
在阿鯉出現前,這幢樓里早已有很多日常瑣碎的聲音居住。刷鍋的洗刷聲,電視的嗡嗡聲,咔咔的高跟鞋敲擊聲,由于隔音效果很差,這些聲音往往在房門關上以后還能穿墻而過。對于它們,我早可以想象出與之相匹配的畫面,比如孔二先生邊看電視邊催冰山和填販趕緊起鍋,鍋里煮著的是我們仨的夜宵。
有時,在夜里趕平面設計圖用到村上春樹的素材時,我會想,村上這家伙無疑是幸運的,起碼他可以在四月一個晴朗的午后,遇見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而我則是在十一月,一個沒有肖邦只有蕭瑟的黃昏里,遇見了一個百分之百無法確定的聲音。
那天,暮色四合的時候,我聽見孔二先生黏稠綿密的喊叫:阿鯉,阿鯉,盒飯到了。緊接著,一個年輕的女聲答應了他一下,于是兩個人開始聊一些漫無邊際的話題,雞零狗碎熱騰騰的市井氣息彌漫在窄狹的走廊。之后每隔幾天,愈發幽靜的夜里,都能聽到同樣的話語,不知為什么,這件事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孔二先生,包括冰山和填販。
但我確實感到很詫異,孔二先生的出租房就那么幾間,租住在此的學生平常走動很少,每天出入的人也都彼此認識,并沒有一個叫阿鯉的。那么,這個阿鯉是他女兒?可是孔二先生都快六十了,聽聲音,她的年齡并不符合邏輯架構。那么她是孔二先生的孫女或親戚?但孔二先生說過自己沒有孫女,只和他的孫子獨自守在這幢樓。
至此,阿鯉這個名字繼填販、冰山后,成為了我腦海中第三個頻繁出現的詞。
我在這里住了將近一年,這聲音在每天都準時在我耳畔響起,可我一次也沒有見過她。每當我開門去廚房拿保鮮袋,勾著杯子去走廊洗漱,提著垃圾桶去大門口,阿鯉的聲音就瞬間如同不存在了一樣,所有的走動和言語,好像被吸納進了另一空間。
不過,聲音終究只是一個單一的維度,無法澆鑄起一個完整的立體形象。就像孔二先生的孫子,童音稚嫩清脆,如同拔地而起的秧苗,可相處久了知道,這孫子也不簡單,學齡才七年煙齡就有六年。搪瓷杯里的一截截煙尸,無疑見證了他波瀾壯闊的煙史。
我還記得大學第一節專業課時,冰山對我講的,廣告大師大衛奧格威說過,不當總統就當廣告人。四年后,現實照進理想,我們如愿以償,沒有當成總統,也暫時好像不能稱之為廣告人。
進入待定狀態的我在榆北河書店幫忙,填販沒能去到理想中的國際廣告公司,在學校外的一家打印店當了WORD故障咨詢員,冰山也無所事事,每天站在聚香樓飯館門口,系著圍裙,招攬客人,煞有介事。有次填販拿著打印稿路過,也情不自禁地感慨,學姐,你這樣子,真像個老鴇。
填販這人以前的火氣很大,一點就著,有時不用點也會自燃。但是自從畢業那天建議我和冰山一起騎車去城北山頭的廟里求前程后,他的脾氣變得極為溫順。
那天,我們到目的地才知道,連接山腳和山頭的,是一條極其悠長的盤山公路。而騎自行車上盤山公路,這主意真是要多蠢有多蠢。更要命的是,等我們拜完前程徒步下山時,發現停在山腳的三輛二手捷安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二手捷安特是便宜的,但三輛加一起的錢就不是那么輕易能拿出手了。填販心里有愧,決定由他按月償還我們的損失,每月二百,分八個月返還。可憐的填販,還沒有買房,就已經提前享受到了按揭的服務。
雖說日子已經青黃不接,填販還是時不時堅持搞他的音樂創作,在滿屋子食器面前把玩著一些二手樂器,還很能自我安慰:我這是用吉他的心情,過二胡一樣的生活,絕對的積極向上,有為青年。
冰山是我們三個里最常詬病自己學歷出身的,因為我們三個念的是一所大學的尾綴名詞,全稱:X大獨立學院。以前,填販也曾經在學校的法國梧桐樹下很樂觀地安慰她,你看,國際比賽里什么中國香港啊中華臺北啊,加尾綴的都是重要地區,用不著在意這些細節的。
四年后,還是一樣的法國梧桐,夜風嘩嘩翻動,扇打著填販透明的臉。
不管怎么說,在我眼里,冰山確實是個性格奇特的女孩。她的語言風格經常會隨所在場所、氛圍的變換而變換,在申請赴美交換生失利時她會咬牙切齒地說,其實一切都是虛無的,只有欲望的滿足最真實。但在溫習完泰坦尼克號后,她又會感同身受地感慨,欲望確實值得尊敬,值得上那份紛擾,但它終究不是愛情,愛情值得上一切。
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到學校的圖書館查書店要進的書,逢到各類證書考試密集的月份,總能看到很多女孩贖罪式地翻開書本喃喃自語。
那時我會想,這里走過的每一個女孩都有可能是她。
黑夜連成一片,硬生生一塊,壓在頭頂。阿鯉灰蒙的聲音依舊如約而至,像蛇一樣在房間游動,緩慢而輕軟,看在眼里,有一點委婉的妥帖。它靠近我,和我一起坐在舊沙發上,我們挨得很近,互相湊著取暖。
夜色還是如茶水般濃重,但一個人和一個特別的聲音居住在一起,有時也不禁會想,是人會變得越來越像聲音,還是聲音變得越來越像人。
又是一個十一月,終于有點好消息刺激了生活即將窒息的脈搏。
我和冰山的平面作品都入圍了One Show年度青年創意營。對于青年廣告人來說,這支金鉛筆,無疑是他們才華展露最有吸引力和權威性的平臺。
去北京,去和全球各地區頂尖創意導師交流,去領取高額獎金,去角逐全場廣告大獎!一旦成功,意味著奧美、電通,意味著offer。
似乎一夜之間被拔長了身體一樣不真實,因為從沒想到會有一天可以和一些遙不可及的高度如此接近。我們迫不及待也無法抑制地開始對結果展開了無窮盡的幻想——除了填販。
事實上,我和冰山誰也沒有注意到一件事。
填販的作品落選了。
但是,在如潮洶涌的興奮中,一些東西確實可以被稀釋到讓人感覺不那么沉重的。不是嗎。在大捆大捆的欣喜面前,我們總是顧及不了那么多的感傷。兩者間的兌換,也是一次不對稱的買入賣出。所幸,這一次,我們總算有所盈利。
有那么一瞬間,我會驚異于自己內心可怕的想法,我們和填販之間,是一種怎樣微妙的關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個食器的時代,孤獨略顯簡陋,喜樂太過奢侈。
不知是否因為太過興奮,臨行前的未眠之夜,阿鯉的聲音竟頭一次沒有在耳畔出現。好吧,就當是你有你的休假,我有我的旅行。我這么想著,看著天色逐漸變亮。
生活終歸沒有太多的奇跡,北京的創意營上,我們做海報文案,做網絡創意,做短片編配,做模擬營銷策劃,做實體線下推廣,血拼三周,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我們都太珍惜這次機會。當然,全場大獎眷顧的是更強者,令人驚喜的是,我們居然也拿到了個單項目的最佳提案獎。因為一個團隊只有一座水晶獎杯,我和冰山決定回榆北河附近的水晶加工廠再加工一尊,還好這類型的獎杯構造也并不復雜。
夜色籠罩著平穩前行的地鐵2號線。冰山把頭靠在我的肩膀,說她還是想去上海。
上海,我聽到不止有一個聲音在念叨這個名字,上海,國際廣告公司的聚集地,廣告人的柏拉圖殿堂。
此刻,周圍居然是一片珍貴的寧靜,眾聲寂然,仿佛載著的只是一車廂已經被凍僵的湖水。所有人白晝里所表現出的豐富面部表情在這樣的寒意中都凝結成了冰。有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名詞,落在久違的寧靜上。
我們連夜趕到火車站,在上車前才匆匆想起應該合個影。身旁一個乞討老人歪在人群里沖我們笑,年輕人,夜路不能隨便趕,趕了就撞了,合照也不能隨便拍,拍了就散了。
我正哭笑不得,冰山已經在他的不銹鋼飯盒里放了幾枚硬幣,問他多大年紀。老人的回答有點答非所問,我啊,我一年沒吃飯了呢。冰山下意識地往上提了提自己的行李包,笑著回道,那還不餓死。
出租車快到學校時,我看見有巨大的灰黑色煙霧在空中翻騰,那是孔二先生房子的方向。我心里一沉,大概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想,孔二先生終究沒能堅持到底。
榆北河邊早已經里三層外三層,砌了堵厚厚的人墻。我認出了周圍民宅的很多人,有和我們一樣租住在此的學生,有居委會的,有警察局的,還有一些我從來沒見過的人,唯獨沒有消防隊。但我只是在想,假若榆北河里還有水。
假若榆北河里還有水,我相信阿鯉一定能夠乘水而去的。想到這里,耳邊好像還真有一聲干凈的聲音撲通一下躍入水中,像是柔軟而堅硬的鵝卵石,在腦海里泛起一陣若有似無的波瀾。
火光粲然,映照在他們臉上。
這就是我曾經生活的地方,里面有我全部的生活痕跡,現在都消失了,隨著滾滾濃煙升騰到天國云端。火舌炙烤得周圍大地一片暖意,時間在酥軟,放慢。我的目光越來越深地沉入到火焰中時,火焰也似乎在滲入我的體內。
一切都消失了嗎?但這極其不符合邏輯,或許這里并不是一切呢,是了,不是還有上海嗎,在那里,等待我和冰山的,會是怎樣的冒險。我似乎還能感覺到,遠處有某個人也站在那里,和我一樣看著燃燒的火光發呆。那一刻,我意識到有一個全新的維度在我的身體里豎立起來,來回沖撞。這個維度不僅和過去相關,還和未來相連。
后來,還是聽填販說的,孔二大爺和他的孫子在房屋垮塌的最后時刻被拆遷隊扛出了門,他孫子最后還不忘捎走兩包中南海,之后就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當天晚上,我們決定在學弟們的宿舍里暫時住一晚,有什么事情都等到明天再說。于是拖了行李進校門,在學校餐廳吃晚飯。
一年多來頭一次回學校吃飯,周圍依舊是洶涌的人潮。我給冰山打了絲瓜,盛了碗瓷實的米飯。在食器時代,塑料制成的飯碗牢固而經摔,只是絲瓜還是太老,沒有多少水分,吃起來也并不那么爽利。四周各種呷湯、添菜、打鬧的聲音蹭擦著耳膜,填販賣嚷嚷著要再添碗飯。
我看見冰山把頭深深地埋進碗里,久久的,默然不語,像是睡著。一個女孩子,扛著獎杯,一路奔波,她確實已經累極。
我突然有股沖動,想沖過去熄滅這餐廳里所有的燈,好讓她睡個好覺。她確實太需要休息了。在人山人海的廳堂里,但愿她能夠做個好夢,在夢里,關于愛情,我想她還有很多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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